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当山庄内其他人得知刘川光下山求援的时候,不出意料是清一色惊讶和反对的态度。不过这已经是刘川光出发一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而且众人的反对也仅限于口头上说说担心刘川光安全之类,并没有多么坚决。当然了,他们心里或许还觉得有个愣头青自愿出头冒着生命危险去求援,是一件对自己有利无弊的天大好事吧。
虽然欧扬一再请求大家集中在客厅里静待救援到来,不要随意四处走动,不过柳云梦坚持要继续检查别墅里四处收藏的钢琴,甚至还要求进入其他人的房间。扰攘一番之后,也只能由得他了。
韩泠月去了礼拜堂,说希望一个人静一静,同时也为不幸去世的梅林松、方朗生和小刘警官祷告,请其他人不要打扰。其他人虽然留在客厅里,但终究不便强硬约束,大家还是自由出入,有时回房间拿东西或者上厕所。
很快就接近中午了。老安准备好了午餐,请大家前往餐厅用餐。虽然老安准备的饭菜依旧精美可口,不过在如今环境之下,再好的美好佳肴也味同嚼蜡。大家都几乎不说话,默默地低头吃着。
“唔……我觉得,真的不需要通知柳云梦和韩泠月来午餐吗?”终于忍耐不住过于沉闷压抑的气氛,薛原打破沉默,开口问道。
“柳云梦一心寻找梅老师的乐谱,其他事情全都抛诸脑后了。刚才他在检查我房间里的那台钢琴,现在不知道又去了谁的房间了。我也不便阻止他,唉,随他去吧……”任鹏飞说到最后,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和梅林松几十年知交,无论出于音乐评论家的身份还是出于私心,大概都希望梅林松的遗作能够公诸于世吧。
“任老师你就任由柳云梦在我们的房间里搜寻吗?你不担心他真的找到乐谱,然后据为己有?”薛原似乎话中有话。
“据为己有?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难道他……”
“啊,没什么……没什么……”薛原察觉自己说漏嘴了,赶紧低下头继续吃饭。
欧扬虽然觉得薛原的反应像是欲盖弥彰,但并不急于点破。“我并不觉得柳云梦会在我们房间的钢琴上有什么收获。老师既然要求公平比赛,那就不会把线索留在某个人的房间里。藏叶于林,我们要找的东西,肯定在每个人都能看得见摸得着却又视若无睹的地方。”
“藏叶于林吗?听起来倒挺像是魔术师的手法。难得林松一把年纪了还有如此童心设计这般游戏。”任鹏飞捋着胡子,微笑地说。
“将继承大事以猜谜游戏的方式决定,这本身就是如同孩童嬉戏一般天真烂漫的想法啊。”难得一直保持中立态度的程步堂第一次发表自己的见解。
“我想我还是去叫一下韩泠月吧。她早餐也没有吃,一整天都不吃东西的话,对身体不太好。”欧扬站起身来,一个人走去礼拜堂。
韩泠月跪在礼拜堂的十字架前,双手合十祈祷着。
她原本并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但是在老师身边多年,耳濡目染,她逐渐也学会将祈祷静思当作一种让自己保持心境平和的方法,后来她更养成了每当重要演出开始前都要独自祷告的习惯。
但她今天的祈祷并不是为了生者,而是为了死者。
这几天实在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老师和同门接连去世,老师留下晦涩不明的诗歌谜语,明争暗斗的继承游戏,这一切都一度令她心乱如麻。
但此刻,她的内心却如明镜止水一般,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因为她已经洞悉了全部真相。为此,她彻夜未眠,苦苦思索了一个晚上,思考自己该怎么办。
她此刻正在等待一个人。她在那个人房间留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她已经知道了真相,也解开了谜语的谜底。她知道那个人一定会赴约的。她当然已经做好了决定,她清楚知道应该如何面对那个人。
礼拜堂的走廊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那个人来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上帝啊,就让我现在终结这一连串的可怕的事件吧!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了,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随即传来轻轻的扭动门把的声音。
韩泠月依然背对着门,跪着没有动。她祈求着逝者在天国能够得到安息。
门开了……
礼拜堂前的长长走廊一片静寂,令欧扬不自觉地放轻了步伐。这种近似教堂的肃穆气氛对他而言并不陌生。
欧扬出生于大富世家。据说祖上在洋务运动时期发迹于租界,长期与洋人做生意,因此生活颇为西式。自他祖父开始就开始信奉基督教,每个星期日都会带全家到教堂一本正经地做礼拜,领受圣餐。
尽管他一出生就被家人安排接受了洗礼,但他从来不是一名虔诚的信徒。倒不是相不相信上帝的问题,而是他极其不喜欢这种压抑拘束、装模作样的氛围。
大概是自由不羁的天性使然,他从小到大没少干过出格的荒唐事,对那群频繁出入上流社会圈子、举止言谈道貌岸然的家族成员,他更是嗤之以鼻,而亲戚们则把他当成离经叛道的捣乱分子,因此他和其他家族成员的关系一直不佳。
至于父母,成天忙碌于家族企业的事业,除了确保他衣食无忧,花费充裕,甚少沟通交流。于是他考上西京大学后干脆搬出家中豪宅,常住学校宿舍,又染了一头金发,视作对家族西化的讥讽。
欧扬走到礼拜堂门前,正准备敲门,忽然一阵莫名的奇异感觉涌上心头。这种异样的气氛并不是来自礼拜堂的宗教氛围,而是带有一种不祥的死亡气息。明明韩泠月应该身在门的另一边,为何竟然感觉不到有人活动的气息?
他收回准备敲门的手,转而扭住门把手轻轻转动。“咔”的一声,门开了,他缓缓地推开一寸,打算从门缝中窥探黑暗的室内。
正在此时,毫无预兆地响起“嗖”的一下破风锐响,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紧接着又传来一声闷哼和倒地声。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愣在当场,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赶紧推门冲进礼拜堂,正好看见一道黑影撞破礼拜堂最左边的玻璃窗,向窗外跳了出去。他再低头一看,韩泠月俯卧在十字架前,背后插着一支箭,已经不省人事。
欧扬立即反手将门在背后关上。他首先跑到窗边,透过破碎的窗格,小心向外探视。窗下就是陡峭的悬崖和波涛汹涌的大海,天气已经开始放晴,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能见度比前一天好得多。
他依稀好像看见有个黑色小点在浪花中载浮载沉,但瞬息间就被吞没了,他甚至不敢确定那里真的有什么抑或单纯是自己眼花。
窗外一无所获,他赶紧跑回倒地不起的韩泠月身边,一眼认出插在她背后的凶器正是收藏室那支墨西哥土著毒箭,他的心情瞬间如坠冰窖。别说此刻刘川光不在别墅之中,就算他在场,缺少必要的医疗设备和药剂,恐怕也是回天乏术。
他小心翼翼不碰到箭身,扶起奄奄一息的韩泠月。她的身体微微抽搐着,还没完全断气。欧扬不停摇晃着她的身体并呼唤她的名字,希望让她恢复意识。
韩泠月猛地抖动了一下,眼睛微微张开来,但是看着欧扬的眼神完全失去了焦点,也不知道她是否认得出眼前的人是谁。
“韩泠月,我是欧扬!是谁射箭杀害你的?你认得吗?”
韩泠月似乎认出了欧扬的声音,双眼恢复了一点神采,但欧扬看得出来那不过是最后的回光返照罢了。她嘴唇颤动着,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却不是凶手的名字。“……不是……钢琴……琴……”
她说完最后一个“琴”字,如释重负似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然后永远闭上了双眼。
欧扬恍惚间觉得手中抱着的仿佛是一捧皑皑白雪,纯洁无暇,冰清玉洁,却被自己罪恶的体温融化,无视自己徒劳的挽留,急速地从指间流逝,消散无踪。
在三大弟子中,韩泠月年纪最轻,相互交流也最多,欧扬深知她外表冷若冰霜,内心其实纤细敏锐、情感丰富,对她一直深有好感,此刻心中的悲痛不亚于梅林松逝世。
他强行抑制着身体的颤抖,将韩泠月的身体像一束鲜花那样轻柔地放下。昨天晚上才和刘川光约定,他们要留在别墅中尽力防止悲剧再次发生,然而还不到半天时间,便再一次有人在自己眼前丧生。
刘川光一直以来最痛恨的无力感,欧扬此时此刻终于切身体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