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德昀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他不知道罗清水心里是何感受,更不知道金钱这个魔鬼,行业这个魔窟,会把人变成怎样的人。
面对二十几个行业人士,面对自己的“老公”和亲弟弟,张盈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和那人举起了酒杯,两个人两臂交错,四目含情地喝起了交杯酒。
新人个子高高,喝完酒马上又左手拿起话筒,右胳膊绕过张盈的后颈脖子,手有意无意地搭在张盈身上。
“下面,我要为我的女朋友——也是我未来的老婆献上一首《纤夫的爱》。”
说完用他含情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张盈,等待着音乐的节奏。张盈靠在新人的身上,似乎很陶醉的样子。行业里的人都知道这是在演戏,是男人和女人的一场战争和游戏,在坐的所有人既是观众也是跑龙套的小丑,目的就是配合张盈把这戏演好。
歌声之后,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桌子和假手被拍得震天响。酒端上来了,张盈拿着杯子挨个儿给大家敬酒:“来!为了我们伟大而神圣的事业干杯。”
“对,为了我们的500万到800万干杯。”大家举起了杯子。
“对,为了我们同一个梦想干杯。”
杯斛交错,人们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彩灯闪烁,人们脸上变动更替的五彩颜色。每个人都在笑,老的行业人员在笑,他们或因自己的出局而加快了步伐,或因有人步入他们的后尘而幸灾乐祸。
何德昀想起小时候父亲讲的村里人的故事:
张三和李四一起去看电影。那时农村多是放露天电影,男女老少从家里扛着板凳出来聚集一起,路远点的,为了省事,就空手过去,站在后面或侧面,人挤人,人挨着人,好不热闹。张三个子矮,站在后面总被前面的给挡住了视线,见右边人头稀疏,便挪了过去。李四见张三站在那看得津津有味,就问:“那边是不是没人遮挡?”
张三点点头,接着看他的电影。李四赶忙走过去,就觉得身子一歪,脚底落空,接着脚底一阵冰凉,他踩进那时农户人家挖来堆放垃圾的泥坑里。因为最近雨水多,泥坑里聚集了大量的污水。
“我操,你,娘个狗日的。”李四骂道。
张三捂着嘴笑,乐呵呵说道:“我若是告诉你实情,回家你还不笑话老子?现在咱两一样,半斤对八两,谁也不笑话谁。”
人有时候就是有这么点恶的心事。新人在笑,他们激动、兴奋,也许这辈子做梦都没想过会有如此大的财富和自己结缘。大家说了只要努力、坚持,就一定会取得成功,或者根本无需努力,只要选择了,早晚就会成为百万富翁。穷人和富人,在这个行业里已没有了这个概念,大家的起点一样,结果一样,不一样的是时间的长短。
歌厅里等了很久,陈榆木才赶过来。一进来就忙着给大家敬酒,接着便拉开他那刚开叫的公鸡喉咙唱起《我的亲娘》。歌声嘹亮,震得天花板似乎要塌下来,几个女的忙拿耳机塞了自己的耳朵。歌声之后,大家兴奋地狂呼、吹口哨和雷鸣般的掌声。聚集一起,相互捧场,图的就是一个热闹,目的就是让新人感觉行业里面,人们生活是快乐的,行业是大众化的行业,行业是合法的行业。
胡杨伟带着王梅珍赶了过来。一进门就看见拐角里的何德昀和胡晓春,见何德昀盯着自己,忙把脸挪到张庭去那边,装着和他们打招呼的样子。张庭去忙递上一支烟,又倒了一杯酒,双手捧到他面前。
“兄弟!几日不见,你可想死兄弟了。”说着话伸开双臂抱了抱他,然后又端着杯子,晃悠悠走到王梅珍面前,“怎么样?干了这杯,我们也抱一下吧!”
王梅珍穿白色绒衫,搭配蓝色套装,羞涩中装着大方的样子道:“抱就抱,你还会吃了我?”
那种神态,有着不可言说的娇爱。
“我不会吃你,但你会吃了我呀!”张庭去可谓春风得意,一边把手搭到王梅珍肩上,一边用眼瞟着胡杨伟。胡杨伟正忙着和陈榆木打招呼。
王梅珍抬眼瞅了瞅张庭去道:“你少贫嘴,别得了便宜就卖乖!”
张庭去喝了酒,刚想弯左手过来抱王梅珍,却被王梅珍用手轻轻一推,张庭去作势装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样子,趁机在王梅珍身上狠狠捏了一把。
“去你的,谁和你抱?”王梅珍说着话,走到何德昀身边,抬起她的玉手。何德昀意思地和她握了两下,感觉那手柔软湿漉且凉冰冰的。
酒精、激,情、燃烧的欲,望、越聚越多的人群,包厢里变得很热。罗清水打开空调,微风起,室渐凉。一群群骚动的心,一个个扭曲的灵魂,何德昀也如黄昏里的炊烟,孤独中被风吹得没有了自己的方向。再看胡晓春,无奈的眼神里,渗透着一种苍凉。不知从何时起,她的笑容变得那么僵硬,夹杂着忧伤。
陈榆木接了个电话,神色慌张又尴尬地用安徽桐城方言对大家说:“我还有点事情,必须要早点出去,你们慢慢玩,多唱一会,要玩得开心,唱得尽兴。”
趁着陈榆木不在身边,张庭去咬着何德昀的耳朵说,“陈榆木这次是在帮杨春花接人。你尽量小心点吧,杨春花这人很难说话。不该说的话就不要去说,成不成跟咱们都没关系。”
何德昀知道他的意思,更清楚他的目的。行业虽然是互帮互助的行业,但行业里彼此间的勾心斗角,比哪个行业都要严重。一个人要是没什么利用价值就很难立足,除了无尽的经济压力,就是数不清的烦恼。看着胡晓春不舍的眼神,何德昀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你去吧!别担心我。”胡晓春说,“把自己照顾好,晚上多盖床被子。”
当着众人的面,胡晓春给何德昀拉扯拉扯衣领。何德昀赶忙躲开,他很怕她这个样子,特别是众目睽睽之下。何德昀似乎看到众人嘴角里的那股子怪怪的笑。
何德昀点点头,匆匆地提起被古欣兰扔弃的旧红布包,就跟着陈榆木下楼。赵丽也跟了下来。
黄昏时下过一阵小雨,树叶在路灯下闪着萤火虫般鬼魅的光芒;车流驶过,车轮摩擦地面时发出的清澈空灵的天籁之音似在哭泣诉说着刻骨铭心的往事。走在雨后的寒风中,何德昀浓浓的忧郁挥之不去。失落的心情最怕听到身后飘来的那抹歌厅里躁动的歌声,不禁触景生情,于是便心痛,痛到记忆的深处,心灵中不可触摸的伤口。
这雨后,这夜晚,孩子在干嘛?古欣兰又在干嘛?还有父母和朋友。
三个人一字队形,默默地赶路。赵丽也是帮着去打配合的。自上次离开房间以后,何德昀和赵丽就很少见面。赵丽有什么事情都直接去找张盈、张庭去他们。廖总已经回家,他实在没钱再坚持下去。
为了做行业,他把宾馆以最低价七万元转让出去后,六万元帮自己和他老婆各申购了一个高起点,将近一年半的运作,他只约了一个赵丽,他已经走得山穷水尽。全家的开支就靠他老婆打工的每月1700元收入来维持。为了改变这种状态,赚取接下来的运作资金,从不好赌的他,居然在正月走上了赌桌。
他想用从舅舅那里借来的1万元钱来来改变一下拮据的经济状况。结果,他和多数赌徒的命运一样,先是少量的赢,最后背上了十几万的高利贷。为了躲债,就跑去湖南长沙给别人开车送快递了。
赵丽一个人,没有自己的房间,就只好这个体系房里住几天,那个体系房待几日。虽然认识了不少行业人员,但终究感觉是个流浪的孩子。从罗清水的嘴里,何德昀感觉他们已开始讨厌她,虽然她很勤快,主动去买菜做饭,但大家很讨厌她在其它体系房里说着这个体系房里的种种不是。
何德昀想她回房——自己的孤独让何德昀对赵丽有太多的通情,这个为爱而进入行业里的女人,为情伤为情困,为情而不能自拔。何德昀想起毕业时一位女生的留言:空泛的日子转眼就是暮年,我不再有憾,你的爱让我看到了瞬间也是一种永恒。多傻的女人啊!
陈榆木和张庭去也是这个想法。所以这次陈榆木接人就特意安排何德昀和她一起来打配合。希望何德昀和她多多地沟通和交流。
杨春花住在星湖家园。那里有一个小小的人工湖,湖水悠悠,杨柳依依。兴义是山城,万峰林立,天然湖很是少见。何德昀自小又是在水乡长大,有着水乡情节。他喜欢柳岸闻莺,湖边漫步,千帆赛过,百舸争流的画面,更喜欢静静的月光下,聆听江水拍岸,一艘艘轮船由远及近,再由近往远,不紧不慢的机器声。
杨春花是他老乡,四十几岁,却依然芙蓉如面,娇艳惊人。她气质高雅,举手投足都彰显着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和素养。何德昀心里暗想,如此一个女人怎会看中陈榆木这样的混混?可见月老总喜欢开痴情男女的玩笑,搞出一些恶作剧来。
两人偶尔用家乡话交流着。20多年没怎么使用家乡方言,突然去说它,何德昀感觉很不习惯。
“你这房子多少一年?”看完杨春花的房子,何德昀羡慕地问。
“一万多吧!房子不是我们的,是陈总外甥租的,快到期了,房东要加到一万五,陈总也不打算要了。”
“噢,陈总外甥今年怎么没过来,还有他的女儿?”
“他们在家有事情吧!我也不太清楚。”说着话,杨春花给何德昀泡好了茶。
所谓有事,多是因为没有了运作资金而暂时回去想办法赚钱去了。但凡离开这个行业的人几乎都是“黄鹤一去不复返”。大街上,公园里,随处可见行业中人,每天都有很多陌生的面孔出现,而刚刚熟悉起来的面孔很快又消失在兴义这块土地上,淡出何德昀的记忆。有些才留了电话,再打过去,不是欠费就是空号,走马灯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
“你老婆今年都没过来吗?”杨春花关切地问。
“是的。”何德昀很诚实地回答,“没有了运作资金,家里房子在按揭,孩子又在读书,她不得不回去打工了。”
“其实两口子有一个人在这里就够了,都在这里也不好,两口子看着对方接人,总是有些不自在。”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