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有异曲同工，孙曼青想，只不过面包入乡随俗，成了馒头，何启豪一见她拿来大相径庭的包子，当即沉了脸，“算了。”他说，“最近姑姑推荐我参加一个美术比赛，你来正好当模特。”
他要求她全裸，摆一个掷铁饼者的姿势。
孙曼青不干。
“这，这怎么是流氓？”他像个老鸨在逼良为娼，“获奖作品会举办展览，届时，你将向人们展现你的美，况且你一向不是最喜欢助人为乐的吗……”
话没说完，就被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
孙曼青抽回发麻的手，一字一顿：“我对你好，百依百顺，掏心掏肺，用脚趾头想想都晓得，是因为喜欢你啊。”要不然他以为是什么？难道是因为中华民族传统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
电光，火石，何启豪打懵了。
回过神来，如一头敏捷的豹子追着她跑出去，那个画面形容一下，实在像太极急支糖浆的广告。
他在白色的石拱桥上，截住怒气蓬勃的孙曼青，心里想着亡羊补牢，却还一味死鸭子嘴硬：“随便说说谁不会，如果你是真的，就从这里跳下去证明一下。”
他的话音刚落，只见孙曼青好像一只青蛙“扑通”一声跳下水。
江南阴湿的二月，风仿佛猫的舌头带着倒刺，天在倒映的水，水是砭骨的冷。
没入水里的一瞬间她联想到某位先行者所说的：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不用说，当然没死成，屈原投的是汨罗江，而她投的只是学校半米深的人工湖。
上岸后病了一场，着凉咳嗽，高烧不退，混沌的意识偶尔能感受一只薄荷般凉的手。她徐徐睁开眼，看到何启豪难得孙子一样乖巧给她掖被子，灼红的右脸颊，肿得老高，她张了张嘴，声带因为发炎，发不出任何声音，但何启豪读懂了：还疼吗？他颔首，“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知道你也疼。”
从来不说甜言蜜语的人，赶上铁树开花，一旦说起情话有个特点，特别的不要脸，“我很心疼你。”
2003年，正值非典肆虐。
一个是疑似病例，一个是密切接触者，若说没奇缘，两人偏又一同被隔离起来。
在医院遗世而独立的日子，孙曼青感受到一种归园田居的快乐，世俗的喧嚣，死亡的恐慌，纷纷扰扰，通通与他们无关。世界变得狭小了，小得好像一双明亮的眼睛，只装得下彼此。
不用旁敲侧击，何启豪也会提起他的事：马萨诸塞百无聊赖的时光，父亲风流，母亲醉心工作，只有一条叫瓦特的狗是他的朋友。更多时候的相处是安静的，隔着蓝色的隔断，他画画，她看书，像一对独立的个体，自由自在，却又时刻因对方细微的声响感到安心。
何启豪给她画了一幅肖像，当然，有好好穿衣服的，齿牙春色好像一株灿烂的向日葵，原本寡淡如水的五官，因为笑容显现出奕奕的神采，非常富有表现力。
这幅画后来得了奖，挂在美术馆展览完当做生日礼物送给她。
次年，是一枚奥数金牌，他低头为她佩戴的神情很庄严，嘴抿成一条线，眼里盛着光，仿佛仪式般吻了她。
这时已经没有人叫她“蛞蝓”，而是“何启豪他女朋友”。
和别个偷偷摸摸暗度陈仓不同，他们谈恋爱谈得坦坦荡荡，以学校为圆心，蜚语为半径，辐射到所有人明了。这个镇子不大，盖不住张家的长，李家的短，周末回家，晚饭时母亲紧锁着眉头，语重心长地说：“现在你还小，首要任务是学习。”
之前她可不是这样说的，她说，你十八了，不小了，别指望父母陪你走一生一世。
“学习我一直没有敢落下。”孙曼青抹抹嘴，鸿鹄言志，“我要考A大！”
沉浸于儿女情长而荒废学业的同学，见到孙曼青一定自惭形秽。学如逆水行舟，自从跟何启豪在一起，她的成绩简直长风破浪，不退反进。不努力不成啊，何启豪言之凿凿说了：“我的父母都是A大毕业，夸奖过那里的学术氛围，所以我想考A大，有什么不对？”
无言以对。
她不能任性地指望他停下脚步等一等，她必须跑着跟上他，携手，并肩，看一样的风景。
“不成功便去死。”抱着破釜沉舟一片丹心，孙曼青迎来高三的夏天。
七月，蝉鸣如雨，绵延不绝。
返校日那天，学校高高挂起热烈祝贺的大红色横幅，他和她的名字，迎风招展着。
递给他们录取通知书的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师，瘦得挺精神，眉目间有一股子仙风道骨的气质，他笑呵呵看着这两个孩子，越看越欢喜，仿佛座下的金童和玉女，说定了，哪一天共结连理了，一定得找他做证婚人。
不是所有人都祝愿他们有个好结果。
譬如大学的一天，孙曼青窝在寝室上网，偶然在学校BBS浏览到一条帖子，标题是“有谁了解05级物理系的何启豪，速进”。
她顺手点进去，早有蜻蜓立上头，一大波何启豪的同级、学姐、学妹，汇集于此交流起他的生日星座、血型、爱好特长。马上，有人出来泼冷水：别肖想帅哥了，人家早有女朋友了；有人跳脚了：那又怎样？他女朋友我见过，焚琴煮鹤，根本不能服众；有人附和：鼻塌，眼小，不好看。
往下，略。
尽是些自诩比她漂亮的女子，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其中有一个匿名回复：其实何启豪也没那么喜欢她，她看妇科病都是一个人去的。
孙曼青查了一下匿名者的IP地址，正是下铺的祝筠。
好嘛，连换鞋都省了，她直接来了一个猴子捞月：“筠筠真不愧是新闻系的高材生，最擅长玩弄文字游戏，别人看个痛经，也能表达得如此暧昧。”
女生之间的情谊，有时，真的比火腿还薄。
她从寝室搬走，另租了房子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