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漠离,漠离挡在了他的身前。
他一怔。
程临飞也一怔。
是啊,灵仆不能攻击主人,但可以承受主人的攻击啊。
灵仆杀不了主人,但主人可以杀了灵仆啊。
程临飞同一时间感觉到颈项一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了出来,他一怔,抬手摸了一下,鲜红,是血。
什么情况?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什么时候?
他愣愣地转身,看到了一个他以为绝不会出现,或者说绝不可能对他做出这种事儿的人站在身后——张羽笙,是张羽笙。
他站在身后,以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看着他,只觉得哀伤,很哀伤,要哭的那种,很痛苦。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为什么他没有察觉?
如果要说射击的巨响有什么好处,大概就是能让张羽笙摸过来的时候,不被对方发现。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阳风和刘御吸引了程临飞大部分注意力,而剩下的小部分,没有注意到他。
他知道,他在看到阳风和刘御不顾一切往这边冲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太懦弱了,太不干脆了,顾及太多了。他们也会死,他们肯定知道,他们的样子也一点儿不像能活着回来,可他们没有犹豫,依然勇往直前。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他们能够舍弃,能够不顾一切,为什么自己不能?
——他确实不能。
可这一刻,他知道,他不能也不行,不能不代表无法选择。
既然无法兼得,那就让自己痛苦吧,只让自己一个人痛苦,失去樱玖,再亲手杀了程临飞——有什么呢,这可以让他们回到他们熟悉的、喜欢的世界啊。
所有人。
这一对比,他的心情太微不足道了。
不值一提。
张羽笙瞬间做出了决定,迅速摸到了程临飞身后,手起刀落,干脆利索!
他做好了杀死他两次的准备,他知道这个选项必然不是以程临飞一人的死而结束,因为还有漠离。
他要先杀了漠离。
他其实,要杀两个人啊,他两个同伴。
不过他此时脑子已经跟不上动作了,在他的长镰划过程临飞脖子的时候,他才想到,他这一下,是杀了漠离啊。
可是在程临飞转身的时候,他透过他,看到了程临飞身后的一切。
他瞪大了眼。
他没有跟漠离商量,他什么也没有跟漠离说,就那么做了决定冲了过来。
他以为漠离还会待在原地,他以为——
他怎样以为不重要了,因为不管怎么样,他都是要杀了漠离的,漠离都是要死的。
他只是想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掉一切救下刘御和阳风——虽然在他动手的时候阳风已经死了——没想到,漠离竟然会去挡下那一击!
他无法理解,他认为他这一下来得及的。
至少刘御躲一下的话,就没问题。
漠离为什么要冲过去?——虽然,不可否认,这帮了他大忙。
对,漠离的死帮了他大忙。真不想承认。
“张羽笙。”
就在张羽笙满脑子一片混乱、处在严重恍惚中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这样一声轻柔地喊,跟程临飞一贯的语调不同,可又那么有程临飞的味道。
他脑子里纷纷扰扰的喧嚣突然间静止了下来,变得一片空白。
他收回目光,茫然地对上他的眼,发现,他的眼色是他从没有见过的温柔,带着笑,却又很哀伤,让人心里狠狠一抽。
他微微开了口,轻轻的声音溢出唇瓣,“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他的身体像灵体那般,分解开来,化作点点荧光。张羽笙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突然伸出手去想抓住什么,可在他触碰到的一瞬间,那身体骤然溃散!迅速消失于空气中,什么也没抓到。
一片虚无。
什么也没有。
张羽笙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他觉得,他或许应该休息一下。
忽然间,地动山摇,剧烈的震动让张羽笙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太恍惚了,精神都有点儿不正常了——他觉得。
可很快他发现不是,是真的震动,眼前的世界摇晃了起来,整个儿都在晃,像一场巨大无比的灾难,足以颠覆世界那种。
空中的飞艇也在同一时间出现了故障——或许不是故障——集体失去浮空能力,在地心引力的强大作用下纷纷坠落,场面极其混乱,撞击中爆炸四起。
里面的人大呼小叫,满脸惊慌,恐惧不已,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任何的操作都无法补救。
天空刚刚褪去鱼肚白,太阳才露出了半张脸,霞光都没有完全撒下,便骤然被撕裂,像一张破碎的镜子,本该美丽的景象狰狞扭曲起来。
整个天空都四分五裂,裂痕不断蜿蜒并扩大,向四周延伸,传染病一样疯狂。
地面也在开裂,像干涸了多年的土地,变得一块儿一块儿的,皲裂的痕迹往视线尽头不断延伸。
高楼大厦接连倒塌,山体崩裂,海水呼啸,整个世界处在一场大灾难中,被势不可挡地力量摧毁瓦解,所有场景都如同碎掉的玻璃不断坠落,被拿走的拼图般,露出了后面黑洞洞的空间,另一个次元。
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过来,笼罩一切,无边无际,让人惶恐,几乎疯掉,仿佛要把你吞没,让世界上最后一缕意识消失,让世间一切再不存在,恢复原始,神未创造之时。
张羽笙失去了意识。
……
2020年,H城,天马游戏公司,23层。
“怎么样,醒了吗?”
装修简洁大气的游戏体验区内,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身材微微有点儿发胖,可能是久坐不运动的原因,脸庞也有些圆,嘴角两个酒窝,很萌的长相。
他在问一个瘦瘦高高戴着眼镜的男子。
男子正在观察睡在他们统一设置的全息游戏体验仪里的年轻人,虽然对方一动不动,可紧皱眉头的样子显然表明他现在“感受”并不好。
男子听到声音抬起头,礼貌地示意了一下后说道:“还没,不过应该快了,按照我们预定的时间,现在应该是游戏的最后时刻了。”
男人点了点头,“好。”便离开了。
张羽笙迷迷糊糊中就听到这样两句简短的对话,他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只模模糊糊地想这俩人是谁?这是哪儿?什么游戏?
他忽然想起了昏迷前那一幕,毫无预兆,像意外突然蹿出,让他猝不及防,直接扎进了心底里最柔软的地方。锥心的痛让他瞬间清醒,大叫着“程临飞”坐了起来,把旁边人吓得不轻。
他还沉浸在之前的情绪里没有出来,低着头大口大口呼吸,像缺氧的鱼。
直到那人叫他。
“欢迎回来,张先生。请问你还好吗?”那人打量他,小心翼翼问。
张羽笙这才发现身边还有个人,也才注意到自己所在的环境,一个完全陌生且诡异的地方——他为什么会在游戏区——昏迷前的惊险记忆让他绷紧了身体,防备地看着对方:“这是哪儿?你是谁?”
他成功了吗?消灭……烬了吗?恢复世界了吗?为什么没有看到刘御?
此刻的环境让他一时做不出判断。
对方向他露出了职业化地微笑:“这里是天马游戏公司。请别紧张,张先生,放轻松,你已经回到现实世界了,不会再有危险。你‘安全’了。”
张羽笙懵了,“你说什么?”
“我知道这可能让你很难接受——在此刻——但,这是真的,全息游戏就是以最逼真的效果吸引玩家的,这是它的卖点。”
男子向张羽笙说明了一切。
原来,这只是一场游戏。
天马游戏公司开发出了一款新的全息游戏,目前已基本制作完成,处于测试阶段,只要测试成功,就可以上市推出了。他们请了一批游戏体验者来,身临其境地感受,并收集反馈,以争取最大限度贴合玩家需求。
张羽笙是其中之一。
这是一款全息的单机游戏,除了主角人物,其他都是虚拟。换句话说,除了张羽笙本人,其他一切都是假的,包括他所经历的事情,认识的朋友等等,都是剧情线路或剧情需要的产物,只他自己不会察觉而已。
所以一切,都不过一堆数据而已。
张羽笙难以置信,无法接受,他不相信自己经历的一切都只是游戏。
他失去了最好的同伴,杀了他最好的朋友,体验了最撕心裂肺的感觉,最后对方告诉他说,这都是假的,只是游戏?!
凭什么,他的感情就这么一文不值?这也是游戏吗?!
“我知道此时你的情绪可能比较激动,不愿相信。但没关系,这是正常的,刚刚从游戏里醒来的人都会有这样地反应,毕竟过于真实的游戏感受确实让很多人误以为那是真的。
“但游戏就是游戏,既然醒过来了,就要接受现实。”
现实?
什么是现实?
曾经他以为那个世界就是现实,后来告诉他是假的;现在他以为他经历的一切是现实,又告诉他是假的。那会不会某一天,也有人告诉他,其实这也是假的?
张羽笙突然想笑,可他笑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被愚弄了。
他只知道,想到程临飞和樱玖时的心情,是绝对真实的,刻骨铭心。
他有一股无处宣泄的愤怒。
男子看了看他的表情,“你也不用太困扰,这种现象过两天也就没了,你不会记得在游戏里发生的任何事情,你会回到你原本的生活中。”
张羽笙目光怪异地看着他,看起来有些想笑,“过两天就没了?正常生活?”
“是的,由于这款游戏还未上市,所以我们签订了保密协议,其中有一项内容简单来说就是你在离开这里后,游戏里的记忆会慢慢淡去——大概两三天——直至消失,我们的测试不会对你之后的生活产生一丝一毫影响。”说着递了一份文件过去。
张羽笙看了一眼,是协议,他笑了一下,突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一个人的话,意见很片面,不会对你们的游戏产生影响吗?”
理智告诉他,现在所有迹象都表明对方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可之前所经历的一幕幕不断在他脑海里上演,让他不愿意就这样相信。
男子笑了,“我们会收集整理所有体验者的反馈信息然后进行研究和讨论,看情况决定是否修改。——我们一共请了三十位体验者。”
张羽笙没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突然又问了几个问题,对方都一一回答了,没有异常。
见对方又发起了呆,半天没有动静,似乎没问题可问了,男子便摆出了一副非常商业的架势,“如果您好了的话,那么我就游戏方面问您几个问题,您可以从不同方面回答一下。如果有什么别的意见的话,也可以提出来。”
张羽笙愣了一下,点点头,“好。”
之后就是非常官方的一问一答了。张羽笙其实没心情说什么,也提不出什么意见,他脑子里乱糟糟一片,根本没能把那一切当做游戏。
他觉得这太不可思议,没一点儿真实感,连做梦都不可能做出来。
可对方也不像说谎,也没理由骗他,有什么好处?
他又想到程临飞他们,心里猛然一阵抽痛,忍不住捂住胸口,弯下了腰——他们都是假的吗?都是虚拟的?
他无法接受。
谈话好端端进行着,对方却突然一脸痛苦地弯了腰,把男子吓了一跳,连忙问道:“张先生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需不需要打120?”
对方紧张的神态让张羽笙强迫自己暂时忘掉那些感觉,收拾好心情,重新坐直身体。他不想给对方添无意义的麻烦,也不想解释,“没事。”
男子仍旧一副不大放心的样子,但看对方态度坚决,也只能作罢,最后说道:“那张先生自便,如果有需要可以叫外面员工,我先失陪了。”
张羽笙点了点头,“好的,谢谢。”
男子离开了。
张羽笙又在里面发了会儿呆,才起身离开。
天际高远,一片辽阔纯净的蓝,广大无边。阳光温柔地撒下来,城市里一切都那么明亮耀眼,生机勃勃,充满希望,仿若画作中最精美的场面。
马路上车水马龙,人潮拥挤,喧嚣,是主旋律。
张羽笙站在大厦外神情恍惚,对于眼前一切充满不真实感,可是却又那么熟悉,熟悉到一眼就能认出这就是他生活的世界。
他怔怔发了会儿呆,才恍然地想自己应该回去,回家去。才循着记忆走去。
手机响了,是熟悉而陌生的曲调,过了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是他自己的手机,太久没听到了——事实上只过了十几个小时而已。
他拿出来,看到屏幕上出现的名字心里一跳,久远的记忆顷刻涌出,呼吸一下子乱了节奏,剧痛和死亡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刻,那一幕场景。
可脑海里响起的那个人的声音莫名安抚了他,提醒他那只是游戏,一切都是假的。
他接通了手机,屏幕弹出来,许久不见的人出现在面前,灿烂如朝阳,眼角眉梢全是骄傲的颜色,记忆中熟悉的样子,“嘿!怎么样,结束了吗?”
面前的人跟记忆中更久远的影子重叠,严丝合缝,没有一丝变化。
他突然放松下来,冰冷的身体也温暖起来,毫无预兆。他以为会出现、可能出现的情绪也都没有出现。
——他释然了,对,就这么一下,他释然了,不可思议,毫无理由,难以理解,草率得像一时兴起。
其实,有什么呢,在意什么呢?他们再像,也不是一个人啊。他还要确认什么?没有必要,没有意义。
他笑了,“嗯,结束了。”
看着张羽笙露出这么莫名其妙地开心笑容,江流一惊悚地瞪起了眼,“张羽笙,你今天吃了什么药?!”
“你的药。”他泰然自若地反击。
那个人说过,为了让玩家感受到最大限度的真实,他们会在经过玩家同意后特别加进去对玩家来说重要的人或事甚至背景,作为体验者当然也不例外。
“这次游戏体验如何?有没有什么特殊经历?感受怎么样?”江流一脸上写满好奇,一副兴致冲冲的模样,不过还是能看出那隐藏在背后的几分“不怀好意”。
张羽笙知道他的心思,苦笑了一下,刚张开嘴,对方又打断了他,“哎别说别说!先别说!等我过去再说!——我去接你啊!”说完,屏幕一闪,消失了。
张羽笙对着暗下来的手机屏继续苦笑。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签了保密协定不让说啊,不然要付大笔违约金的啊!
虽然他觉得这个协议有点儿多余,明明过两三天就会忘了……
是啊,过两三天,就会忘了,最终,都会忘了……
什么也不记得。
……
“他们信了吗?”
“还有点怀疑,不过没什么大问题。注射给他们的药物会在三天内起效。”
这并不是个游戏。
张羽笙是对的,他们一开始得知的信息是正确的,这个世界确实因为一场研究事故而陷入混乱,导致一切颠倒过来,恶灵成为主宰。
最后关头,研究人员为了防止事故导致的后果无法修复,发散出去了一些包含各种信息的芯片,随机选择了几人自动植入他们脑中,以推动他们恢复这个世界。
可这次事故是一个污点,它所带来的后果让这次实验成为了科学领域中最大的笑柄。参与研究的专家学者们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他们不允许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有这样的事情存在,他们要消灭,要抹去。
在现代科技下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反正所有人都会因为这次辐射的后遗症而忘掉在“另一个世界”的一切,他们,就不要做那特殊的两个了吧。
他们找了一栋大楼,编了一个故事,让那俩人相信一切都是游戏,并在俩人苏醒之前给他们注射了可以清除那段经历记忆的针剂。他们会在三天内忘掉一切,干干净净,丝毫不留。
没有人会再记得这些,连这座“游戏公司”都将不复存在。
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天马游戏公司顶楼,微胖的男人神色冷峻地俯瞰下方,高空中冷冽的风撩起他的发,边角锐利。
带着眼镜的男子恭恭敬敬站在他身后,汇报刚才的一切。
大厦门口,又一名少年走了出来,跟前一个人一样在门口停了会儿,迈开脚步往左边走去。
和前一个人相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