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放式的小区,顶层,一室一厅,窗前有棵半死的梧桐,去年遭遇雷击,导致线路全坏,个别地方还保留着焦黑的痕迹,房东嫌麻烦,少收了三百块让她自行解决。何启豪过来帮忙接电线,环顾一圈这朝北的小屋子,啧啧咋舌:“鼹鼠的家。”
虽然是嫌弃的口吻,却管不住脚常回家看看。
在一次突然而至的大雨,等了一夜,没停,然后就顺理成章住下了。
他们一起去超市买成双的牙刷、水杯、毛巾……经过家居区,何启豪非要拉着她试躺双人床,想想,身下是柔软的床,眼前是温暖的灯光,旁边是爱人轻轻撞你的肩膀,问:“感觉怎么样?”
孙曼青没有缘由觉得幸福,幸福得简直要哭了,她撑着眼角,“这床不赖,适合做梦。”
当晚,孙曼青做了一个美好的梦。
梦里的他们老了,白发苍苍,地心引力使得脸都垮了,坐在摇椅上懒洋洋晒着太阳,桑榆暮景,他把手伸过来,温柔覆盖她的手,如同一个缓慢的长镜头,语气煽情道:“这辈子,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她泪眼婆娑醒来,摸了摸何启豪熟睡的脸。
皮埃尔居里——对于这个名字,大多数人表示陌生,但肯定不陌生玛丽居里——是的,居里夫人,发现镭的居里夫人,两项诺贝尔奖得主的居里夫人,墙上必挂名人之一的居里夫人。此君便是她的丈夫,他是一名物理学家,贡献了居里定律,获得的荣誉有1903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当然,论名气比不上她。
过于出色的一半往往使另一半沦为陪衬的花边。
说起来,孙曼青不差,硬笔书法八级,每个学期末有奖学金,雅思刚拿了漂亮的分数,会做人,远远胜过待人冷淡苛刻的何启豪。然而,只有她才明白,何启豪不是I Q高, EQ低,而是不屑学习这种人情世故。
世界对他太友好了,哪怕,他在树桩旁小憩,都有可能送上来一只乱蹦的兔子。
孙曼青以为她会一直背负着“何启豪他女朋友”的头衔,甚至以后是“陈太太”。
直至何启豪收到国外一所著名高校的offer。
“你要走?”
“对,我要走。”
她禁不住歇斯底里:“你就不能不走吗?”
“不能。”何启豪没有任何犹豫。
他用冷静得近乎残酷的声音,提起那只曾经陪他度过孤独时光的瓦特,“最后,我把它扔了,因为父亲的情人说家里的小畜生只能养一只,没想到,它凭着嗅觉找回来了,所以你知道的,我被送走了。”
孙曼青不知比不比得上一条狗的陪伴,或许他喜欢她,但,最爱的恐怕还是他自己。
他就这样走了,留给她一个悲伤的背影。
转眼,孙曼青大学毕业,找到一份广告文案的工作。
广告公司是疾病之神保佑的场所,在这里,五成有痔疮,七成有颈椎病,九成有肠胃疾病,睡眠不足引起的头疼更是常态,有时她恨不得地球的自转变慢,如果一天有48个小时,就可以延迟交稿的期限了。
她没有富余的时间思念一个人,生活被压缩成家到公司两点一线,独自走在上面,摇摇欲坠。尤其是下班回家,面对沉默的房间,寂寞开无主,辗转反侧数羊不成眠,每当这时,她就对何启豪陡然滋生一种怨妇的恨意。
这天凌晨,她依旧带着满身的疲倦回家。
前阵子溜进来的耗子,窸窸窣窣,动静不小,她一边盘算该买个捕鼠笼一边往里走,未曾想到客厅里有个人。
耗子精——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何启豪正窝在布艺沙发上看碟,听到声响,目光越过电视扫了孙曼青一眼,说:“你回来了。”
那云淡风轻的模样,那低沉醇厚的声音,她使劲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没错,是何启豪。
他回来了。
其实初到英国,他就想回来了。
英国人民饮食的主角是土豆,却不会做土豆烧肉。那是孙曼青的拿手菜,食材切块,冰糖炒糖色,五花肉经焯水煸油放入,再加调料和土豆翻炒,倒开水没过食材,炖至汤汁浓稠,临出锅放适量盐,他遵循操作规程,得到了一锅暗黑色物质。黑暗料理界一颗新星冉冉升起,想起离别时恋人那伤心的脸庞,后悔了。
他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不是为了体验资本主义水深火热的生活。
他摩挲着口袋铜色的钥匙,归心似箭,三年的课程,拼命浓缩成一年零四个月修完。
眼前一切,仿佛五年前的重播,她却没了泫然欲泣的冲动。
大概年纪大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容易感动了。
她表情麻木任何启豪搂住,听着窗外的蝉和胸膛的心跳交织成悲怆的夏日奏鸣曲,吱,咚,吱,咚,一把大提琴般阴沉的男声欻然响起,“这是怎么回事?”
透过玻璃的反光,可以看到何启豪指着她锁骨处一枚沉淀的吻痕,神色是阴翳的,像一个被戴了绿帽子的丈夫。
她觉得好笑极了。
大概他失忆了,忘了五个月前还兴冲冲告诉她,他找到真爱了。
真爱的名字叫做凯瑟琳,一个俄裔美国姑娘,是他母亲的学生,陪着行动不便的导师来中国看望好久不见的儿子。
第一次见面是在大学城的小咖啡馆,他推门进来,四目相对,荷尔蒙似香水一样弥散,沁人心脾。凯瑟琳有着数学严谨的美,是勾股定理,是黄金比例,静坐在那儿,就是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他情不自禁看入迷了。轮椅上的母亲非常知趣,简单寒暄几句,说:“我有些乏累,让凯瑟琳陪你说说话吧。”
他们倾盖如故,从咖啡的香气聊到分子,又从分子谈到费米子,然后就希格斯玻色子各自发表灼见,咖啡因作用着,加速着肾上腺素和多巴胺分泌。
关于灵魂伴侣,何启豪长久以来是模糊的概念,美丽,智慧,兴趣相投,直到遇见凯瑟琳,这个词才终于化为实体的状态。孙曼青不是不好。她性格温和,做饭好吃,爱干净,不辞劳怨,放在家庭生活,更像一个理想的钟点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