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双生(一)
空里流光2017-12-22 09:004,561

  对齐作战的胜利是七绣入编后算得上有规模战役的首次胜利,七绣开心了好几天。

  在开心之余,还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七绣正在帐子内同钱恪吉商量事情,忽然有士兵来报说军营门口有人来找她。

  七绣不禁诧异:“找我?”

  士兵回报:“来人指定要见七绣首领,说有一封重要的信要亲自交到您手上。”

  军中有规定,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入军营。七绣看向钱恪吉,似是询问。

  钱恪吉会意,说:“我随大当家的一同前去,看看是什么人。”

  这正是七绣的意思,两人随士兵一同去了入口处。在军营入口,远远就看到一人牵着一匹马等在那里。

  七绣问报信士兵:“那就是指明要找我的人?”

  士兵回答:“是。”

  走近一看,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头戴一顶黑纱幞头,一条围巾把脸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机灵的眼睛。皂色毛毡圆领缺胯衫,外套一件短夹棉背心,长马裤下端被绑腿结结实实的绑在马靴里。

  见七绣走来,来人松开缰绳,赶忙来到七绣面前拜见,“小的丁荣拜见将军。”

  七绣从未见过这个叫丁荣的,有些皱眉地问:“起来吧,你找我何事?我不记得认识你。”

  丁荣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弓着身子回答道:“小人是奉命前来给将军送一封信的,要求小人务必亲手交到将军手中,还请将军看后给写个回信,小人回去好交差。”

  七绣接过丁荣递来的信,信封上写着“周绣将军亲启”,封口处封着一个“云栖山庄”的印。

  七绣现在识字不多,但认得自己的名字。看到自己的名字知道这确实是给自己的,翻过信,看到封印,她问身旁的钱恪吉:“这写的云什么?”

  听到七绣的话,丁荣的头扭了一下,但未抬头。

  钱恪吉凑近说:“这是封的云栖山庄的印。”

  “云栖山庄?你可知道?”

  钱恪吉摇头,“未曾听说。”

  七绣将封口处直接撕掉,钱恪吉在旁直说:“轻些,轻些,小心里面的信。”

  撕掉外面的信封,里面包裹的竟还是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的“周公启”,区别于外面信封的字体,里面信封上的字体是很漂亮的小楷,很明显两个信封不是出自一个人之手。里面的信封并未封上,七绣将里面的信拿出,看了一眼,便直接交给了老钱。

  老钱接过信,读了出来:

  周公足下:

  宣和六年十一月杪,有孤女自西京至徐而离于家长者,言:父讳曰中,闺字曰棠,胞妹曰绣,余不复记忆。

  棠孝悌敦悯,及至舍间,未尝不念公。时靖康,征逐逆旅,风尘筑路,但寻公,经年千里,而今十有余载。适闻邓有女将,履历参差,遂尺牍奉达。

  确,乃天不夺愿,女儿博通史册,秀外慧中,公既见亦当甚喜,复膝下清欢,奉晨昏菽水,当乱世,得者盖寡,庶几为幸;否,则惊公听闻,不佞鉴宥。

  请即赐复。

  信没有落款,字体与里面的信封的字体一致,都是很漂亮的小楷。

  读过信后,钱恪吉问七绣可有不明白的地方,他给解释一遍。但七绣沉默不语,在听到“周公”“闺字曰棠,胞妹曰绣”的时候,七绣就沉默了,她的内心忍不住的发颤。

  钱恪吉没发现七绣的异样,不解地又问:“谁是周棠,谁是周绣?绣?”忽然好像也发现了端倪,“这个绣字同你的绣字···”

  “我原名叫周绣。”七绣开口说道,声音已经在打颤了,“我有个姐姐,叫周棠。这是我姐姐写来的信?”

  钱恪吉又仔细读了一遍信上的内容,说:“看写信的口吻不像是你姐姐本人写的,倒像是收养你姐姐的人写给你爹的。”

  “我爹早死了。”

  “你姐姐还活着,还被收养的很好,现在写信来是寻亲的。恭喜大当家的马上就要姐妹团聚了。”钱恪吉将信叠好又收进信封中,递还给七绣。

  七绣拿着信,自言自语:“我姐姐还活着,我姐姐还活着···我还有姐姐···”

  丁荣抬起头看向七绣,想提醒七绣写回信,他好回去复命。但看七绣的样子,又不敢插话,只得用可怜的眼神求助七绣身旁的钱恪吉。

  钱恪吉心眼多,眼珠一转就有了主意。他收到丁荣的求助,会意地点下头,对七绣说道:“大当家的,给你姐姐写封回信吧,你们姐妹俩也好早日相见呐。”

  “对对,你快帮我写回信。”

  “我?”

  “难道是我吗?”

  “好···”

  回信是钱恪吉代笔的,根据七绣已经混乱的口述,言简意赅地总结了一下大致情况,还附上了这里的位置,邀请周棠前来和周绣团聚。

  钱恪吉将回信交给丁荣的时候,多问了一句:“敢问云栖山庄在哪里?庄主是谁?”

  丁荣只说:“我家庄主人称孟三爷,在临安城凤凰山。”

  “可是这写信之人?”

  “我家主子只是让小的来送信,其他的小的一概不知,主子只说你们收到信就知道了。”

  见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了,钱恪吉便客气地说道:“还要劳烦小哥送信回去了,务必送到写信人手中。”

  “道长放心,家主交予的事情,必会办妥,小的告辞。”钱恪吉帮过丁荣,两人也算有了交情。

  丁荣上马绝尘而去。

  丁荣以最快速度返回云栖山庄,将回信送到了写信人——柳宣庭手中。

  握着柳宣庭递过来的回信,如珮心里涌起一股别样的暖流,心一下子又飞回了几年前。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不入籍,不卖身,不忘初衷”为打探胞妹消息而踏足风尘时她向柳宣庭保证,换了他一声长叹和经年沉默的陪伴。几年后的如珮已是小有名气。游走各地,每当楼下再有求而不得的仰慕者醉酒痛哭大喊时,她已不再像初时那般局促不安。

  邓州算是如珮待的时间比较久的了,在这里她遇到了陆旷,然后又认得了高领、孟子佼和言瑜。陆旷算得是她接待的人中很不同的了,两人喝酒聊天弹琴,陆旷讲给了她很多战场的事,如珮是真心佩服。而后得知因为替自己说话而被重罚时,如珮的心里是不安和担心的。不能做什么,只得亲手做了拿手的点心托言瑜送去。回来后柳先生告诉她有了妹妹的线索,便循着模糊的线索匆匆离开邓州,几经战乱,路途受阻,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又是一场空欢喜。

  绍兴六年,如珮和柳宣庭辗转来到临安,幸得有柳宣庭当年的旧友孟令思相助,二人得以暂时在云栖山庄落脚。

  临安,凤凰山,云栖山庄,十字亭。

  在八月中,接连的阴雨天在江南一带有个贴切的名字——八月黑。

  黑黢黢的八月里,某个难得晴朗的傍晚,夜色尚未浓,云栖山庄已亮起了灯火,呼应着天光。这里昼夜的界限并不十分明显,但看主人意趣——夜晚灯火多便足以让山庄中恍如白昼,而白天则有时会用厚重的纱帐来隔绝日光。

  云栖山庄的主人,柳宣庭的好友,孟令思,人称孟三爷,甚好唐风。所以山庄里的一切都有刻意仿照盛唐的制式。

  在没有妹妹音信的日子里,如珮会独坐栏杆,借物思人。

  “何苦···”柳宣庭偶尔会皱眉低声叹一句。

  如今,这位“白石先生”的声名已不在如珮之下,工诗文,善音律,一琴一笛,一身风骨,不改的是经年的沉默与眉间的倦意。

  柳宣庭早年出身太学,他当日的恩师陈与义现已擢升为二品参知政事。来到临安后,柳宣庭曾亲自去拜托恩师,遍查了整个户部的记录,最终找到一条确切的线索:洞庭一役收编入伍的人当中,有一名为“周绣”,籍贯洛阳,宣和年五月十六日生的女将。

  当日,柳宣庭便拟了一封书信。

  在柳宣庭写信时,孟令思正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柄乌木折扇。当目光停留在扇面上洒金花鸟纹时,孟令思脸上露出欣赏的神色,饶有兴趣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有如珮家人的消息?作何打算?”柳宣庭不语,将刚写好的信装进信封,递给他。许是最近接连奔波的缘故,柳宣庭看起来有些倦意,但如往常一样惜字如金。

  孟令思接过信,只见其上用端雅的唐楷写着:周公启。

  孟令思笑笑,探手又取来一枚信封,将手中的信装入,又在边缘处用手指轻轻“哒”的一敲,以使其落入其中,一切完成的颇有戏剧性。“荣哥办事麻利,安心稍等。”孟令思在外信封上写了:周绣将军启,又以山庄印信封了口,向柳宣庭解释道,“白石翁的手迹,若不如此,恐怕出不了临安城。”说着点了点落着“云栖”朱印的地方。

  “拜你所赐。”柳宣庭垂眼一瞥,低声道。

  如今白石翁的名气正盛,为防有人将私人书信拿去出售,还得借着云栖的名号瞒天过海。

  究其原因,艺术造诣自是一方面,而艺术真正变现为价值,还需要一剂催化,孟令思深谙其道,“白石翁”之所以声名鹊起一字千金,除了书法精妙,也离不开孟令思点石成金的“法术”。

  “不敢哦,还是多亏你那教坊三千女弟子。”孟令思眯起眼睛笑侃着,“如今坊间还有几个不知你名号的?”

  凡是坊间听说过“白石翁”名号的,不论与其有没有交集,孟令思都把她们自动归为“三千女弟子”之一。虽是打趣,在他看来,这确实算是美好的恭维之词。

  声名对于柳宣庭却并不受用,恨不得把这个烫手山芋丢还给孟令思。然而此时这已然不是最要紧的问题,所以只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聊作回应。

  “有心事?”孟令思见柳宣庭心不在焉,执着地追问起来。

  “与你无关。”其实,随着如珮妹妹消息送来的还有恩师的问询:是否愿意出仕为官?

  柳宣庭之前将自己整理的乐论当作礼物献给陈与义,没想到恩师会格外重视将它呈到了朝堂之上。

  靖康之后,板荡陆沉,所有官藏的典籍全部北迁,造成了灾难性的礼崩乐坏。主张以师礼辅朝政陈与义自然对修复礼乐重视有加,这个学生出现的正是时候。

  出还是不出?

  柳宣庭是不愿意的,他不愿为这个失望透顶的朝廷做事,但柳宣庭又不愿对恩师有所亏欠。

  “痴情用绝,深恩负尽”曾经有个女人这样评价过他。每当想起她,柳宣庭的郁结就又增加一层。

  “哎。”孟令思叹口气,随手拿起一柄精巧如柳叶形状的小刀,破开一颗橙子,在剖面上均匀地洒了一些细细的盐沫,“话说回来,你何必如此执着?如今世道,亲族离散,大多永无相聚之日,再者,留她在你身边又有何不可?”

  檐外的雨滴渐渐如珠链,柳宣庭仍未作理会,少时才自言自语道:“人生难得秋前雨,祈我虚堂自在眠。”

  月余后,果然回信没有让人失望。

  如珮捧着这封信,如获至宝,信笺上有些歪歪扭扭的字迹也不知道是不是出自妹妹之手,总之看来实在亲切。

  启程这天,孟令思看着小鹿一样欢快的如珮大包小包的拎着行李,心里笑她实在憨厚可爱,又瞥见一旁轻装简从的柳宣庭,一个简单的包袱,一把从不离身的古琴,一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伸手招呼如珮过来。

  待如珮走近,孟令思余光扫一眼柳宣庭,又打开手里的折扇,把如珮遮住,低声耳语了两句才安心收了折扇。孟令思用手里的漆扇轻轻戳了一下旁若无人的柳宣庭,一贯地调侃道:“美人儿,还是用我的车马吧。”

  如珮和丁荣上前接了柳宣庭身上的行李,柳宣庭垂着眼:“自有驿马可用,孟兄不必记挂。”

  孟令思说道:“所谓老马识途,怕你找不到回来的路……”

  “···”

  “反正山庄子弟还等你回来教习,自己看着办···”

  柳宣庭无奈地回道:“知道了···”

  “庄主莫要太过惦念先生,反正过几月就回来了。”丁荣挤挤眼睛。

  孟令思朝着丁荣露出狐狸一样的笑,说道:“怀恩未忍去,非无江海心。莫要忘了回来的路,去吧。”

  柳宣庭摇摇头,心道:话真多···

  马车启程,如珮掀开车帘一直向孟令思挥手告别。

  孟令思笑着挥手送别,回身抚摸着一把刚刚被他藏起来的琴,自言自语道:“惦念?笑话。”我只是突然有点想念旧时那个少年罢了。

继续阅读:第七十五章 双生(二)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醉望北疆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