修为到达大成境界之后,往往隐藏生息轮转,并不希望凡人能够直截了当的看破自己的行藏,因此能够令得道之人自愿现身与人结缘的,自然也就是所谓的有缘之人,也可以说是命定之人。通常天算师收徒都是闭关之际,突然有所感悟,知道自己的命定之人出现。道行低微的天算师,往往看到的是命定之人身处何处,以此判断是否要继续下去成为师徒之缘。而修为高深的天算师,如莞涤尘,能直接在天算闭关之中看到命定之人的身形容貌姓甚名谁,与身边何人因缘牵绊最深,又是因何有此牵绊。最后考虑收徒之事,还要再闭关之中仔仔细细观察命定之人的心性如何,所作所为是否与大道所行分歧甚多。分歧甚多,则不易修成正果。没有大成之境,人生一世短短数年而已,与其改错近半才能探求正途,不如平淡安稳的度过普通人的一生,多子多福荣华富贵,也是一种幸福。
分歧越少则修行之时事半功倍,省时省力。芸芸众生,能修正道者万中无一,修行中人,能够真正有所成不枉费数十年清修的万里挑一。因此,在不少天算师看来,天资甚薄杯水车薪者与凡人无异。
沈乔然自认天赋有限,自己并没有摇光阁一众弟子形容的那般精进神速,格外出众。修行一事,虽然莞涤尘所传授的各种法门很是精妙,可在沈乔然心中,却并没有得到仙人赏识的那般兴高采烈。数年光阴转眼飞逝而过,当年教授自己唱词演曲的商旅,现在现身自己面前确实就是大名鼎鼎的在世仙人,可是两人的关系却仍旧与当年无异。
数年之前,沈乔然因为身边带着心智不甚健全的阮末,拒绝了在世仙人莞涤尘的邀请。阮末是当年被沈乔然捡回来的弃婴,而非其他人强加于他身上的责任,既然选择了他,就不能中途为了一份虚无飘渺的修行葬送了一个无辜孩子的一生。沈乔然曾经在很多次,面对世人贪婪色欲的眼神之时,毅然决然毫不犹豫的将阮末保护在了自己身后。阮末心思单纯,本不应为人所害,可是阮末却偏偏长了一副窈窕身子,秀美清丽的面容,之后数年沈乔然才知道那张脸孔和背后的伤痕,是阮末的娘亲留给他仅存的印记。如果不是之后沈乔然凭借一手好琴好曲跻身醉青坊,只怕随着阮末的身形逐渐长成,早晚一日,他的美丽会让沈乔然再也护不住他的安危。
没有自保之能,却偏偏有着人人贪念的美色,命运多舛不足为奇。
“乔然哥哥,修行是为了什么?”阮末进入莞涤尘书房的第三日,突然在晚膳后问出这样一句话,神情之中似乎有些忧虑之意。
“每个人修行的目的都是不一样的。”沈乔然想了一下,觉得还是简单点说最好,虽然阮末比此前的痴痴傻傻好上一些,但终究还是与寻常孩子有些不同的。不过让沈乔然欣慰的是,阮末既然问出了这样的问题,似乎在这书房中隐藏的天机,在暗中触动了阮末心中的某些角落。天意如此,似乎也是启发他心智的好契机。
“啊?”阮末歪头望着面前的人,乔然哥哥说的当然是对的,可是为什么和自己刚刚听到的不一样呢?那个声音为什么看不到人影呢?不会是闹鬼吧!乔然哥哥说这是仙人住的地方,那么刚刚说话的是仙人了?仙人说修行是各人的福分,这样的福分要分与众生,才是好的。可是乔然哥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那么就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了,那么众生怎么办呢?
“阮末想到了什么吗?”沈乔然也看出一向心无城府的阮末似乎是心中有事,眼神游移不定,似乎是在房中寻找着些什么。看来这书房之中,却有神异之处。沈乔然日日在此地行功,已经知道莞涤尘的书房是按照上古六兽的方式布置出来,辅之以周天轮转阵法,此阵法需要一定修为才能驱动。所谓的入书房修行,其实就是以自身为引,运转阵法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将阵法中出现的凌乱的只言片语想法设法的联系在一处。而现在,阮末明明没有修为,却也在书房之中看出了一丝门道,莞涤尘却有些叫不准,不知道阮末究竟是借力打力凭借自己驱动的阵法无意识的修行,还是阮末在一旁旁观阵法,偶尔有所悟,偶尔有些通透。
“乔然哥哥,那你修行又是为了什么?”像戏词中唱的那样,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吗?这样是不是太伤人了呢?阮末眉头紧锁,让沈乔然一愣,这样的神情竟然会出现在阮末脸上,实在是出乎意料。不自觉的正襟危坐,阮末似乎也在问了这个问题之后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为了保护自己至亲之人。”修行不过是一时之事,能够陪伴自己身边的怎么可能是那些冷冰冰的道法符咒,自然还是亲近之人,只可惜,沈乔然天生福薄,无亲无故,唯有你阮末一人的陪伴而已。
“父母兄妹?”阮末有些沉闷。似乎自己不应该问这些的。乔然哥哥同自己一样,是个孤儿,自然最渴望的便是这些亲情。
“阮末,亲人一语,并不是非得有血脉联系才能称为亲人。”对于沈某人而言,这世间唯有你阮末一人才是亲人。你却到了现在仍旧不懂我的用心良苦。
阮末早已遗忘到天边的过往,却始终被沈乔然深刻的记得。
某年的冬月,临近赶冬节之时外面的集市庙会十分热闹,阮末白日里缠着沈乔然兴致勃勃的玩耍了一整日,却在夜里突然全身发热,病得很重。也许是白日里吹了寒风,偏偏又走了太久的缘故。大概是病了四五天,请了医者来看也都没有什么成效,而阮末病时总是心绪不宁,渐渐对医者失去信心,连药都不想喝。
也许是那一次的记忆太过深刻,阮末发觉装病能够使沈乔然答应自己的任何要求之后,屡试不爽。其实阮末已经不记得,自己缠绵病榻之时,有一日昏昏沉沉说出口的那句不想再手折磨,很想结束一切的话。可是沈乔然却一直记得。真真切切。
也许世人会笑自己太过疯癫,可是自己对于阮末的一番心意,却不怕任何人的刁难刻薄。说来就是疯癫至极自己才会想到这样的方式,用自己的修行去弥补阮末的先天不足之症。阮末不清楚,世间知道的人也并不多,可是沈乔然却从阵法中得知了此事。
长生久视。这是多大的诱惑!
沈乔然不求自己能够长生不死,但求阮末能够健健康康像个普通百姓一样,拥有那样简单快乐的生活。心智复原,无病无灾。
阮末,为了你,我可以是那个世间最痴傻的天算师,受尽世人白眼,只求你一生喜乐平安长寿。
歆樾十九年,夏一月中,蕴煌城,议事厅。
“停!”苑玥的声音突然迸发出来,将议事厅中正在高声读帐的男子吓了一个哆嗦。
一盘的算盘劈啪作响,虽然苑玥没有假借外物,但是城主府的老总管却拿着算盘飞速的计算着,“南厢,十九路账本此处不对。”一字一句,极其用力,苑玥强悍的气势让人根本猜想不到,这样精明强干的女子,其实是在不到一年前才学会了这些账房先生的事务。
那人当年所授都是为苑玥量身打造一般,不假借外物,算盘算筹一类终究还是需要手感熟练,那人总觉得太过于慢了一些,恰巧苑玥又心念执着,顺水推舟便教了苑玥心算。
歆樾十九年,夏一月中,蕴煌城,议事厅。
强悍的气势下,掩盖的是苑玥不尽的回想。似乎每每到了需要自己一人维系局面之时,都出现了那个人的影子,那个人给与自己的,是任何人都不可能再一次给与的救赎。因此即便是在离开他的许久之后,苑玥还是会想起他的面容,他轻摇折扇一身月白长衫的模样。
如果说一定有什么与之前面对面之时不再相同的地方,那就是苑玥的心态已经变得不是那么计较。事情已经通通过去,虽然苑玥仍旧觉得那是不可能被原谅的残忍杀戮,可是也同时不得不承认,自己常常在梦中与那人神思相合。如果说苑玥常常一人静坐,都是在思考身边大小琐事,还不如干脆的面对现实,其实每一次说要自己考虑一番,都是在念想中与那人的音容相聚,反反复复的推敲着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合适。苑玥也知道,其实这样的所谓神思相合,并不真的是那人在千里之外与自己有所交流,而是那人的言谈举止留在自己心中太深,自己每每行事都会向他的方式靠近,模仿着他的模样,他的气势,他的沉默和出手时的毫不犹豫。那个人是冷静自持的,在他的脸上永远看不出山河变色的急剧,能看到的永远都是胸有成竹运筹帷幄的完美。那些都是苑玥最想要自己成为的样子。
可是,很多事情是经不起左思右想的推敲的,因为越是回想,就越是会迷魂其中,难以把持。而苑玥最近想得最多的,其实就是那个人会不会也像自己这样,不停的想念那段短暂的陪伴。
楚飒,你教会我的一切,在不久之后都成为了我立身保命的根本,可是,你知道吗?我最想要得到的不是权势,不是荣华,只是你全心的陪伴。
“南厢,十九路,春二月二十一日,少算了一百又九十三目。”
“南厢,十九路,抹去一百又九十二目。”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前者是苑玥有些喑哑的女声,后者是城主府老总管停下算盘的同时报账的声音。在场众人都是一惊,并不是因为两者所报的数目不同,而是因为两者所报的数目实在是太过接近。老总管也十分惊讶,但迅速扫视面前自己所做的账目之后,觉得并无不妥之处,因此急忙想主位下方不远处站立的苑玥望去。
“总管,二月为小,二十一日已时过月中旬,报账之时应多带其一。”苑玥微微一笑,老总管的算盘果然名不虚传,总管做账,自然是每月月末总算,而各厢管事们记账是以各厢单独结算的时日为准,自然记录之时,大小月筹算不一,但是分月置之,分账与总账应该正好总和清楚一致。眼下总管将总账拆开单算,因此没有添加小月其一,也是人之常情,不算是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