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之前，兄长这一世的娘亲，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焕夫人突然出现在自己房中，面色和善，坐在桌前用了杯清茶，问了一些是否用过香果的不咸不淡的家常话，然后送了两匹新进的布料，就离开了。倒是离开之前，特地嘱咐自己将两匹布料裁成夏月穿的凉快衣衫，不要再一袭长长的旧袍子拖地，似乎是齐府虐待了自己一般。
无声的苦笑，想来也许是焕夫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吧，何舟延其实很能理解那位夫人为人母的心情，因此并不想要她过多的涉及到这种事情中来。身旁有祈年熵那样的人物，很多人的辛秘根本不算秘密吧，何舟延知道祈年熵天算师的身份，自然也十分明白天算师有所为有所不为。
笑容转冷，何舟延慢慢起身，斜靠着床榻上的软枕，怎么会不知道呢？
祈年熵当年被逐出百仙谷，还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歆樾十九年，夏一月中，入夜，夙钦城，城主府邸，主卧房。
这些年来，何舟延最喜欢拿在手中把玩的就是制作精巧的茶壶，也许就是因为自己曾经藏身的那把六兽聚瑞壶实在太过熟悉。只可惜，那壶虽然在当年不算什么稀罕物，在今日却很难见得到了。也曾经问过工匠，只说工艺已经与当年大不相同，虽然能够勉强做得出照猫画虎的形状，却很难烧制出当年的颜色。为何？何舟延不解，难道技艺不是一辈又一辈的人精进的吗？怎么会连以前的东西都仿制不出呢？工匠却无可奈何的告诉何舟延，他口述的那种壶，是用一种极为特别的土烧制而成，这种土原本就是产自北地，采取不易。烧制这样的壶手艺原本就不是一般工匠可以掌握，而且因为这样的壶本身颜色偏重，因此无论上面雕出哪样的图案，都会呈现出妖媚的诡异感，常常被人看作不祥，因此很少能卖得出好价钱来。种种因缘之后，这样的壶大概在十年之前就从歆国绝迹，工匠偶然间倒是看到过有人在地摊上卖过这样的东西，但那是旧物，而且上面也只是最常见的花卉样式。像是何舟延所描绘的如此精妙复杂的图样，倒是从来不曾出现过。工匠最后给了何舟延一点建议，想找到那些旧物，不如去最靠近北地的枫州郡去试试运气，因为中原虽然没有了这种东西，但是枫州郡百姓混居，通婚与商旅来往频繁，也许还能够有可能遇见会做壶的工匠。
枫州郡，实在是太远了啊。何舟延心中只有一声叹息，自己是无法离开夙钦城的。不只是因为兄长将夙钦城的一切托付给自己照管的缘故，还有一些，则是何舟延心知肚明的默契。既要提防着祈年熵这位长辈的突然反水，又要掌管整个夙钦城的大小支出，甚至……还要自己操练那些剩下的老弱残兵守住这一方城池。兄长，这样的任务，不觉得有些太过繁重了么？
夙钦城的城主府与其他主城不同的是，整个偌大的府邸中，侍女小厮侍卫的人数少得可怜，而且，事必躬亲是何舟延不得不为之的辛勤，因为在这个府邸中，已经没有了总管。
不知道这位总管到底是得罪了府上的哪一位主子，祈年熵？或者是齐荏？总之就在兄长离去前的那一夜里，总管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府中的侍女小厮一时乱了手脚，找不到总管，只知道何舟延是长公子身边的红人，因此凡事都来问一问，总不会有错，便一股脑的将麻烦通通请示了何舟延。齐荏，也就是何舟庭出发的当天夜里，何舟延一直忙到凌晨时分，根本无法分身与他告别。也许是兄长心中也同自己一样有着那个不祥的预感吧，似乎这一次两人只要说出口那句别离，此生此世，便不会再有见面的可能。而自己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来世？故意错过送别的时辰，故意将一切平静的似乎从来不曾发生过，故意将两人的牵绊掩盖得彻彻底底。残忍也好，保护也好，至少，还能够触碰的温暖，是两个人在一起。厮守，多希望，可以永远不要有分离……
何舟延自知时日不多，不免有些伤感。其实就是从身体虚弱之后，才越发喜欢上了旧物，有时也会觉得自己这样十分好笑。当年藏身在茶壶之中没有自由，无法现身显形，也无法主动的行走，可是耗损甚微到几乎没有，因此才能安度数年。
如今自己在这具身体之中，身处尘世不过数载，就已经衰弱至此，果真是应了那句老话，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也许人心就是这么贪婪吧，何舟延暗叹没有兄长的下落的数十年，自己当时觉得哪怕能够再见兄长一面，短短的一刻不到也好，自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粉身碎骨又如何，正合适自己的心念。而今，为什么自己陪在兄长身边这般长久，竟然到了今天还是不想放手呢？
自从当年自己了断一切之后，耽误了这些年，也许这样的自己根本没有再次轮回为人的机会了吧。曾经被自己心心念念的前世如今也变得不那么重要。支撑了这一世的梦中偶尔泛起的细碎的涟漪。不痛不痒。不关任何人。恍若一场经年累世醉生梦死的梦境。梦中起起落落，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追随纠缠，梦醒之后只是两人对坐无言之时大段大段无以名状的沉默的空白。
说不心痛是假的，特别是每每看到名医杜氏的长小姐杜葳蕤的那一刻，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么的离谱。杜葳蕤这一生之中血光重重，却与这一世的齐泽最为默契。之时这样的默契却是在历尽种种劫难之后。命盘之中，两人必有一人丧命，却是凤凰涅槃轮回重生之象。大凶之后的峰回路转在几乎所有人看来都是死局无疑。因为原本的凤凰涅槃便是死而后生，有几人能够熬过那样的死劫？名为重生，其实不过就是一次看不清楚归途的死亡罢了。
在世仙人莞涤尘因此将算漏了一招的祈年熵逐出了百仙谷，也是情理之中。天算师自身过失致人非命，这样的错误，只怕是要被师门清理门户的，驱逐，还是太轻了些。自己做好了这些一步步将祈年熵推入死局，他最后果真如同自己所想投奔了从焕，自己也因此才得到了与兄长这一世相逢的机缘。
如今自己大限将至，祈年熵也是到了最后命悬一线，呵，看来自己黄泉路上不会太过寂寞啊。
祈年熵，你以为我会闻不出来，焕夫人送来的布料上有着那种香烛的味道吗？那种特制的香烛乃是天算师才能使用的独门延命之物，即便是天算师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懂得这样的法门。难道自己跟在莞涤尘身边多年，连这点小小的东西都不知晓吗？祈年熵，你究竟还能死撑多久？
歆樾十九年，夏一月中，天色微明，百仙谷北部，摇光阁顶层，莞涤尘书房门外。
“乔然师弟在里面停留已经超过六个时辰了，真的没事儿吗？”两名同为在世仙人门下的弟子轻声议论。自从前天夜里恩师吩咐好大小事务连夜离去之后，最后入门的这位沈乔然师弟就一直在恩师房中闭关，水米未进。
恩师曾经说过，不能打扰这位师弟，要等到他自己从房中走出自己两人才能离去。可是，两名弟子对视一眼，神情之中都有些担忧之色，恩师的书房几乎人人都曾经进入过。至于能不能从其中发现什么天机，甚至学到一些恩师不曾传授的独特法门，就要靠个人的悟性了。两名弟子自然也从中获益良多，可是两人在里面都是停留短短一个时辰就不得不退了出来，因为房中实属天机周旋之地，停留太久，自身修为不足，十分容易倒毙其中。曾经有位师兄就是在深夜趁着恩师外出行游偷偷潜入了书房，第二日傍晚被人发现书房房门大开，而那位师兄倒在地上已然疯疯癫癫。好在不久之后恩师便从外面返回，虽然治愈了那位师兄，可是那位师兄却从此修为无法精进，最后只能离山返回家中做回常人。两年前，两名弟子中的一人去看望那位师兄，发现原本只比自己年长不过三载的师兄已经呈现出龙钟老态，很自然的猜想到是与当年的事情有关，徒留一声叹息。
至于现在两名弟子倒是不很担心沈乔然会出现那样的情形，毕竟两人终究不一样，沈乔然心性舒缓，待人随和，不似那位师兄心浮气躁急功冒进。两名弟子担心的是，沈乔然会不会像几年之前那名给门中带来剧变的师弟一样，精进迅速，却是个心念不正之人。
祈瑞已经离山数年之久，可是在众多在世仙人门下弟子看来，这位师弟带来的影响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正相反，恩师因为祈瑞一事，对于门下弟子要求的愈发严格，与此前不同的是，之前恩师会选择随缘处置，要不要废掉资质不足的弟子的辛苦修为，多少要衡量一番，而现在不知何时，恩师会出现在犯错的弟子面前，直截了当的指出所作所为的不适之处，而后当众废其修为。自那次剧变之后，被先后驱逐离山的弟子，又有数名，虽然恩师偶尔也会带回新人考验，但终究是顺利入门者少之又少。
而今，沈乔然的精进速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的入室弟子祈瑞。两名师兄十分担心，他会不会成为第二个祈瑞。六个时辰，这样的时间即便是当年的祈瑞，也从来不曾达到。
正在两人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探探风声之时，从书房中突然传出了一阵清利的琴音。
起初缠绵悱恻，琴意悠然而起，尚未行至中途，突然琴音一转，变为了利爪撕挠之音，门外等候的两名弟子不得不运功抵挡，同时紧紧捂住双耳，以防魔音入脑。又隔片刻，琴音渐渐低沉下去，音同哽咽低语，似有说不尽唱不完的愁怨悲凉，最后凌空一抖，好似手提花灯游街之时，突然在天际绽放开来的烟火，瞬间芳华，随即化为碎片，散入墨染夜色中，不再相见。
琴音断绝，两名弟子还在出神之际，书房大门已经从里面悄然打开，一身青色长袍的沈乔然抱着爱琴走了出来，向两人施礼。
“乔然让两位师兄等候多时，还请恕罪。”言语之间清浅笑容，全无半丝得到天机之后的冲动喜悦，半分烟火气息皆无，清气升腾，隐约间已经有了半个小仙风范。
歆樾十九年，夏一月，傍晚，百仙谷北部，摇光阁，客房。
莞涤尘离山的数日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