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的亮了,纳兰雪手背支着头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醒来,他们已经走了一天半,眼看就要到月夕的地界了。
遥远的月夕招牌向纳兰雪一行人招手,她抬头瞅了一眼正在不远处看书的银措,闻着马车里淡淡的血腥味和草药味,不由蹙了蹙眉。
他可真没脾气,大概银措是纳兰雪这辈子见过最没脾气的男子了,在焦岩国五年,即使他被梅香郡主日夜骚扰,但也没怎么见过他发火,只有那一次,请了巫师来探查她的底细,也是这一次让纳兰雪第一次有了排斥银措的感觉。不知道这感觉到底能持续多久,至少现在,她不再是当初那个可以和银措无话不谈的尚云尔了。
岳小五仰躺在凌辰的怀里,说到底还只是个孩子,也没出过远门,这一次家破人亡,也算是背井离乡了。纳兰雪不知道怎么安置岳小五,到了月夕,小昭和红药一定能照顾好他。至于凌辰,纳兰雪第一次仔细地瞧了这小家伙一眼,微微的笑了起来,嘴毒豆腐心,说的就是他了,幸亏有凌辰,不然那五年该有多闷,多漫长。
“是小姐,将军!小姐回来了!”萧何将军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在看到纳兰雪一行车队时,终于低声喊了起来,他的嗓音嘶哑,却带着殷切的希望,他永远都记得在马场黯然神伤的纳兰雪,也永远都记得在军营里杀伐决断的纳兰家少主,当年纳兰一族濒临灭亡的时候,是纳兰雪用一双手支撑了起来,现在她回来了,是时候回报这少女温暖了。
失去的会以另外的方式永远存在,而拥有的需要加倍珍惜。
纳兰英这个缺席了纳兰雪整个生命的父亲在车队进入视线的时候突然感觉到通体一阵麻木,他有些挪不动双腿,甚至连嗓音都嘶哑了开来。纳兰雪十二岁时他第一次回家,然而此后的很多年,纳兰雪去了永顺州,去了焦岩国,他们在一起的时光竟连一年不到。这该是怎样陌生又痛楚的相遇,他不得而知。然而当深切的感觉同时涌上心头,他又开始安慰自己,终归,她回来了。
纳兰思凡一直盯着纳兰雪,他的眼神受伤但却镇定,在焦岩国的愧疚随着归家与日俱增,他瞧着纳兰雪,干裂的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纳兰雪注意到对方的眼神,转头看他,“你要说什么?”
纳兰思凡艰难道:“红药,她……”还未等他吐出口中剩余的话,纳兰雪便通晓了他的意思,她决然道:“她和你再无关系,纳兰思凡。”
对方眼神颓唐,再不复往日的骄傲,“当时你死了,月夕皇帝妄想左右纳兰一族,所以把言若嫁给了我。”
纳兰雪听着对方的解释,看着对方眼中的无奈和脸上伤情的神色,却没有同情分毫,“那你放着她在家中五年,为何不娶,难道就因为言若挡着,当年你和红药在永顺州的情谊便不作数了?”
“我……”纳兰思凡突然语塞,说不出话来,岳小五和凌辰一齐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纳兰雪不再争辩,只是定定的看着纳兰思凡,“时间真能改变东西,当初桀骜不驯,战功赫赫的少将军此时被一个小小的公主困成了笼中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呢?”
银措的心突然漏掉一拍,他扭头看向纳兰雪,对方的脸色有些发白,嘴边的肌肉轻微的抖动着,然而却极力保持着镇静。他从未想过一个女子,能够背负如此深重的东西,他错了,仿佛又没错。
“雪儿,月夕到了。”银措轻轻脱了口,纳兰雪微微转头看了看他,点点头。马车不再行进,纳兰雪面对着车帘,她伸出一只手来,将帘子掀开。
月夕的国土出现在她面前,然后是一个老者,骑在一匹与他年龄极不搭边的烈马上,他两鬓斑白,嘴唇死死的抿着,看到纳兰雪踏出马车时,对方的眼神重重顿了一下,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纳兰雪已然下了马车,她眼睛有些辣,那个老者距离她不过二十步,然而走过去仿佛就是沧海桑田。
“参见少主!”
“参见少主!”
“参见少主!”
“参见少主!”
“参见少主!”
“……”
萧何等人均下马拜见,他们穿着轻甲战衣,脸上隐隐带着风霜,可是声音却浑厚有力,带着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殷切希望,这些人扑通一声齐齐跪在地上,抬着头瞅着那一步步走向他们的纳兰雪。
纳兰雪眼神快速的抖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正常,然而迟钝如凌辰也看出纳兰雪眼中曾经闪动的光亮。
“云尔,没想到你在月夕这么厉害,要早知道还不如让主子早些带你回来,我们也早威风威风!”凌辰欢喜的瞅了一眼身后的银措,对方脸上带着轻微的震惊,他不是不知道纳兰雪在纳兰一族中的分量,可是看到这场面时,看到这些人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时,他终于明白,自己取的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
岳小五被纳兰思凡牵着站在后面,远远看到纳兰雪向着那群人走过去,他恍惚中有了一种错觉,仿佛焦岩国不是他的故乡,月夕才是,或者说他渴望走进那些人的中央,然后跟纳兰雪喊一声,“参见少主!”
毫无意外的打了一个机灵,刚才的那一瞬间,岳小五胸腔中燃起一股恐惧,那是一种背弃的恐惧,他以后是要讨纳兰雪做媳妇的,而如今却对她敬畏了起来,从小到大从来未有的恐慌袭上了心头,纳兰雪的背影在一阵恍惚中陌生极了,高大极了,吓得他死死的攥着纳兰思凡的手,仿佛这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向前走去的纳兰雪怎么能猜想到身后人的种种心思,她大脑一惊一片空白,四肢只会做着简单的机械运动,对那些人久违的参拜,下意识的点点头,然后她走向纳兰英,记忆深处永远最宠爱她的父亲。
“父亲……”纳兰雪嗫嚅道,她伸出右手来高高举起,左手随即握紧手腕,纳兰英高坐马上,浑黄的眼珠一点点恢复光彩,女子左手紧握着金丝玉玦,眼神坚定。身下的烈马长长的呼了一口气,纳兰英如是,他的女儿回来了,尽管他们之间错过了仿佛半生,可是不重要,纳兰雪回来了。
“回来就好,家中都好,你别担心。”纳兰英从马上一跃而下,他走过去习惯性的拍了拍纳兰雪的肩膀,随即好像做错什么似的,尴尬的把手移到纳兰雪的头上,“姑娘,你受苦了。”
纳兰雪心里一惊,仿佛这一刻父亲终于将她当作了女子,而不再是那个独当一面的男儿了。她出了口气,心中顿时明快了起来。
银措从人群中走出,对着纳兰英拱了拱手,道:“纳兰将军。”
纳兰英回过神来,这才认得对方正是焦岩国的三皇子银措,他仓促地回了礼,远远望着苍兰国师颓唐的从马车中走出,心下明了了大半。当下连忙道:“姑娘,你也累了,随父亲回府吧,红药和小昭都在府中等你,慕安居还是老样子,若是你和三皇子住不惯,也可以去住皇城里的别院。”
纳兰雪点了点头,转头看了一眼银措,“我们还是回府,别院就不去了。”
“甚好,甚好,三皇子请。”纳兰英回道,同时瞧了瞧脸色苍白的三皇子银措,心中虽有疑窦,可仍旧将话咽在了肚子里。
言祯和言清坐在马车上没有下来,自然纳兰英也没招待他们,只行了个礼便回府去了,早些时候忌惮这些人太过才让纳兰雪吃足了苦头,纳兰英脸色一黯,从今往后,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舒服了再说,要是反了,还不一定是哪家的主子上了皇城的王座!
言若公主听说纳兰雪今日和焦岩国的三皇子银措要回府,心中早已尴尬万分,若是当年没有变故,也不会是纳兰雪成了焦岩国三皇子妃,可再怎么难受那也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再翻出来说没意思的紧,于是她差人叫了红药,老早的就守在院子里,只等纳兰雪回来一睹真容。
总是听说纳兰雪这么个人还没见过一面,言若抿了抿嘴,对方可是个厉害的角色,她可要好好的见见。
马车“吱嘎吱嘎”的在城里晃了半个时辰,百姓们哪里见过这么大阵仗,又是军队又是马车,只打听道纳兰雪回来了,他们恍然大悟,心中只想起了那个遥远的鬼医少主纳兰雪,往日的舆论黑点却遥远的想不起来了。
时间就是这样冷酷,擦掉一切事物,即使那时,那些事物令你多么不堪重负,当三五年后,再回来看时,不过一团乱麻,实情如何,根本没人说的清。
纳兰雪已经不坐马车,而是高坐马上,她看着月夕城中的一切,回忆袭上心头,正当她想慢慢消化时,一张温润的脸出现在她的面前。对方娇小的身躯就在不远处,脸上带着柔和的笑,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正在纳兰雪的身上来回的打量,纳兰雪微微一愣,突然间她终于明白了回来的意义所在,她也笑起来,就像当时重生而来的那一瞬一样,她灿烂的笑着,心中渐渐回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