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涤尘将书房中一直挂着的一轴山水画卷从墙壁上取下,右手轻挥,画卷上的山水突然变得影影绰绰不再清晰可见,又过了片刻,山水不复现,两个人影出现在画卷中央。一名上了年纪鹤发鸡皮的男子,怀中抱着一名怀胎数月腹部高高隆起的女子,坐在床榻上。没有亵玩的猥琐之意,没有不够协调的不情愿,有的只是两人四目相对的深深眷恋。男子虽然一副老态双眼浑浊但望向女子的神情,纵是任何人也看得到的情深意重。女子双眼微红,面颊泛着深深的悲伤,却还是努力扯出了一丝丝的笑意,似乎是尽力想要让老者的心情也愉悦起来。夫妻情深,却是老夫少妻,未能长相厮守。男子虽然笑意盈盈却已然呈现出天年衰败之意,只怕是大限之期不远,而女子却是年少峨眉,粉蕊初绽的年纪,生机完足。这样的男女,只能让人徒增唏嘘。情至极深,却也无法随他远去,只能任由他一人孤独上路,心中自然凄苦。却是相对的每一刻也许都是此生此世的最后一刻,不忍不想不愿不能,让他看到自己落泪,徒惹他更多的伤心伤情伤神伤身。
画中的两人便是当年腹中怀着莞涤尘的女子,龙钟老者就是莞涤尘的生父,前朝刖国赫赫有名的天算师。这轴画卷便是当年莞涤尘的生父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点印记,画中两人的深情对望,也是唯一能够让女子备受煎熬的生下幼子后独力拉扯其长大的动力。莞涤尘的娘亲这些年来是生是死,没有人知道,莞涤尘起初也曾经几次找寻,却始终无果。只知道娘亲当年走时只带走了一柄残缺的玉扇,据说是先夫当年所用。而所有的方式手段用尽,却始终没有她的消息,莞涤尘终于放弃。死生,在排盘之中一目了然,生死没有分别,又或者干脆就是一团乱,看不出任何提示,只有一种可能。也是莞涤尘最不想去推测的那一种可能。
笃顿。
唯有禁地笃顿是莞涤尘参悟不透的所在。无论是数个朝代之前,还是现在的歆国,都没有人敢于进入禁地笃顿一探究竟。坊间传言说是笃顿禁地是极为危险之处,就算是靠近,都会使人疯癫。但是那一处水草肥美,常常有百姓的牛羊在此地走失,因此很多人不得不冒着危险进入,至于能不能从禁地笃顿出来,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有老叟老妪一夕之间变得貌若少年,也有盲童一夜复明看见,这样种种奇异之事,却并不能让人们对于笃顿的印象转好,因为十之八九的人都再也没有走出来,而走出来的人却也大多疯癫痴狂,不知是笃顿中见到了什么。而对于天算师来说,笃顿是绝对不能接近的存在,因为此地灵气散乱,无法推演。
因此前朝刖国才会将宫殿的御花园后园与禁地笃顿的入口处相接,分派了重兵把守,就是不想让普通百姓再误打误撞到其中。至于后来,刖国内乱,北地司徒氏一族异军突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行攻入都城,导致前朝覆灭,歆国立国,之后司徒氏接管了前朝的宫殿,禁地笃顿却没有再派兵把守。北地国君对于花草山水之事没有多少嗜好,因此连庞大繁盛的御花园都因为疏于打理而慢慢荒废了下来,更何况是一个只在传闻中传得神乎其神的禁地。
当年莞涤尘推演娘亲踪迹,一路曲折,最后靠近笃顿之时,推演中突然一阵大乱,之后便是混沌之状,再也看不出任何线索。知事不可为,莞涤尘便没有再强行推演。笃顿一事,心中虽然落下了悬念,却不曾有过想要去一探究竟的念头。直到时间走到了歆樾十七年冬月的赶冬节,莞涤尘突然一念腾起,立即就地推演,推演之中福星斜插入全盘末端,似断未断,主大凶之兆。两月之后,歆国国君夫人悦殇后位被废,又过不久,国君丧命,国君夫人冲入禁地笃顿之中,再无影踪。笃顿再一次出现在莞涤尘面前,这一次,却不是一人一家之事,而是江山倾颓国事兴衰。
也许,不,是一种必然。子承父业,从一开始便是一个轮回。当年摆在天算师面前的难题,他是避无可避,不得不面对,也是欣然面对。而如今,摆在莞涤尘面前的问题,同样,兴亡之道,天意天心。
从天意将沈乔然推到自己面前的那一刻起,莞涤尘便知道,终于,自己也和之前的天算师一样,走上了那个非生即死的悬崖间。
手中的画卷是爹娘合力所画,娘亲离去时留下的字条上说,有朝一日机缘到了,自然会看到画中真意。数十年来,莞涤尘用尽方法,也还是山水变人,人又复原成山水。画中没有其他玄机,也许,只是娘亲生前留给自己的一线希望罢了。
“沈公子,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希望沈公子能够代替在下妥善保管这轴画卷。”手中的画卷放入沈乔然面前的福寿桌上,莞涤尘突然觉得神念一轻,似乎那轴画卷已经有了什么变化,但是莞涤尘微微眯起双眼扫视了一眼合起的画轴之后,没有再次将它打开。放下便是放下,修行便是修心,如果连一丝定力都会被片刻的好奇取代,那么自己这一次离山,才是真的祸福难料了。
“这是?”心念一动,沈乔然暗暗称奇,不知道莞涤尘递过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只觉得全身清凉无比,却看到眼前的画轴突然迅速泛黄,然后就在两人的面前化为一桌纸屑和附有一条棕色绸带的两条黑漆的木轴。
莞涤尘脸色突然放晴,温和的笑容到让沈乔然有些不习惯,如果不是刚刚自己没有伸手去接,只怕是这损毁的画轴,自己还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向莞涤尘交代才好。
他确实是首屈一指的天算师。莞涤尘多年的心结终于解开,怪不得娘亲会为了他追随而去,奔入笃顿之中去寻找那个荒诞的传说。他的存在确实不是寻常天算师所能达到的境界。别的不说,单是这一手,便不时莞涤尘所能轻易为之的。莞涤尘当然记得,当日娘亲说过,他是拼尽了全力才与娘亲留下那幅卷轴,可以说天算师生命垂危之际,已经很难在对于自己的手法阵法达到心手合一的地步,更别说要拿捏的洽到好处留下数十年后命定之人的印记。莞涤尘扪心自问,就算是自己,也很难做得到。炉鼎鼎盛之时,尚需小心翼翼,何况自身已经到了灯枯油尽的最后一瞬。即将辞世之时尚有这样的手法,莞涤尘实在是难以想象,当年那人全盛之时,究竟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家严家慈的画像卷轴。”莞涤尘依旧是面容带笑,沈乔然却是脸色大变,这……
“尽得山水之意,沈公子,只要生机完足,天年自会延长。”画轴尽毁,是因为其中所含的山水灵秀之风,在靠近沈乔然时通通附在了沈乔然身上,显然当年的天算师已经算到了有这一日,而且也算出了沈乔然的身份来历,才会留有如此后手。让莞涤尘可以没有后顾之虞的放心离山。
“家严当年留下的画轴,自己会选择哪一个才是命定之人,沈公子得此山水之意,于人于己都没有坏处。”那人算到沈乔然身边带着那样一个天机不足的少年,怕他日后成为沈乔然的累赘,因此留下了这副画轴,又算得出,自己离山历劫之前必定会取出尊长画像查看,确实算的上是心思巧妙了。
“沈公子,在下一直没有收你入门,今日便将摇光阁一派正式传与你接手。”
“这怎么可以!”沈乔然感念莞涤尘对于自己和阮末的搭救之恩,可是,从他手中接过摇光阁却是从未想过的事情!
“你我并非师徒情谊,摇光阁是在下一手打造,不过器物而已,今日赠与沈公子,算是了了我的一桩心事。不然我即将远行,摇光阁却要何人打理?”
歆樾十九年,夏一月中,入夜,百仙谷北部,摇光阁顶层书房。
不知道是不是那些依附在自己身上的山水另有玄妙,沈乔然总觉得阮末这几日以来,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再是呆滞死气不通世事的懵懂,相反,多了一丝自己期待已久的乖巧清明。天算师确实不似民间传闻的那般只是占卜祸福吉凶的算命先生,修行自由另一番功用,只是并非所有天算师都习惯于人前显圣罢了。不刻意卖弄,亦不会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行之所至,不躲不藏不遮不掩,天算师行事讲究的缘法,便是随缘不撞缘。不会刻意的躲避某些人,即便明知道沾染上身,便是一场在常人看来很是麻烦的际遇,亦不会主动与人结缘,哪怕那人人见人夸是个世间难得的良善之辈。这便是天算师的行事准则,不因人废事,亦不因事废人。
阮末意料之外的乖巧让沈乔然每日倒是突然空出来大段大段闲暇时间呆在了莞涤尘的书房之中,到后来,连阮末也常常跟在沈乔然身后跑到莞涤尘的书房中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莞涤尘的随身之物甚少,之前离山的时候似乎是带走了一个很小的包裹,留在摇光阁中的就更是微微寥寥的几件不起眼的衣衫和折扇一类的小物,几盆随处可见的花草,一池永远不会开放的青莲,这些就是在世仙人莞涤尘仅有的私人物品。
沈乔然料到了乱世在即,莞涤尘恐怕会出山有一番大作为,投身苍莽也好,拯救苍生也好,只要此时离山而去,就意味着出世清修的仙人已经落入了凡尘之中。却没有料到莞涤尘这一去竟然做了再也不回头的打算。以沈乔然现在的修为根本推演不出莞涤尘的命途轨迹,想要探知莞涤尘出山之后都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只怕世间没有多少天算师能够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