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完全彻底地脱离极乐宫的控制，她想找到自己的亲人，想在死之前，亲口质问她的亲生父母为何会抛弃了她，然后在声嘶力竭的质问和深刻的痛悔之中，真正地拥抱他们，宽恕他们，然后在他们的眼泪和疼惜中死去。
她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
她忽然幽幽地叹息了一声：“我中了一种毒，只能活三个月了。最后的三个月，我想在我的亲人身边。我想看看我的父母，兄弟，姐妹……”
王君隐轻轻哼了一声，眉心雪心中苦笑，他一定不会相信她说的话。
换成她也不会相信，因为这样的话，她说过的太多了。
每一次都是为了骗人。
谎话说得多了，说真话便再也不会有人相信了。
果然，王大人凉凉地问道：“中的什么毒？三千神仙水，百年忘情药，或者是三春二月红？”
眉心雪沉默了片刻，在沉默的那个片刻里，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怆和痛苦，她咳嗽一声，笑道：“我真的中了毒，那毒的名字我也不大清楚，可是我找了好多人，都没法解。好像是三千神仙水……”
王君隐似乎又轻笑一声：“三千神仙水的毒，刚才我帮你解了。”
那语气里分明地带着一种鄙视和不信任，还有一些别的什么情绪。
她身上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总觉得他们在一起单独相处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特别是今天晚上，这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悲怆和绝望。
她想着，如果这是最后一个晚上，那么有些话，她必须要说出来。
哪怕说出来以后，会遭到他的嘲笑和挖苦，甚至今后会被他利用了来对付她，都没有关系。
她一定要说出来。
“你知不知道，其实，你在我心中，就好像一个兄长……，不，爱人。你知道，我从小孤苦，在宫里的日子很无聊，我真的真的好羡慕别人有爱人的日子。那些年，你在修罗场练武，我总是偷偷站在后面看着，每次看着看着，心里就涌起了一种很温暖的感觉，那种温暖的感觉令我想要落泪……师弟……”
这一番话，她对很多人都说过，唯一不同的是根据不同的对象，换成了”兄弟、姐妹、师傅、七舅姥爷……”
每一次说这番话的时候，都会说得声情并茂，惟妙惟肖，但是在过后，她顺走了柳叶儿的金钗，骗了其余的人要么被阉了，要么被废了，要么现在还被卡在石门里。
所以，他是不会相信的。
可是，不论他相信不相信，她还是要说出来。
因为，她只有三个月时间了。
这样的时机，这样的机会，也许就只有这一次了。
接下来，深宫入海，和亲出塞，中间隔着茫茫人海，迢迢陌路，她要再想要说些什么，也不会有机会了。
她知道，他心里最要紧的人不是她，她说出来，更大可能地是遭受他的羞辱，或者在以后成为他对付她的把柄，可是，一个将死的人，有什么可担忧害怕的？
外面的雨声渐渐小了，有微凉的风从外面吹来，眉心雪感觉到自己的头痛略微减轻了一些，她微微笑道：“从前，在极乐宫的那些争斗，我都是故意的，因为，如果只有我们不断争斗，宫主才会看见你的价值，才会让你活下来……如果那些事情伤害过你，我表示道歉。”
“我一直想要告诉你，不论你是齐昊天还是王君隐，不论别人怎么看待你，怎么形容你冷血无情，阴阳怪气，在我的心里，你永远是我最喜欢的师弟……”
“……”
她说了许久，好像把这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酣畅淋漓，只觉到死也无憾了。
洞里安静着，王君隐依旧背对着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有鼻子里面发出一声声微微的嗤笑声。
这一辈子，为了生存，她把这个同样的谎话，说了无数次。
只有这一次是真的。
可是，这唯一的一次，他也不信任她。
眉心雪终于忍不住，拿起衣裳冲出洞。她一边披着衣裳，一边自嘲地笑道：“真是的，这么多年了，岁数也不小了，还这么天真，还有这样的妄想和奢望……”
外面，雨停了，天光清明。远处几个人急急忙忙地冲了过来，为首的是王府管家王狄。
她低头打了个招呼就过去了，在低头过去的那一刹那，她忽然感觉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失去。
像是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被她忽略了。
王狄依然恭敬地称呼她为”含山公主”，然后派了几个人送她回去，然后急匆匆地走进山洞里。
王君隐没有任何动静，仍然静静躺在那里，不断发痴”嗤嗤”的声音，将王大人扶了起来，王大人面色苍白，虎皮上，吐出了一大摊血。
眉心雪慢慢走着，走着，走上街头，忽然间不想回去，就随便找了个茶馆喝茶。
也不是什么高档的茶馆，茶馆门口是半旧的，门口站着个招呼客人的伙计，正在嘶哑着嗓子招呼”上好的二月春，搭配憩云轩的糕点，买三送一……”门楣上高高挂着一个牌匾，上面写着两个大字—心安。
这名字倒是不错。
茶楼有两层，她走进了第二层楼一个靠窗位置，既看得清下面的形势，也方便遁走，这是所有江湖中人都懂的道理。
如果你的人生还有三个月，你打算做些什么？
眉心雪静静坐着，望着茶楼下面中心高台上，唱歌跳舞的两个女孩子，那一身红色掐蓝缎的新裙子，铁定是将通身的积蓄都搭在上面，只为了表演的时候看的人多一点，好多讨一些银钱。
她看了半晌，唤来小二，掏出一包银子，命小二交给那唱歌的女孩子，并且转告她们一声———兰花指是一门不错的技术，可以好好练习一下，比单纯的唱歌跳舞赚钱多了。
她望着那两个女孩子收了银两时的表情，年轻鲜活的脸上有惊喜感激的表情，苍白的小脸蛋上瞬间染上了兴奋的红晕，像是即将走上新生活的样子，心中略有些欣慰，还有羡慕。
从前，在她落难的时候，怎么没有遇见一个像她这样的人？
看完了一台歌舞，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茶馆里里热闹起来，有人在开始谈论时事，她对时事也没甚兴趣，却忽然听见有人提到了两个字——阉人。
阉人的意思就是太监。
有名到这么一个破落小茶馆都有人认识的茶馆，不是王大人是谁？
她登时又不想走了。
“如今皇上圣明，海晏河清，哪里容得下那些阉人作乱？”
“自古以来，那些得了势的阉人，能有什么好下场？不过一时得意罢了。”
“那么多国之栋梁，朝廷柱石，都被那些阉人无声无息给弄死了，真是可惜……”
“小心，那些阉人消息灵通，说不定很快就会查到这里……”
“如今可不比当初了，皇上病重，听说当今太子和晋王殿下都不待见这阉人，如今，那权阉，只有傍上皇后娘娘和含山公主的大腿，才能得以苟活了……”
“我听宫中传来消息，说是皇上已经同意太子和晋王的请求，马上要查办这阉人了……”
“这消息哪里来的？王大你又吹牛了吧？”
“我娘亲的干儿子的姑妈的三儿媳的小舅子的三叔伯，在宫里有熟人……”
……
眉心雪静坐许久，只觉这些嗡嗡的议论，像是一道一道滚烫的烟火，都烫在身上，烫得她几乎想马上跳起来，将这一群人全部浇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