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家人出斩的头一天,是个雨雪交加的日子。
整个尚京城仿佛一夜入冬,当邓家四人,穿着单薄的衣衫被押上刑场时,已经被送到下人房中的邓惜容穿着素衣,呆呆地望着小院中四角的天空。
她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这样。
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家人,没有恩宠,没有地位的下等仆人,终日里,只能与这些恭桶为伴,受着恭亲王府里曾经被自己小看的那些贱人们的白眼,苟且过活。
当然,比起自己的家人来说,自己还算幸运,若不然今日此时,自己也该跪在刑台之上,等着自己人头落地了吧。
所以,王爷对自己还是有情的,不然,他也不会护着自己,留着自己的性命。
自己得活下去,一定得活下去!
刑场上里里外外地围了许多人。
既然滕逸臻被任命为此次舞弊案的主理官,自然也就成了监斩之人,在他的左右,分别坐着孔铭和顾瞻二人。
李燕自然也到了,但却并没有近得太近,而只是坐在马车之中,远远地看着邓家四口。
时辰一到,滕逸臻高声宣读了判决书,但其内容却有些含糊。知情之人,自然知道这判决书中所说的“秽乱朝政”、“动摇社稷”之类的罪名指的是什么,但做为不知情之人,却只能在那里凭着自己的想法猜测。
当“斩”字令扔在地上,邓泽文狠狠地一闭眼,只等着最后的那一刀下来,可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一声粗旷的男声叫道,“刀下留人。”
随着这个声音,一队男女随着一个身着重孝的女子缓缓向法场走来。
旁人并不清楚来人是谁,可是李燕却一下子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走在最前面,身着重孝的正是邓悦容,在她身后,跟着的正是当年李府的一众下人。
邓泽文缓缓睁开眼睛,当看清楚来人竟是被自己离家多年的长女时,他整颗心都被狠狠地拧了一下,失声说道,“悦容……”
法场上维持秩序的官兵,一见竟有人敢胆阻挠行刑,立刻围住了刑台。
滕逸臻也不觉皱眉,高声问道,“何人大胆,竟敢阻碍皇差行刑?”
孔铭并不认识邓悦容等人,低笑了一声,“莫不是这些人是来劫法场的?”
滕逸臻诧异地看了一眼孔铭,劫法场这种戏码他还真的只在戏台上看过,没想到自己第一次监斩,就能遇上这样的好戏,滕逸臻的眼睛一亮!
“真是劫法场的?”
顾瞻干咳了一声,“王爷,为首的那个,是邓家的长女。她身后的……应该只是普通的仆从。”
说着,顾瞻的目光望向李燕的方向,因为他也知道,跟在邓悦容身后的,乃是李家的旧仆。希望这些人不要做出什么冒失的事来,让李燕为难。
“哦。”
滕逸臻眼里的光亮消失了,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是赶不上这样的好戏的。
尽管已经知道来人的身份,但是按照程序,滕逸臻还是要问上一句,“来者何人?还不速速报上名来。”
邓悦容将手一抬,在与官兵十步之外止住了众人的脚步,自己独自上前,双膝跪地,向上叩首道,“犯官邓泽文长女,邓悦容拜见大人。”
这个答案显然让顾瞻有点不悦。
这么直接了当的告诉世人她是邓泽文的姑娘,你说让他们这几个主审,是抓还是不抓。
“对,王爷,世子,她是邓家的长女,她也该被绑上法场的!”
一声尖锐的女声高亢地在法场上响起,众人转头一看,说话的正是邓夫人。
“对,我娘说的没错。她可是正经的嫡女,你们快去抓她!”邓怜容也厉声叫道。
孔铭对邓怜容可谓是厌恶至极,一听她高声尖叫,冷笑了一声,对着官兵说道,“来人,给我掌嘴二十。再敢乱吠,就给我把她们的舌头割下来。”
孔铭一声令下,一个官兵拿着签牌,上下翻飞的一通嘴巴,打的邓怜容整张脸都变了型不说,连牙齿都被打落了几颗。
倒是邓夫人比较耐揍,也许是因为已经在大理寺住了些日子,得到了些锻炼的原故。
邓悦容此时缓缓起身,温声说道,“罪臣之女不敢逃罪,只望王爷和两位大人法外开恩,许邓悦容为父亲和继母,弟妹喂上一口断头饭。也盼大人允许身后之仆在行刑之后,为邓氏罪人收尸。邓悦容感激不尽!”
今日邓悦容赶到法场,就没想着自己还能回去。
周围人听了邓悦容的话,窃窃私语开了。
“邓家这个大小姐倒是个至孝之人,这样的时候,不选明哲保身,反倒挺身而出,真是难能可贵。”
“我听说,这邓大小姐当初可是被她这个继母虐待的可以,你瞧着她那张脸没有?就是被她继续逼配阴婚的时候自残的。”
“哎呀,真是可怜了这么个孩子,怎么遇上了这样的父亲。”
“人家不都说了么,有了后妈就有后爹。邓家大小姐被逐出家门多年,邓家连她的生死都不管了。你瞧瞧,都到这个时候了,她那个继妹还想接着她一起死呢!”
“看子女就能知道父母的品行!”
就在百姓议论纷纷之时,清明忽然看到自己身后传来一声鸟鸣之声,他回头,看到梅朵冲着自己点头。
清明悄悄地退下刑台,来到梅朵身边,问道,“什么事?”
梅朵踮着脚在清明耳边低语了几语,清明闻言诧异地看着梅朵,“还有这事儿?”
“有没有的,我也不知道,是主子说的。哎呀,你就别管了,反正咱们就是个传话的,真的假的,交给你主子他们好了。”梅朵嗔怪地瞪了清明一眼。
清明嘿嘿一笑,点头回身,上了刑台,把李燕的话在顾瞻耳边转诉了一遍。
顾瞻挑了挑,轻笑着摇了摇头,这丫头,护犊子这一点,还真是……
“王爷,刚刚臣得到消息,这邓氏长女乃是当年李氏一家之中的苦主之一。”
“怎么又扯上了李氏?”
“这邓悦容与李修诚之子李昶早已定亲,若没有当年之事,邓悦容已是李家之妇。尽管如此,邓悦容在被逐出家门之时,自毁容貌,并发誓此生生为李家之妇,死为李家之鬼。”
“这样啊……”滕逸臻摸了摸下巴,“来人,速去宫中请旨,请皇上定夺。”
“是。”站在滕逸臻身后的内侍应声快速离开,骑着快马一路直奔皇宫而去。
“你的去留,本王需要请皇上旨意,不过这会儿……既然你是来给你父亲送行的,本王也不为难于你,你自去吧。”
“多谢王爷开恩。”邓悦容重重地在地上连叩三个响头方才起身,回首从柳梢儿的手里接过食盒,走上刑台。
邓悦容首先来在邓泽文近前,取了饭食出来,含着泪用调羹盛出一羹递在邓泽文的近前,“父亲,女儿不孝,您……您多吃一点儿。”
邓泽文老泪纵横,看着邓悦容说道,“悦儿,是为父……对不起你啊……若不是为父当年一时糊涂,李家也不至落到那样的下场,你也不会……”
“父亲,事情已经过去了,多说无益。”
邓泽文颤抖着张开嘴,接过邓悦容喂来的饭食,呜咽着一口一口地吞下。
等喂罢了邓泽文,邓悦容来在邓夫人的近前,可不想还不等开口,就听一直处在半昏迷状态的邓夫人低骂了一句:“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小贱人安的什么心思。呸,想落个孝女的名声,我偏不能让你如意。我,我的儿子,我的女儿都要给这个老不死的东西赔葬,你不是孝顺么?你怎么还不去死!”
邓悦容闻言,脸上无悲无怒,只是将饭食摆在她的前面,起身便向邓建昌而去。
可不想此时,那邓夫人突然一跃而起,用头直直地就向着邓悦容的腰间顶去。
台下一片惊呼之声。
因为维持秩序,官兵们皆是钢刀出靴,横刀而立。如果邓悦容这一下子真的被邓夫人顶到的话,就算不死也得被削下大半张脸来。
顾瞻手急眼快,抓起令签向邓夫人腰间掷去,与此同时,一道劲风从法场之外穿过人群,直扑邓夫人的面门。
“啊……”的一声惨叫,邓夫人重重地摔倒在地,口中大口大口的向外吐血不止,连跪也跪不住了。官兵无法,只得任她趴在地上。
孔铭“……她就不能消停一点儿么?”
顾瞻微微一笑,怎么办,自己就喜欢她这个嚣张的性子!
滕逸臻看了看孔铭,又瞧了瞧顾瞻,忽然心致神开,“子彦也来了,是不是?刚刚邓氏正面挨的那一下,是她出的手?要不要请她上台?”
“不必!”孔铭和顾瞻异口同声的回道。
滕逸臻撇了撇嘴,“小器!”
从邓氏跃起,到她倒入尘埃,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情,邓悦容此时才缓缓回头,看了看邓夫人,轻叹了一声,“您这是何必呢?我与您,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干的。您又何必时时处处逼迫于我呢?”
邓夫人恨恨地瞪着邓悦容,可是嘴里只能发出呜呜之声,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