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山,安锦宫。
小宫女端来了饭食,小声道:“苏美人。”
苏兰琢回头一笑,眼里却是空洞的:“放下吧。”
即使是在这冷宫里,她也有的是能力让这些刁钻的宫女太监听话。
小宫女垂手立在一旁,神情瑟瑟。
苏兰琢挑了一小块豆腐,轻轻闻了闻,接着才送入了口中。
水煮过的豆腐还有些发苦。
此时,不知淑慎在锦端宫里吃着什么样的精致饭食。
苏兰琢不喜欢苦的东西。
她接着又是一笑,眼里仍旧空空的:“当年,本宫曾吃过皇后亲手做的点心,也曾为皇后梳过头发。”
小宫女噤若寒蝉。
苏兰琢自言自语:“不知她还记不记得。”
那年她在夜里回了苏府。
苏符顶着一张青肿的脸来见她。苏符的表情是不变的严肃,吩咐着她以往的事宜之后,她突然开了口:“兄长这是怎么了?”
苏符很少在她面前流露出笑意来,此时却缓和了一下面容,眼里闪出一些笑:“让一个顶调皮的小丫头给打了。”
之后苏兰琢踉跄着走了出去,走出了门,明明知道看不见苏符那张青肿的脸了,但还是回了头:什么样的小丫头敢打苏符?
或许真的像苏符说的那样,是个顶调皮的小丫头,但再调皮,能对这张脸下得去手?
她回宫后也未细想,按照苏符的吩咐,继续在林皇后的药里动了手脚,再接着挑拨了珠美人和毓心夫人的关系。
之后苏符来了信,信的末尾,却突然写了他又笔账想同淑美人算算。
淑美人。苏兰琢去年做秀女时忙着和沈珍珠争斗,听说了秀女里面有位难得的美女,来自安远花家,和毓心夫人有几分牵扯。但当时她也听说了这位花家的小姐沉不住气,和雅叶柳家的一个小姐闹了一场。她想着这样的女人就算长得再美,进了宫也会被整死,就没有在意。后来也只是听说沈珍珠将她给清理了出去。
现在一想,若是那位淑美人真的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也不会被沈珍珠注意并清理了出去,更不会再次被无比聪明的宜文公主送进宫来。
有些宫妃也曾窃窃私语着这位淑美人的美貌。还曾说这位淑美人去年中秋时便陪伴着宜文公主进过宫,颇得宜文公主的喜爱。但去年中秋,她和沈珍珠齐齐病倒在了床上,闹了个两败俱伤,并未见到这位被传的神乎其神的淑美人。
这次,很显然,她一向心思缜密的兄长对她起了不该起的念头。苏符向来不和她说一句废话,此番提起,便是在意。
难不成,让她把淑美人整入冷宫,再使个偷梁换柱,把这个淑美人最后变成自家兄长的小妾?
苏符虽然也流连烟花场所,但苏兰琢知道,他那也不过是做个样子。苏符从来就不是在意美色的人。这次,苏符居然瞧上了皇帝的女人,着实让苏兰琢觉得有些不妥。
看到淑慎的那一眼,苏兰琢只觉得这个女人还真是好看呐。
那样明艳的一张脸,只让人觉得这样的女子就该是拨开万千层云雾才能看到的美丽。那样肆意的笑容,如六月骄阳灼灼洒在盛放的红莲之上。
这样的女子,是被人宠大的吧?
不同于景善夫人那般,在一味溺爱的过程中夹杂着利益分析,又不同于沈珍珠那般养成了假似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样,还不同于宜文公主虽是锦绣堆里捧出来的精致,却也带着刀剑阴谋里杀出来的高贵冷艳,她只是单纯的美,单纯的让人喜欢。
记忆回转。
她的记忆里,也曾有这样一个人。
但那个人,却只能存在记忆中了。
苏兰琢曾有一位妹妹,苏兰琢有很多妹妹,可那些,都是父亲的小妾生的,唯有这一位,是她的母亲生的,比她小一岁,也是她唯一承认的妹妹。
她和妹妹很像,但苏兰琢不爱笑。她妹妹,却因为笑容太过美好,对她百般威严的父亲总是将妹妹给搂在怀里,严肃阴沉的兄长也会轻轻摸摸妹妹的头发。
自苏兰琢有记忆起,父亲从未笑着对她说一句话,更别说抱她了。兄长更是从未看过她一眼。她所能做的,只是保持着一个完美的嫡女形象罢了。
苏兰琢自小喜欢甜食,但奶妈说,吃多了糖会蛀牙。
妹妹的奶妈从未这样说过,妹妹的奶妈,总是会一勺一勺的喂妹妹蜂蜜,给妹妹做精致的甜食,因为妹妹会撒娇。
苏兰琢知道兄长的密室里有着数不清的毒药,她知道如何进兄长的密室,并且知道如何进去不被兄长发现。
她拿了一丸名称最毒的毒药,三步死,将这丸药碾磨成粉,加入了妹妹的蜂蜜中。
她举着勺子喂妹妹蜂蜜,妹妹摇摇头:“长姐先吃。”
苏兰琢笑笑:“长姐不喜欢甜食。”
妹妹将勺中蜂蜜吃尽,接着道:“长姐,真甜。”
苏兰琢笑笑,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了兄长。
妹妹看到兄长,笑了起来:“哥哥!”
她拉着苏兰琢的手,还未走到苏符的面前,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接着,妹妹的奶妈以投毒的罪名处死。
但苏兰琢却永远也忘不了兄长看她的眼神。
厌恶有之,欣赏也有之。
从这个眼神里,苏兰琢知道自己永远也比不上妹妹,她也知道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一颗棋子。
那年,苏兰琢六岁。
从此,她是苏家最尊崇的大小姐。她也学会了笑,却不是她妹妹那样天真的笑,而是兄长待人时的笑,那笑容,一直深到了眼底,让人以为,她是真的很喜欢笑。这幅带笑的面具,给兄长带来了无数的利益,但也让她获得了笑里藏刀的称号。
那天苏兰琢看着淑美人渴求的眼神,心头一热,不知想起了什么,居然吃起了毓心夫人宫里的甜点,甚至,她还讨了一盏糖蒸酥酪。十年未吃甜的东西,她居然感觉这是世间最美好的滋味。
有谁不喜欢甜呢?
有的,只是渴求甜而未得到罢了。
这位淑美人,还真是像她的妹妹。同样天真的神情,同样带着稚气的明艳笑容,一举一动,都那样惹眼。
这些年来,苏兰琢每每感到懊悔之时,总会去明月台上俯瞰这京城,人来人往,热闹繁华之下险恶纵生,也就此时,她才不那么懊悔。
苏兰琢从未尝过宠爱的滋味,她知道,自己从未被人放在手心上好好地爱过。因此,看着那位神情天真容貌明艳的淑美人笑的时候,她的心里,又生出了嫉妒,但嫉妒之中,不可抑制的带了喜爱。
恍然间,她想起了被她亲手害死的妹妹。她将那勺带了毒的蜂蜜喂到妹妹的嘴边,妹妹说:“长姐先吃。”多少年,都未有人真心实意的将东西先让给她,因此,她只能伸手去争,伸手去抢。有时从梦里醒来,看着空荡荡的宫室,苏兰琢也会想,她的妹妹,是真心实意的敬她为姐姐的吧?
而她,却亲手喂了她毒药。
苏兰琢知道,陛下看向这位淑美人的目光总是带着暖意,而印象中,就算是景善夫人,陛下也从未真正流露出喜爱之色。
若是她和这位淑美人一样出生于祥和之家,有着宠爱她的父母和姊姊兄长,恐怕她也不会如此的不甘。
她在仪兰宫中,喃喃道:“你的父亲喜欢你,母亲喜欢你,兄长喜欢你,长姐喜欢你,我的兄长也喜欢你,陛下也喜欢你,凭什么,你就配得到这么多的喜欢?”
可每每看见她,苏兰琢就觉得像是看见了她的妹妹。
她道:“就连我,也喜欢你。”
兄长和父亲叛逃之后,苏兰琢便从未想过宫斗,和这些愚蠢的女人斗来斗去,于她而言是种侮辱。李紫滟肚子里的孩子对她而言算不得什么,但偶尔一次去了锦端宫,看着如今成为昭仪的淑慎,再看看淑慎怀中笑着的皇子,她想着,这个人手上不能沾了血腥,那这一切,便由她来做吧。
苏兰琢六岁时手上便沾了一条幼小人命,碾转十多载,她又夺了一条无辜的性命。
稳山孤寂,安锦宫清寒,苏兰琢捧着手里的热茶,想要勾唇一笑,眼泪却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