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管，请将所有管事招来。当众对账。”苑玥看向城主府总管，老总管点头称是，立即从门外带进了一大批早已等候的管事们。其中一名管事从人群后方穿过来直奔老总管，伏在在他耳边轻声耳语了几句。
“东厢西厢南厢的管事们均已到齐，唯有北厢尚缺少两名管事没到场。”总管一听到此处，就是一愣。没到？怎么会有没到的管事？这次对账非同小可，自己提前三天叫来了所有管事齐聚一堂，为了确保没有问题，昨夜晚膳之时还亲自去他们休息的客房中讲的清清楚楚，一众管事也全都清点核对过身份画像，并不曾有不到场的北厢管事。难道是这一夜之中，他们突然出了什么急事返回又来不及与自己说明？可是其他在场的北厢管事却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总管，人都到齐了吗？”苑玥面色和善，轻言细语，刚刚进入议事厅中的管事们并不知道刚刚议事厅中的一番血腥，因此都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位走马上任的新都管听声音年纪轻轻，应该没那么难以应对，而且又是这般的温柔，不似之前的那一位皇女，俨然以城主府的女主子自居，凡事都要问个清楚明了。一想起这几日以来，那位小皇女突然袭击一般的提高了破损底数，众管事们就觉得气愤满满。
“回沐炤小姐，眼下尚有北厢的两名管事未至。”总管硬着头皮答话的同时仔仔细细留心了苑玥的神情，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是更加担心，这位小姐的脸色突转，与此前的小皇女完全是两种模样。司徒梣喜形于色，虽然有些刻意为之，可是却是想要立威的正常行止。而这位沐炤小姐，见多识广的老总管却觉得很难看清面前的年轻女子，不知她是当真没有心计，还是隐藏得太深反而呈现出一片自然之姿。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沐炤小姐此前必然经历得不少，否则绝对不会有将一脸的神情收放自如的本事。
苑玥微一沉吟，转身向主位上的司徒垣辀行礼，“城主大人，可否稍等片刻？”
歆樾十九年，夏一月中，蕴煌城，城主府邸，议事厅。
“就等上一刻。”司徒垣辀开口之后，所有人都不再出声。
眨眼之间，一刻过去，议事厅外仍旧没有传来任何脚步声。
苑玥目光示意城主府总管，一切妥当。
“从东厢开始核对，依次为东厢，西厢，南厢，最末为北厢。”总管站在一众管事面前，将管事们按照所属的厢房划定了不同的站位。
说是对账，可是苑玥手中一无账目，二无算盘算筹一类的工具，其三连笔墨纸砚等常用的物品都没有，司徒垣辀倒是来了兴致，干脆一言不发的坐在主位上兴致冲冲看着新上任的都管如何赤手空拳的与人对账。
与全无所知的司徒垣辀不同，紧靠着主位下方就坐的司徒柏倒是因为与苑玥相处的时日久了，早已知道苑玥有一项隐藏的绝迹，过耳不忘。曾经在某次酒后，司徒橙借着酒意问了出来，倒是因此得知了一段苑玥不曾提及的过往。
数日之前，客房。
“刚刚……不对。”司徒柏在房中急得打转，这可如何是好，小皇妹在自己耳边耳语了一些什么，似乎当时自己睡得浑浑噩噩，听得不甚清楚，现在倒好，猛地惊醒过来，倒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早上，皇妹跟我说什么来着？”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求助于苑玥，苑玥有些无奈，不过几件事情，这位主子就通通忘到了一旁，要是小主子追究起来，只怕这些下人都会受牵连。
“小主子说，主子您的衣着最近有所疏忽，她已经命人做了新的，今日傍晚会送到房中，要您当面试穿。另外，你之前所写的调神赋似乎有前人所写有所区别，小主子已经派人出去寻访名医下落，希望能够如愿。再有就是城主大人在阵前传回的消息，是希望两位皇女能够携手祈福，敬告苍天，保佑大人沙场得意，但小主子说，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她另有一番打算。最后……”苑玥没等说完，就被司徒柏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瞪得再也说不下去，只好乖乖住口。
无声的盯视。司徒柏微微侧头，“苑玥？”以前怎么还发现这小女子还有这番本事？
“主子。”私下里没有人之时，苑玥当然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能因为现在司徒柏一身的男装，不复皇女的形象，就真的将他当成是自己的贴身侍卫。不能谨言慎行的下人，在城主府中能活得了几时？地方越是狭小，自然流言蜚语便传得更快。
司徒柏想了一想，突然发现另外的可能性，“苑玥，梣儿离开之前，可曾耳提面命过你，要你提醒我这些繁琐的杂事？”也可能是小皇妹事前告诉给苑玥，因为毕竟司徒柏现在身份在暗处，自然不能在身边放置下人，不然一个贴身侍卫竟然也要侍女小厮老妈子一堆人伺候着，这是成了什么样子！所以苑玥就成了提醒司徒柏杂事的最佳人选。
“这个，不曾。”苑玥虽然不想让司徒柏发现自己过耳不忘的本事，可是，司徒柏与司徒梣之间几乎是没有秘密的，就算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早晚司徒柏会发现自己的秘密。朝夕相对的人，相处的越久，就越是容易从小事中发现一个人的强势或者弱点。
又或者，与毫不相干的人慢慢变得熟悉起来，这样做的本身，就是极为危险的。
“苑玥，那你是怎么会……”司徒柏有些抓耳挠腮，如果是苑玥无意之中听到便记了下来，岂不是比自己更加对此事上心？
有些好笑，但苑玥的脸上没有丝毫嘲弄之意，“小主子当时语毕，主子半梦半醒，似乎是担心自己忘记，出声说过一次，苑玥正巧在一旁，因此听到。”司徒柏，苑玥没有告诉你的是，你的睡相很不雅观，口水沾了半边脸。
“就……一次？”司徒柏神情顿时有些惊讶，苑玥自觉说得有些过，但话已出口，也无法更改，只能回答是。
“苑玥？”司徒柏贴近苑玥耳边，声音很小很小，“你能够过耳不忘？”一字一顿极尽郑重，可是无论怎样，苑玥还是从里面听出了很兴奋惊讶的意味。
“是。”苑玥的回答言简意赅。其实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就算是楚飒，也未必知道自己有着这样的能力。可是，这样的能力却并不是苑玥天生就有的聪颖，而是后天被虐待过数次之后，才勉强学成的一项保命手法。
当年为了还清自己欠下熙楼的债务，苑玥拼命向上爬，想要成为最一流的侍女，拿丰厚的月钱，这样就能够救自己脱离苦海。可是想要成为花魁的贴身侍女，不懂得琴棋书画还可以通融，可是，大字不识一个，就绝对不行。因为花魁所用的许多胭脂水粉一类的东西都是贴身侍女去采买的，大字不识，又怎么能够记得清楚，画扇到底要的是哪家的货色。而且花魁开出的东西不是平常街巷里面能够买到的货色，往往是分散于临汐城各处偏僻之处的极品精品，不列出一张单子记录，实在很难一次买齐。苑玥手中的单子却只能做做样子，根本派不上用场，因为几次下来，苑玥背上吃痛，生生的逼迫自己练就了这项强势，便是能将所有听到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而这些事情，自然不会和司徒柏提及，司徒柏再次问时，苑玥只说是自小便是如此。
可是那样的神情，让司徒柏怎么看，都不像是天赋的感觉。
就像是一个手握着祖传珍宝的人，就算本身对这份宝物再怎么看不上眼，至少也不会一提到它就变得神色压抑吧。拥有这样的天赋，又没有什么坏处，为什么苑玥的神色之中却有着一丝凄楚呢？
歆樾十九年，夏一月中，入夜，夙钦城，城主府邸，主卧房。
轻声的咳嗽不时传出，在夏月的夜晚似乎带有一丝不祥的预兆。
这样凉爽舒适的夜晚，竟然还会有人病得如此重，似乎，只怕是过不了这个夏月吧。要只要夙钦城的夏月，一旦进了夏三月，便是神仙也不想路过的炎热。
何舟延全身大汗淋漓，似乎是刚刚才被人将他从水中打捞出来一般，汗水沿着面颊滴滴答答的落在铺有竹片的床榻上，一刻不停。何舟延的手上仍然抓着刚刚正在阅读的书卷，但双眼却并不一丝神采，早已无力继续查阅手中的东西，能做的只是躺在早已被汗水打湿了几次的床榻上，断断续续的咳嗽着。也许在旁人看来，只怕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公子命不久矣。
少许的血沫从何舟延的嘴角翻腾出来，溅在了白底红纹暗纱的吉祥如意图案的长衫上，并不如何明显，因为原本衣衫上鲜红的颜色层层叠叠就已经远胜其他。
何舟延使尽全身上下仅存的力气，转头向床榻外侧望去。主卧房的角落中放置着一个上好的香炉，仙鹤栩栩如生，仙鹤脚下的祥龟似梦似醒，仙鹤口中衔着一捧莲蓬，上面的诞香已经燃烧过半。何舟延长出了一口气，自己总算是又熬过了一夜，想要释放的冲动再次涌出，何舟延咬紧牙关将自己即将出口的声音生生压了回去。绝对，不能够软弱。
自从兄长舟庭的记忆恢复之后，这具身体的消耗就越来越快，何舟延知道，如果不是自己强行将何舟庭的一缕残魂留在了体内，那么现在此生为人的何舟庭应该会有他自己的人生际遇，而不是和自己纠缠在一处。前尘往事逝水东流，很快便会连自己是谁都变得回想不起。
如果自己就此放手。就可以再人世间再熬过个把年头儿，可是，没有兄长的陪伴，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何舟延已经比常人活过的时间久上不知几辈子，看过了无数悲欢离合之后，太清楚为什么人们常常会追悔莫及。无外乎两种，一是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去做那件事，二是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做到一半便自愿放弃或者听从了别人所谓的好心好意的劝告而放弃原本的追求。
但是一直不放手，自己恐怕是大限将至了吧。
从兄长离开夙钦城奔赴边关的枫州郡开始，也许是因为距离太远，自己想要牵绊住他消耗的元气也就更甚，渐渐每隔三四日便会来上这么一次，全身脱力，甚至幻听幻视，就像是大限之日提前到来的预演一般。虚弱的感觉，虚弱到似乎是夏月常常有的落雨之前突然掀起的一阵凉爽的清风都能将自己吹得魂飞魄散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