枋山之名本不显世,累经东海与江宁数月战事,为世人所瞩。
北麓绝峭,先遭火烧,又蒙雷击,触目所及,遍地乌墨。
南麓岭丘,秋雨润泽,野枫渐熟,放眼遥望,赤若红霞。
汝愚立于山巅遥望四野,半山枯色半山荣,恍如异世奇景,耳闻水如影一曲抚尽,心中拥闷欲加塞阻,回望水如影亦是眼现润色。
初登山巅之时,枋山四野除这异世绝景,还如人间炼狱,尸骸遍地。
接连五日青池城门洞开,万余驻军尽出,只为收敛满山遗骨。
眼见天际渐暗,水如影赴近汝愚道:“今日亦不会来了,明日还来吗?”
汝愚颔首……
水如影望背于汝愚轻声道:“袖儿着人送来平成秋露,不若明日,我备些酒食,请子方先生与诸位将军同来枋山?”
汝愚远望西谷之地,目力极尽,隐见谷地中人影团簇,尸身虽已收敛,奠祭之人多日不绝。
“华熙在那谷中已呆了四日,让尉潦明日将华熙一起带来。”汝愚说着环臂佳人,点叶而行,身形渐隐于赤叶红霞之中。
东海营垒,张季道亦于帐前遥望枋山,心中思绪难宁。
得报徐汝愚将武卫军调出白石,张季道已然确定自己是中了徐汝愚虚军威吓之计,有南平在荆襄施压,江宁绝无力北拒东海,如今局面本在预料之中,但徐汝愚一封约见书信却让张季道心中再度起疑。
前时,为了促使武卫、中垒二军来援枋山,特命褚文才所率十二万北略府兵马缓行迟至,后为探徐汝愚虚实,张季道又令褚文才率十二万北略府兵马直赴白石,岂料白石亦如无人之境。
如此形式徐汝愚却据留青池小城,既不闭门自守,亦不退据龙游,反而城门洞开,城中残军恍若无人收敛起漫山枯骨。
这一切都让张季道不得不怀疑徐汝愚尚有依凭,亦或另有图谋?
“督帅,江宁在镇宁城的卫戍军已撤出白石,是否令褚文才部进驻镇宁。”万嵘询道。
张季道恍若未闻,直到万嵘再声询问,张季道仿若自语道:“徐汝愚到底要干什么?”
“我料徐汝愚定是前次虚兵之计得手,是以又在虚张声势威吓我军。”万嵘笑道。
张季道眉头微蹙,言道:“我知徐汝愚此时无援兵可用,亦知他是在虚张声势,但如此惺惺作态,到底有何目的,徐汝愚素有远虑绝不会行此无意之举。”
“督帅,徐汝愚约您会于枋山山巅,近日我嘱斥候严加探查,发现只前三日山上有江宁军士收敛遗骨,近两日都只有水如影于山巅抚琴相伴徐汝愚,方圆百里之内只有青池城中那不足两万的残兵,若不然督帅就赴枋山之约,看他徐汝愚能玩出什么花样来。”万嵘谄笑道。
张季道侧目万嵘,笑意浓生隐现锋色,道:“万副帅智勇双全,若不然就请万副帅赴枋山之巅走一遭,看徐汝愚什么可说的,说不得徐汝愚见得万副帅立刻就纳首献降。”
万嵘闻言骤然心中一紧,自徐汝愚现身枋山,张季道便驻军守寨,北略府军更是在白石之外徘徊多时,至此刻才将如其境,自己先言徐汝愚是虚吓于东海,又献言张季道赴约,却是让张季道生出心思,只觉自己是在暗讽其惧于徐汝愚。
万嵘心思急转,释言道:“督帅若允赴枋山之约,万嵘义不容辞,不过此时战局已定,亦不需与徐汝愚再多费功夫,属下的意思是督帅可假意赴约,我等趁机在房山之巅伏杀徐汝愚。”
“伏杀徐汝愚?”张季道想起当初暗透徐汝愚行踪,瑶光殿李思训、领吴梦离、蒙离三大高手齐聚北唐,也未取得徐汝愚性命,后来徐汝愚更在各方环视之下,安然脱身。
若想以奇袭之策刺杀徐汝愚,谈何容易。
张季道嗤笑一声,返身入帐,遥见案前一叶红枫,回身即令正待随入的万嵘,速至白石,接统北略府兵马,进驻白石诸城,又斥退亲卫,襟坐于位。
帅案屏风之后不知何时,映上一抹淡淡人影。
张季道执起案上枯枫在手中玩弄,肃声道:“你们竟然笼络万嵘,在我身边安插眼线,就不怕我杀了万嵘撤军回宛陵?”
屏风之后再度传来宛陵都尉府后院枯榕上,那雌雄难辨的声音。
“此人已投靠南平,却不是我们的人,你若要杀他随便寻个理由便是,亦不需将他遣去白石再寻机动手。”
枯枫于张季道手中化为糜粉无息而散,张季道此时确已怒极,沉声询道:“容雁门?”
屏风之后人影言道 :“此来正于你讲明此事,江宁之约要稍作改动,雍扬以北与白石之地可予你东海,越地便不要再想了。”
张季道轻抚腰间佩剑,狞笑道:“这是容雁门的意思?你主与容雁门势同水火,何故你我之约要将容雁门牵扯其中?我不得越郡之地,你们亦无利可图。”
“三万青卫军,与四万江津新近降军,便将东海全境二十余万军力拖在枋山数月, 如今看似东海势强,枋山战事已成定局,但此战谁胜谁负,你心中自当清楚。”
“不计水营与青凤骑卫精锐二师、江宁旗下单步军便有中垒、武卫、青卫、宿卫、骁卫、五校六军,还有越地樊家数万待整之师,以江宁兵策,若得战时,步卒再征半数亦有可能,若无容雁门回师之势挟制,你以为东海这二十万兵马如今还能安然存世?怕是东海都已然落入徐汝愚之手。”
“锵啷”脆响,张季道拔出腰间佩剑,剑锋背手而持直指屏风后的人影,帅帐中沉寂无声,肃杀之气弥漫四溢,忽得张季道抽身离案,剑锋疾转刺破营帐,一片热血伴着惨叫泼洒于帐布之上。
帐外亲卫疾拥而入,再为张季道斥退,只令暗中收敛帐外江宁暗探尸身,勿得喧哗。
待众卫皆退,屏风之后人声再现言道:“此番前来,是为容帅带话,不过我家公子亦不喜容雁门专横,眼下徐汝愚与容雁门势强,若无容雁门襄助,只凭我荆北的力量也无法令徐汝愚分身难顾,唯劝张督帅以大局为重,暂尊容雁门号令。”
张季道沉声无语凝视剑脊之血随流而下,屏后身影不知何时已隐于无形。
经上次雷阵,北麓大营布防严密,若无自己故意留隙,荆北谍传亦无入营的可能,况如今局势徐汝愚没有必要派人暗探东海。
方才所杀窥听之人当是身在营中,定是已投附容雁门的万嵘所派,万嵘亦知当初刺杀徐汝愚之事,怂恿自己赴约伏杀徐汝愚,其意也是敦促东海尽快进军江宁,配合容雁门东归之师与江宁开战!
再思及前后,张季道心中不禁怒意更胜。
先是徐汝愚故意纵陈预归东海,将自己逼入绝境,恰此时南平元矗雪中送炭,派来暗使秦子卿帮自己谋划取得东海权柄,条件便是两方暗联共制容雁门与徐汝愚,容雁门身在成渝,便先除眼前首患徐汝愚。
两方约定同时出兵,若得势成,除去荆襄,便共分江宁的越郡、南闽两州之地,至于越斐雪坐镇之南宁,却从未提及,然自己与荆北元矗自当心中明了,以荆北之力合于东海也未必能拿下更惘乎南宁。
荆北元矗只是想借此时机,令徐汝愚兵重东海,趁机得荆襄。
自己亦利用这个机会,借江宁手铲除陈氏根基,稳定东海局面,并趁机取白石。
两家虽各怀心思却各有所得,是以才有东海与江宁在枋山的数月对峙,荆北不断异动佯攻牵制江宁不得全心应对。
可如今眼见枋山战局已然得利,荆北却夺不下荆襄。
元矗便利用东海对江宁的牵制形成的有利局面,将容雁门引入此局。
容雁门势大,胃口更大,又要东海出兵,又要独得江宁两州之地,以白石、雍扬便将东海打发,只当自己是三岁幼子糊弄?
秦子卿传话说的好听,不满于容雁门专横,实则是与容雁门一起算计于己。
“我张季道便如此可欺?”张季道沉声怒喝,横剑直劈,凝聚剑尖之血挥洒于地,直指远处遍地焦土的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