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出头，如阳春三月，姹紫嫣红、妩媚灿烂；三十而立，硕果累累、极尽繁华；一到四十，如一江春水到了大海的入口，万木萧条、冷落清秋了，总喜欢回忆源头的涓涓细流，昔日的宁静，惧怕大海的浩瀚和汹涌。
这次连锁销售的失败，何德昀清楚地知道所有的“故事”和“机会”以后都与自己无缘了。他只要好好地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古欣兰拉开了门，有风拂进来，医院的走廊里传来谁的脚步。古欣兰有些惊喜：“何德昀，吴婶来看你了。”何德昀挣扎着从被里爬起来，靠着床栏，头还是有些昏，胸口微微地痛，他长长地喘了口气。被褥陷下去一点，吴婶坐到了他的身边。“孩子，都过去了，想开点，把身子养好比什么都强。”
“我对不起你，是我骗了晓丽，害了她。”
“不怪你，要怪就怪那挨千刀的胡杨伟。要不是他，晓丽就不会进这个行业。也怪这害人的行业，要不是这个行业，你们都不会来这边。”
望着老人的白发，何德昀的眼泪又到了嘴边，他习惯性地想要去揉眼睛，疼了，才突然想起来，自己的手正打着吊针，自己的身体虚弱得什么也不能做。他就像一辆被撞坏的小车，除了发动机还好着，其它的部件都需要检修。
古欣兰沉默了一会儿，道：“老人家，我们会是你的孩子，我们会给你养老送终的。”何德昀感激地看古欣兰一眼。她说的正是他想做的，“知夫莫如妻”，最能了解自己的还是自己的妻子。何德昀有点激动得一个劲地发抖。吴婶拉着他没打针的手，亲切地问：“孩子，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很难过？”何德昀颤抖着牙齿撒谎：“突，突然有点冷。大概是吊针打的吧！”老人站起来，把被子紧了紧：“你好好躺着，我去给你弄个热水袋。”
说着话离开了。将门轻轻叩上。何德昀重重躺倒在床榻上，脑子里纷乱如云。一会儿是吴晓丽天真的眼神，一会是她冰冷的脸，一会是自己满口的鲜血，一会是老人古榕树皮般的脸，很疼啊，他痛得想哭，却哭不出来。他想，只等他病好了，自己就要回晓丽的老家，代她尽孝。又发了一会的呆，老人拿着热水袋蹑手蹑脚地推门进来，古欣兰忙接过她手里的热水袋：“吴婶，真不好意思啊，还要麻烦你跑前跑后。”老人压着嗓子咳嗽了几声：“这是说哪里话？人老了，就是要走动走动，腿脚才显得灵活。你看我七十好几了，和我一般大的玩伴，早去了阎王那报道去了。我看你这孩子也是重情重义的人，一时糊涂才着了坏人的道。”古欣兰没啃声，把热水袋塞在何德昀的怀里，掀起被子重新又盖上。何德昀感谢自己的这场病，要不是它，古欣兰怎么会向他示好？或许她只是因为人的一点怜悯心。但不管怎样，只要能不再听见她提出离婚，何德昀就很欣慰了。行业里十个家庭有九个家庭最后都妻离子散了。他不想再受这样的凄苦。
家是什么？家，是一盏灯一个屋檐一张柔软的床。有了灯，不再害怕夜晚没有星星和月亮。有了屋檐，不再害怕风吹和雨打。有了床，累了，困了，可以睡上甜甜的觉，做个美美的梦。
他需要这样的家，古欣兰需要，儿子更需要……
大概是下午的时候，吴婶将他摇醒，说是日光正好斜照到医院的院子里，让他去晒晒太阳。吴婶推了把轮椅，要将他搀过去。何德昀摇了摇手，婉拒了吴婶的服侍，自己尝试扶着墙根一步一步挪出去。生命在于运动，他必须坚强地站起来，让身体恢复好，因为接下去的路很艰难，也很漫长：借的钱是要慢慢地还，欠的情得一点一滴地去报答，造的孽不得不去赎罪。
晒了一会儿太阳，又有些昏昏欲睡。恍惚中，似乎还做了个梦，梦中，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南京。烟雨迷蒙的早晨，在南京港他认识一个丁香般的姑娘，穿着海军制服，石榴般的牙齿和那浅浅的酒窝让他终身地难忘。
他曾幻想过要去追求她，然后定居南京。虽然有过接触，但他始终没开得了口，他怕他一开口就失去了她，结果他没开口也失去了联系。那是他的初恋，花没开叶就落了，根在土里依然做着它的梦。
二十几年过去，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几乎踏遍了大半个中国，兜来兜去，终究逃不出命运的安排。太阳是越来越暖和，何德昀口角流出了口水，他想起葛颜红的好来，口角向上稍稍地翘起。又想起自己对她的辜负，便感觉现实的残酷，那翘起的嘴角到此嘎然而止，越发地感觉有点热，浑身有点子痒。他自顾自地摆了摆头，哑然失笑。古欣兰包背在身上，冷冷地看着他，他的笑又撩起她内心的无名火。
“他居然还笑得出？必然是又想起那些不正经的女人，若真是不爱我了，恋上了哪个婊子又何必不跟自己离婚？自己还爱着他么？若是不爱，为何听说他病了，自己的心跟着就痛？还是仅仅是孩子的父亲和那不知什么时候能还清的债务？”古欣兰在心里不停地反问自己。
自己家里出发的时候，做好了离婚的打算。张庭去和林萍告诉她何德昀不止和一个业务员有过不清不楚的关系。特别是他和尹子慕去山东的那段时间，有谁相信他是清白的？自己没理由相信他，因为尹子慕太年轻太漂亮。
何德昀升大经理以后，古欣兰经常打电话“问候”。
有次她在电话里听到他呼吸有点气粗，便有点大惊小怪地质问他在干什么？出气那么粗？
何德昀说晚上喝了两杯酒。古欣兰有点怀疑，问他喝的是什么酒，喝了多少，和谁一起喝的？
那次，古欣兰像审犯人一样，问的非常过细，她以为只有男女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发出那种声音。又一次电话的内容更加露骨，她问他两个人一起睡是面对面还是背靠背。
爱这种东西，有时候，会让人变得非常多疑。宁可相信自己的猜疑，也不相信事实。当古欣兰不相信爱的时候，也就无所谓了。当吴晓丽的事情发生后，古欣兰就一门心事想着离婚，或许离婚是最好的选择。祝力前答应给她二十万去偿还债务，这样何德昀用不着为还债而劳累，她也用不着看见何德昀就要想起他的那些业务员。
何德昀是个地道的傻子！快到手的几百万——为了一个死去的女人就这么白白地扔掉。他们人还没离开行业，行业里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古欣兰站在他对面凉凉地对着他笑：“你知道么？林萍说我要不离婚她都觉得我也傻了。”说起林萍，何德昀只感觉胸腹间一股血气上涌，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悲伤。他愣愣地问：“你还在为她说话么？难道我们被她害得还不够吗？”“怎么我为她说话？怎么是她害的我们？”古欣兰两手抱着胸，站在何德昀面前，冷冷地看着他，那一双黑色的眼睛里，酝酿了滔天的怒火。难以置信，何德昀本来想，行业做到现在，古欣兰应该明白了行业就是个骗局，她至少应该对林萍有所抱怨，没想到反抱怨起自己来。他曾一遍又一遍，不知道向她解释过多少次，可古欣兰就是不信。古欣兰手一挥，没等何德昀开口，低叱道：“够了。”古欣兰不愿听他解释，她不相信他，既然钱是真的，林萍就没有骗她。倒是他何德昀，在行业里玩女人，把对她的感情早忘了。望着古欣兰鄙视的眼神，何德昀心中一时冰凉冰凉，愤怒和恐惧一起涌上来。他想，此前，他从未如此的失过态，他抓着被子歇斯底里：“你为什么要这样？是林萍害得我们一家现在这个样子，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明白？”古欣兰继而冷笑：“你要是不装修房子，我们家会这么没钱吗？你要是不买那套房子我也不会被林萍约到兴义，你要是不去揭发，体系会被端掉吗？不要总去抱怨别人，要好好地想想自己。”
“你真是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何德昀愤怒地嚷道。
好一会，两个人没再说话，吴婶站在了何德昀的面前，她说：“我听见你们吵了，事情都已经过去，相互抱怨也没有用，家不和，外人欺。”这两日，古欣兰不再过来，胡晓春收拾了东西打算回去。午饭过后，胡晓春悄悄地推门进了何德昀的病房，眼睛湿湿的，情绪十分低落：“这一别，也不知还能不能见面？”
何德昀笑笑，分手是迟早的事情。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即使没发生吴晓丽的事情，即使他们能成功出局，他们也不可能相守一辈子。影子再好，也要在夜晚的时候离你而去。
胡晓春突然抓住何德昀的手，她不想离开他，更不知道回去之后怎样去面对家人和朋友。老公面前，这辈子她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了。何德昀突然开始剧烈咳嗽起来。胡晓春一叠声地问：“何老师，你怎么了？”何德昀抬头向她勉力微笑：“没事，大概是激动了。”这一个下午，胡晓春守着，握着他的手，两个人的手都冰凉冰凉。何德昀没有动。虽然是万般不舍，但他们必须得抛弃彼此。既然这样，就不要说什么再见，不要去摸她，不要去抱她，不要让自己对她产生更深的感情。胡晓春在他的身边坐了很久，一直没有说话。胡晓春走后，何德昀才让眼泪流出来。也不知怎的，近来总是那么地多愁善感，动不动就想流眼泪，像个女人一般。
让爱回家吧！从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她在自己的身边默默地相守了几年，除了伤心，她什么也没有得到，自己什么也不能给她。
打不死花儿哭得很伤心。她做着最后的努力，希望何德昀随她去昆明，那里的天很蓝，水很清。何德昀以前话很多，但近来实在是没兴趣说什么，所以任凭打不死花儿怎么说，都一直沉默。尹子慕忙前忙后，看她忙碌的身影，何德昀觉得年轻真好，可以什么不用去想。
“你打算做什么？”何德昀叫住了她，让子慕坐到自己身边，望着她瀑布样的头发，不舍地问。
“等你好了再说，先把你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