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然哥哥,为什么师父又要你去他房里啊!阮末不要你去不要你去嘛!”阮末使劲拉住沈乔然的衣袖,不依不饶的架势摆的十足,就是不想放手让沈乔然离开。沈乔然有些无奈,却也只能放下已经准备好的东西,转身顺从了阮末的意愿,牵起阮末愈发苍白的手,拉他在一旁的桌前坐下,弄些小点心和清茶,看着阮末吃得心满意足的模样。虽然坐下时还是有些不情愿,可是抓住沈乔然的双手,很快便被点心吸引了注意力。
“阮末,只是一个时辰而已,而且有别的哥哥陪你玩……”虽然明知道阮末不可能像以前一样乖巧听话,沈乔然还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试一试,也许哪一天,会得到阮末欣然的回应。可是,始终不曾出现。
“我不要!”直接拒绝之后,阮末干脆坐到了沈乔然的腿上,继续吃点心。沈乔然,你想跑吗?门儿都没有!
每天的一个时辰,这已经是莞涤尘给与沈乔然最长时间的授业。有时莞涤尘会滔滔不绝的讲上许多,有时又只是品茶或者手谈不发一语,有时莞涤尘会扬手突然掀起一阵没来由的狂风,将地上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枯叶纷纷卷起,让沈乔然静坐其中,端详万物之中的含义。
天机,并不是能够被世人的凡胎肉眼看穿的。人们自以为看到的是天意昭然,其实能够看到的始终只是眼前的一段无比短暂的时光,而这段时光也是稍纵即逝瞬息万变的,未必就是数日数年之后,那个真正的未来。真正的天际,不是一时一地一事一人,而是冥冥之中推动万钧之力的混沌,至于最初的那一刻生息如何而来,根本没有人知晓。
莞涤尘不曾收沈乔然入门,只是教会了沈乔然静观天机轮转的法门。
渺渺红尘之中,舍一丝魂魄入世。身在桃园世外,掷一线清明不堕轮回。
好不容易安抚好阮末入睡,沈乔然转头望向房中的更漏,距离约定的时辰已经过去了大半,索性就干脆不去,坐在了房门外的石阶上看夜色如水。静静的回想着莞涤尘曾经在无意中说起过的那些往事。
“沈公子,你知道为什么天算师通常前半生身体健壮,却命不久长吗?”一日两人深夜手谈,莞涤尘突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沈乔然沉吟半响,“前半生,学艺未成之时,自然是在山中静修,因此身体健壮,休养生息各有度。至于后半生……难道是因为天算师也会插手凡尘俗世,因此乱了修行?”猜测也有,臆想也有。按照常理推断,并非所有修道之人都是六根清净无为。而且就算起初学艺之时,有山中尊长师尊监督,因此学艺不断,等到后来,学成出山,红尘之中另有牵绊之事,也很难抽身而出。特别是天年将尽,而未见有所成就,即便是多年清心寡欲,只怕到了最后仍旧是无法免俗,堕入俗事缠身的晚年。
“妄想透尽天机。”莞涤尘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沉重。这六个字中,其实后面的四个字是天算师最高的成就。上古流传下来的记载中,确实有着这样的神人存在,也留下了不少真迹,可是,对于绝大多数的天算师而言,能将修行当成自己毕生的追求已经实属不易,真正能够透尽天机的,永远只在神话和坊间口口相传的流言蜚语里。
妄想。妄念本虚。妄境不实。代表着整个歆国天算师最高成就的在世仙人却口出否定。
那天夜里,沈乔然再没有开口说过什么,只是静静的听着莞涤尘断断续续的回忆。
所谓的透尽天机,其实就是许多天算师到了最后都会觉得自己清修一世,断了世间孝义,绝了红尘情爱,如果不能像上古真人那般留下点墨之名,未免有些太过卑微,过了数年之后自己既无香火可依托,又无善男信女的供奉,实在是身后凄凉。于是想要趁着自己尚未彻底老去,拼一次名号,用尽自己全身之力,看是否能够推算出一些天下大势,以此登峰造极,达到世间天算师的极致。
天算师与诡士的取万物为己用不同,天算师一旦驱动周身阵法,便是以自己为阵元,消耗自身,与他人无伤。元气心血六神皆伤,最后如果在身虚体弱之际如果无法强行停止法阵,就会被法阵强行带动,直至消耗干净最后一滴气血。而就算再法阵之中收放自如,最后也会因为强行抽取自身生机,而天年耗尽。
因为静坐闭关的参悟与强行驱使阵法完全不同,常年静滞六神气血的天算师驱动的阵法越是高深,消耗也就越快,本心入凡也就越迅速。其实很少有人能够在杂念循环往复无休的一意孤行的阵法之中推算出天意,但是几乎所有懂得阵法的天算师到了最后都逃不过这一劫。
不是想要挑战天算师的成就,而是修为精进到某一处,需要迈过那个驻足不前的自己。
可是这些都只是莞涤尘随口说出的局部。
沈乔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其实为当年前朝刖国的皇族慕容氏推算国运将衰的那位天算师正是莞涤尘的生父。
死时正值壮年,却已经是老态龙钟之象。因为无意之中闭关发现刖国气数将尽,可又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因此想要阻止或者改变一切发生的天算师运用法阵,先后数次强行推演,妄图扭转天机。最后终于得到了死局之后的不甚明了的破解之法,但也只是一线生机,天算师也因此油尽灯枯,魂归虚无。
如果当年不是前朝皇族的帝王将已经选入宫中的修女完好如初的送还给天算师,天算师也不会感念帝王仁德鞠躬尽瘁最终丧命。
如果一切通通没有发生过,那么天算师辞世之时,也不会留下揭发妻子和遗腹子。数年过去,从未见过生父的遗腹子,子承父业,成为了名满天下的天算师,甚至名气早已超过了当年的天算师。
沈乔然隐约知道了天下大势将变,百仙谷根本无法脱离在外。因为就算在世仙人不去争,可是其他谷中之人未必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百仙谷号称百仙,其实三教九流混迹其中,究竟对面是人是鬼,是神是妖,根本无人知晓。
“乔然师弟,恩师有事找你。”刚刚换下了长衫准备入睡的沈乔然突然被一阵轻声的敲门声惊醒,与往日偶尔失约之后的不追究不同,这一次莞涤尘遣了弟子来招沈乔然过去。
“我马上便随师兄出去,还请稍等片刻。”床榻上熟睡的阮末也许是在睡梦中听到了什么,懒洋洋的转过身来,却始终没有转醒,又继续刚刚的美梦,沈乔然压低了声音答话之后,立即将衣衫穿好,随在那名弟子身后迅速走远。
摇光阁顶层书房。
这是沈乔然第一次造访此地。虽然一直听闻莞涤尘门下的弟子都是在此地闻道授业解惑,可是自己终究不是莞涤尘真正的弟子,没有这个资格,实属正常。
虽然当时将自己和阮末带离临汐城之时,莞涤尘曾经问过自己,是否愿意成为他的弟子,可是从那时到现在,莞涤尘却从未与自己举行过真正的入门仪式。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莞涤尘的入室弟子,哪怕是摇光阁门下刚刚入山的新人都知道自己每日都要被莞涤尘招去考较传授,可是他们都不知晓真相。也许是这样出身的自己,无法入在世仙人的法眼,又也许……沈乔然知道,莞涤尘似乎对于阮末的存在有些别样的看法。
天算师并非都是清修之人,可是莞涤尘自从出了祈瑞之事后,变得格外谨慎小心,也可以说是不想再节外生枝。不单清理了门下众多弟子,还干干脆脆的要求门下弟子一律清修,不得沾染尘缘。
沈乔然当然明白,自己这个特例,如果当真成为莞涤尘的入室弟子,那么阮末绝对是卡在两人师徒缘分之间,最大的阻碍。不知为何,沈乔然总觉得莞涤尘当日搭救自己两人似乎是另有隐情,虽然不是出于恶意,但是,也未必就是轻描淡写的随意路过。
自己与阮末,始终相守相敬,至亲之人,可是并无其他。
但是沈乔然也知道,莞涤尘是经历过风雨之人,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早已看得一清二楚。没有单纯的感情,再单纯的感情,时日一久也绝对会有所变化。
因此莞涤尘担心这段纠葛最后会成为孽缘,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毕竟有个前车之鉴摆在那里,害人,或是害己,都不是天算师应为。
“沈公子,我即将离山远游。”莞涤尘的弟子将沈乔然带到摇光阁顶层的书房之后随即离开,莞涤尘起身之后,便指了指旁边已经收拾妥当的包裹。
“从夜起,你便住进此地,能够参悟多少,要不要传授给下面的众人,都任凭你决定。”
“只有一事相托……”
歆樾十九年,夏一月,深夜,百仙谷北部,摇光阁顶层,莞涤尘书房。
有些留恋的看着书房内熟悉的一切,莞涤尘心中微温,随后翻涌上来的却是悲凉。
自己,终于还是走上了这一步。这一步只要自己迈了出去,就不可能再有回头后悔的余地。最难的,不是面对那个不想接受的后果,而是最初,一切于混沌之初,自己做出的决定。其实当莞涤尘离山接回沈乔然和阮末之时,就已经胸中一切了然,该来的还是要来,躲也躲不开,逃也逃不了。也许天算师从古至今能够升仙的人少之又少不是没有缘由的。有些事情,就是天算师命中不得不面对的劫数,勉强改命也许可以一时避过因缘际会,可是也会同样的避过了那次可以领自己渡劫的考验,修行无法精进,许多人便卡在那处瓶颈再无法突围。而直面向前?没有完全的准备,无异于自寻死路。明知道是九死一生,还是不肯罢休,并非执念,却是不得不为。上古修行之人曾经有极个别著书立说,却都晦涩难懂,偶有一二常人能够看懂的,却也都是劝人不要误入其中。大道万千,一世修行,最后换来的到底值得不值得,只有走到了最后,自己心里最清楚。这也是为何修行此事听上去甚好,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去做的。从来只有师尊挑选弟子,却没有弟子主动拜师之事。要么是因缘未到,要么是天资未足,即便是有幸随着师尊修行,也未必便是福缘。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许多事并不是那么简简单单黑白分明,今日眼中谬误,也许是来日的真谛。这一世令无数人羡慕的福缘,也许就是自己最后丧命天涯的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