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给他的,不是贵族气息浓厚的油画,也不是底蕴深厚的水彩画,而是两幅简简单单的铅笔淡彩画。
干净的线条,朴素的色彩勾勒,整个画面都呈现出一股清澈平和的气息。
霍东辰忍不住去想小姑娘画画的样子,他知道她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画画,橘黄色的柔和台灯下,她坐在画桌前,手里握着最简单的木质铅笔,整个空间里都只有碳素滑过纸面的声音。
祈莼在第一幅画里画出了一场相遇。
不是在暗夜天幕下的初次相遇,而是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她从沉睡中清醒,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他坐在她对面,玩味地看着她。
“我在刚认识你的时候,一直试图去寻找一种方式,可以完整看透你这个人背后真正的意图与想法,后来我发现,这太难了,所以我没有再继续,我放弃了……”
根本没有办法可以描绘他带给她的那种震撼,她清晰地记得刚认识他时的全部,每一个细节,每一处微动,统统落入她记忆最深处,永不湮灭,可是这一切加起来,她仍然还是不懂他。
“霍叔,”她抚上他漂亮的脸:“我很抱歉。”
霍东辰微微笑了下。
“你抱歉什么?”
“我抱歉,从决定嫁给你的那一天起,作为你的妻子,我一直都放弃了,去了解真正的你。”
……
她应该早些懂的。
如果早些就懂他,也就不会两人错过了太多。
可惜彼时祈莼,尚未学会真正爱人。
另一幅画,就是那天——
火红的夕阳下,他挡在她的身前,为她挡住了危险,留给她一片心安,那时的男人的表情她还清楚的记得,如释重负,又是欣喜,让她心惊。
时光走过五年,直到如今,直到这一刻,祈莼才知,原来,一个人是真的可以像死了心一样地去留住另一个人的。
霍东辰,这个男人,为了她,第一次赌了婚姻,第二次,就赌了性命。
他这样透彻,他是一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只是不说。
他甚至知道,对她多陷一分,就会多一重身不由己。
他仍旧还是陷了进去,他甚至连挣扎都不屑。
看着他,她就会觉难过,这样一个霍东辰,哪怕窒息的感觉扔在眼前,祈莼也逃不开了,是不是?
人在动心之际,做得出任何匪夷所思的事,不管时间地点,不问原因理由。
霍东辰不是例外。
只是祈莼一直都不敢相信。
一室橘黄色的灯光,渲染了一地的温暖,让这个初春的夜晚,终于摆脱了寒意的侵扰。
祈莼靠在男人怀里,眼神有点涣散,没有焦点,她陷入沉思,良久良久,忍不住低唤了他一声。
“霍东辰。”
“恩?”
“我对你挑中我的眼光,真是不敢恭维……”
霍东辰笑了起来。
祈莼微微叹了一口气。
“我是说真的啊。”
霍东辰不置可否,他把她抱起来,转过她的身子,让她面对他。
“小姑娘啊,我难得这么认真,你却还能这么否定我,总要给我一个理由啊?”
“因为秦唯。”
霍东辰难得地表现了一下讶异之情:“……恩?”
“因为秦唯,”祈莼重复了一遍,对男人笑了下:“在连哲已经有了唯唯这样的女性前提下,你竟然还能非祈莼不可,从某种程度而言,我是佩服你的……”
秦唯那个女孩子,才是真正的眩惑,她带来一种不可思议的生命力,闯入周身每个人的灵魂深处,叫人对她没有办法拒绝。
祈莼仍然记得,她第一次见到秦唯的画面。
那是在一个冬日,她被祈家的事儿快要逼疯了。
夜晚,她依旧不习惯,始终不得睡去。最后索性放弃了睡眠,为自己泡了一杯热茶,靠在阳台窗边,静静看了一夜窗外落雪。
祈莼始终觉得,落下尘间的,最美是雪,简约直接,令人心中牵动。这样的场景里,是值得赤足在雪地里走上一圈才算惬意的。
天不负她,落下一夜快雪给她看。而她却负了自己,直到天亮,也始终没有下楼近身雪地。
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一个人做到了。
在天际亮出光线的清晨,祈莼只听见楼下有人发出‘哇——!’的一声赞叹,然后她就看见,有一个风风火火的人影跑出了屋子。
是个女孩子。
显然是刚睡醒的样子,只穿着最简单的睡衣,棉棉质感,如雪地般松软,齐肩长发披散了她肩头,带着几分睡意惺忪,她好兴致,冰天雪地的天气也不怕冷,赤 裸了双脚,踩在雪地里,踩下去的时候发出清脆的雪声,留下一串密密的脚印。
祈莼刚想评价,好一个不谙世俗的姑娘,竟敢以如此面貌把自己暴露在镜头之下。
然而下一秒,她就见她,伸手抓来一把腊梅树枝上积沉的雪,和着几片飘落下来的腊梅花瓣,一起放进了嘴里,吃了满满一大口,祈莼只看见,她唇边呵出的白雾,以及她伸出舔雪的粉色小舌尖,闪着晶莹雪色。
闲情逸致。
这才是真正的,人间有味是清欢。
仅此一个动作,祈莼不得不喜欢上她。
她看着楼下的那个姑娘,忍不住唇角微翘,把无声的赞美送给她。
试问世间,有几个人能做到如此好兴致?品雪尝花,饮露喝雨,这些兴事,若没有些天分,是做不来的。
尘世间的世俗约定实在太多,当我们还不是那么大的时候,就被世俗束缚住了,渐渐忘记何谓清欢人生。
祈莼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忍不住想下楼,与她聊一聊,你是谁?
后来,几次接触,两人才真正成了闺蜜。
……
“连哲好眼光,不管有心还是无意,在秦唯尚不谙情事的时候就出手把她圈定在身边,从此生活充满乐趣,生命不再孤寂。”
霍东辰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觉得自己不够好?”
祈莼没有正面回答。
“《红楼梦》里讲,天地间正邪二气互搏,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若在富贵公侯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在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是生于薄祚寒门,亦必为奇优名倡,一样不是俗物。”
祈莼笑一笑,道:“曹先生的意思是,一条灵动的生命,无论在哪里,都会精彩万分。过去的五年里,给我最大宁静的就是曹先生的红楼,而你、连哲,顾云辞,秦唯,无一不是这样的生命,……只有我不是。”
霍东辰抱紧了她,淡淡反问:“……哦?”
“我不是,”祈莼诚恳地告诉男人:“我很清楚我自己,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和我这样的人,做朋友不难,但要和我相守一辈子,不见得会是件幸福的事。”
霍东辰看着她,眼神有点复杂,深邃得看不到一丝光亮。
祈莼淡淡地告诉他一个事实:“生来为孤,又有了那样不堪回首的折磨,唯唯诺诺在祈家寄人篱下,敏感,多疑,骨子里有着不可磨灭的自卑,自怨自艾,安静,好听点是乖巧,实则是无趣的如死海,没有丝毫波动,没有独立的灵魂,宛如菟丝子攀附在你身上汲取营养……”
“……有一次,我问唯唯,如果别人手里有你很想要的东西,你会怎么办?唯唯说,她会想办法赚钱,然后把它买过来,如果对方不肯卖,她就想办法把它骗过来。而我的办法就比较消极,我会装作不喜欢,或者干脆让自己忘了这件事。霍叔,你看,这就是我和唯唯的不同……”
“这其实是一个心理测验,测试显示我是个对待生命比较消极的人,而唯唯那样积极生活的女孩子,才是更适合长相守的。”
“我没有唯唯那样的生命力,也没有小江儿那样的柔硬相合,更没有你那样绚烂的诱惑力。你和我在一起,漫长人生,不会有太多惊奇,亦不会有太多惊喜……”
“……所以,霍东辰,我一直是为你惋惜的,”祈莼的声音淡淡的,眉宇间落满孤寂:“……世间灵动女子何其多,而你霍东辰,却赌上性命,只要了一个最平淡的祈莼。”
当祈莼说完最后一句话,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整个空间仿佛停滞静默了一秒。
祈莼低着头,背靠在男人怀里,所以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她也不打算去看,因为没有勇气。
下一秒,祈莼整个人忽然被人腾空抱起来,再睁眼时,已然和身后的男人处于面对面的状态,她看见霍东辰,正一脸兴味地望着她,那么从容的表情,好似已经把她看穿。
祈莼听见他缓缓开口,慢条斯理的声音:“……你在我面前把你自己如此全盘否定了,你在怕什么?”
果然,男人已经把她全部看穿。纵然她的说辞九曲十八弯,但对他而言,要看透她复杂说辞之下的真正实意,远远不是件难事。
祈莼不敢再直视他的眼。
忽然倾身抱紧他,抬手圈住他,埋首在他颈窝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