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容贤万万没有想到,苏仁智居然还致力于这件事。他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始终没有听闻苏仁智有任何动作,就是代表他已经放下了。
此刻听了,才知道原来苏仁智对赵峰的恨意,竟是怎样也掩饰不住了。
苏容贤沉默了片刻,问道:“父皇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吗?”
“皇宫北门向西十里有一处寺庙,那庙中供奉着昌和王妃的等身像。当日我曾派人日日去那庙中等候。如今我既然已经来了这青阳山,自然是没有机会了。你若是有心,不如派人去等着吧。”
“那赵峰会来?”
“哼!”苏仁智冷哼一声,吃味道:“他怎么会不来?他等这一天,恐怕等得不比我少。”
苏容贤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问道:“如若他来了呢?”
苏仁智想了片刻,道:“罢了,你也不用去等他了。我与他之间的恩怨,也该我们二人亲自来了结。你只要在寺庙中,留下我在青阳山的位置就可以了。”
“赵峰他,当年武功高强。”苏容贤默默地提醒着。
苏仁智却一笑置之,丝毫不以为意。
“那又如何呢?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挂念的了。这江山,交给你我也是放心的。而墨儿,她自己也有一身本事,其实无需我来照顾。我自己,早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了。”
一直以来冷血无情的苏容贤,突然之间有一丝动容,竟然忍不住问道:“要不,我派兵前来?”
苏仁智伸出一只手,制止了他。
“不必了,这边人马一多,他反而不来,那可如何是好?这件事,就让我们自己来解决吧。”
苏容贤不再多说,他不理解苏仁智这种心态,但是也不会去改变他什么。既然一切是他自愿的,那就让他去吧。
“只有一件事,你要答应我!”苏仁智目光如炬,突然变得肃穆起来。
苏容贤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想了片刻之后,便道:“我会让苏墨活着回来!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苏仁智满意地点了点头,他闭上了眼睛,显然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苏容贤识趣地走了出去,顺手帮他关上了门。他在人群的簇拥中离去,踏着月色,一步一步走得十分缓慢。
不知道是不是青阳山独特的安宁气氛,或者是因为突然之间没有了所有的压力,在这个晚上,他似乎变得柔和了起来。
他突然不想连年征战,不想一统天下,不想针对苏墨,不想提防世人。
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弯月,突然很想苏柳。
要是苏柳在这里,就好了。
苏容贤第二天就送了密信到了湖州,叮嘱黑鹰队保护好苏柳和苏墨。甚至放出话来,城可以不要,这两个人的性命必须无忧。
没过几天,皇宫北门西处的人果然传来消息,说是来了一个奇怪的人。在寺庙中转了许久,黯然垂泪半天,最后又暗自离开了。
不出意外的话,那人应该就是赵峰了,他自然也得到了苏仁智的所在之地。
苏容贤早已安排了人跟着这个赵峰,只要他启程去青阳山,无论如何,绝不会让他再活着回来了。
苏仁智慷慨赴死,是苏仁智一直在等着与南宫芙蓉团聚。而苏容贤必须要杀赵峰,却是为了良心深处最后一丝对父亲的爱。
在山上清心寡欲的日子过得极快,没有了今夕何夕的概念,只看见落叶与清风,明月与晚霞。苏仁智就在这样一种安然的状态中,等着赵峰,等着芙蓉。
他没有等太久。
那个晚上,赵峰来了。
他来的时候,月色正好,天气不冷不热。
苏仁智刚刚数了几斗福豆,正净了手打算入睡,然后就听见头顶瓦上有动静。
他将手上的水擦拭干净,又坐回到了凳子上。他伸手拿了两个碗,倒了两杯茶,像招呼老朋友一样低声道:“来都来了,下来喝杯茶罢!”
话刚落音,门被推开了,一穿着黑衣的男子,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没让你等太久吧?”
苏仁智浅浅笑了笑,“不久不久,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差这几天了。”
赵峰打量了一下这个屋子,确认了只有苏仁智一个人在这里,于是便口气奇怪地喃喃说道:“居然一个人,是对自己太有信心,还是对小觑于我?”
“我不过是苟且偷生多活了这些年罢了,早在二十年以前,芙蓉死时,我便已经死了。倒是你,你呢?”
赵峰没有回答,他摘下了头上的面纱,随手扔在桌子上,他坐在苏仁智的对面,认真地打量着他。
“看来就算养尊处优,这么多年过去,你也还是老了。”
苏仁智也看着他,见他容颜依旧,只是多了些风霜的刻画,便恍惚中有回到了当年的时光。他喝了口茶,不无感伤地说道:“你又何尝不是呢?”
赵峰凄然笑了笑。
两人心中皆有同样的奇怪的感受。
在未见面的这二十多年里,恨之入骨,而乍一见面,却反而找不到那种仇恨的感觉。剩下的,只有唏嘘感叹,更或者有一种惺惺相惜的同情。
两人静默不语,只是对坐。
还是苏仁智率先打破了这片沉默,自白:“如今我已经是无事一身轻了。”
赵峰想了想,道:“我也是,只是还有些问题想要问你。”
“你问便是,我自然会坦诚告知于你。”
“苏墨为何没有杀你?”
看来,赵峰也知道苏墨被封为长公主的事情了。
苏仁智得意地笑了笑,看着赵峰,越笑越猖狂了。
“你笑什么?”赵峰莫名有些恼怒。
“我笑,最终还是我赢了!”苏仁智笑得更加开心了。
赵峰抿着嘴,怒目瞪着他。
“就算墨儿身上流着你的血,她心中也恨你入骨。就算我误杀了她的母亲,她也体贴我谅解我,并发自真心地爱护我。”
苏仁智得意洋洋,压抑不住内心想要倾诉的欲望,索性侃侃而谈。
“就算是当年,我误杀了芙蓉,芙蓉也不恨我。遗留之际,仍望着我,说若有来世,还要做我的妻子。”
砰的一声,赵峰手中的茶碗狠狠地砸碎在了地上。他双眼赤红,面容肿胀,青筋暴起,站起身来,指着苏仁智怒吼:“你胡说八道!”
苏仁智先是疑惑不解,看来两眼之后,才突然大梦初醒。他丝毫不在意赵峰这凶残的样子,反而笑得更加开心了。
“赵峰,你不会这么多年,一直以为,芙蓉爱的是你吧?”
赵峰掀掉了桌子,纵跃过来,一把掐住了苏仁智的脖子,狂怒不已地扼着他的脖颈将他高高举起。
“你胡说八道!芙蓉心中恨你,怨你,咒你,永远不会原谅你!”赵峰显然已经狂怒了,神智也不清醒了。
苏仁智完全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抓赵峰的手,却怎么也摆脱不开。他脸部有些浮肿,因为缺氧而通红一片。可是他眼底依然有着笑意,一种打败天下一样的笑意。
是的,芙蓉是有说过这句话。
当她满身鲜血躺在自己怀里的时候,她哭着说了对不起,也哭着说来世还要在一起。
他赢了。
他不需要打败赵峰,也不需要杀了他为芙蓉报仇。在赵峰这狂怒之中,他明白自己已经赢了。就算现在自己死在这里,赵峰心中的信仰已经崩塌,他已经输得毫无还手之力了。
头部剧烈地痛起来了,意识也变得模糊不清,苏仁智甚至觉得自己应该要死了。而下一秒,他被狠狠地砸在了地上,蜷缩成一团,剧烈地咳嗽着。
赵峰蹲下身来,一只脚踏着他,双眼嗜血地看着他,色厉内荏地自欺欺人道:“你胡说八道,当年若不是你强迫芙蓉,我与芙蓉也不会如此!”
苏仁智终于恢复了顺畅的呼吸,他用一种同情的眼神激怒了赵峰。
“我强迫芙蓉?哈哈哈哈,当年是芙蓉自己提出想同我回宫的!”
“你胡说!”赵峰暴怒,一拳砸在了苏仁智的脸上。
他力气如此之大,让苏仁智瞬间眼前一片繁星,在这刹那失去了所有感官。而下一秒,他意识到了疼痛,已经牙齿的松动,和嘴角在流血。
不过他不介意,依旧挂着胜利的笑容。
赵峰又举起了拳头,而这一次,他犹豫了之后,并没有砸向苏仁智。
门被慌慌张张地推开了,罗公公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苏容贤派来的人。
“太上皇!”罗公公失声尖叫,下意识想要冲过来。
“别过来!”苏仁智连忙忍痛制止了,他看了赵峰一眼,又道:“你们都先下去!”
“这”
“下去!”
罗公公噙泪,突然跪下来,朝着苏仁智磕了三个头,果真走了出去。他心中也明白,这怕是,生离死别了。
“苏仁智,你将当年的事,给我一五一十说出来!”赵峰看上去依然那么强大而残暴,但是苏仁智一眼看到了他内心的溃败。
他推开了赵峰的压制,艰难地坐起身来。
“当年,初遇之时,你们说是兄妹遇难,我便伸手援助。后来,我见她温婉可人飘然若仙,便心生爱恋,骗你们来了柳州。一来二去之际,我们两情相悦,她便提出要我带她进宫。此后的事情,你便都知道了。
直到后来事情败露,我才知你们曾有过渊源。当时芙蓉求我,让我放过你,还说今后绝不再与你联系。我当时年轻气盛,怎么忍受得了这奇耻大辱,便趁那天你们苟合之际,闯了进来。尔后的事情,你自然也明白了。
赵峰,并非我强迫芙蓉。芙蓉后来心中只有我一人,对你,不过是同情而愧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