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仍然记得,当她发现言瑜还活着的时候,一瞬间竟有自己孩子转世复活的错觉。她感觉言瑜其实就是自己的孩子转世,当时没能救得了自己的孩子,现在老天再给了她一次机会。所以她不顾当时环境和遇到金兵的危险也要救下言瑜。那句“他爹”,也是她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说出来的,说出来之后不仅震住了丈夫,也震住了她自己。丈夫被那句“他爹”震颤到心底某处,也不再由于带着小言瑜一起逃命。
半路上小言瑜慢慢转醒,在意识完全清醒之前就在念“爹爹”,听得令人心碎。在丈夫怀中醒来的言瑜,在片刻怔愣之后,没有哭闹,只是乖乖地小声地问:“我爹呢?”
六岁的孩童的脸上没有一丝天真的表情,反而有大人才懂得的镇静和小心,真是心疼孩子之前到底经受了多少苦难。
看着言瑜,李氏温柔地对她说:“你放心,我们已经把他安置好了。”
得知自己的爹已经被安置好后,言瑜就再没有多问过半句。她始终记得父亲临终前对自己说的话:“···瑜儿,你一定要活下···”言瑜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能让父亲失望,无论如何,她一定会活下去,还要好好活下去。
李氏简单地询问了几句言瑜的情况,得知她名叫言瑜,六岁。死去的那个人是她的父亲,是宫中的玉招待,在汴京曾开一家玉器铺,但现在已经没有了。
李氏问言瑜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有娘,还有两个姐姐,但是···”说到这里言瑜的脸上又复上了悲伤的表情,她声音哽咽地继续说,“爹说娘她们都不在了。”
一直沉默无言抱着言瑜赶路的林宗,缓缓停下脚步,他对言瑜说:“以后,你就叫我爹,叫她娘吧,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家人,我会拼死保护你们娘俩。”
言瑜不可置信地问:“可以吗?你们愿意收留我?”
李氏眼眶有些湿润,她说:“傻孩子,你肯认我俩当爹娘是我俩的福分,以后你就是我闺女,娘会好好疼你,让你好好长大。”
眼泪不受控制地从言瑜眼中流出来,她既为自己亲人的惨死而心痛,又为自己劫后重生而心酸,“谢谢爹,谢谢娘。”
“一家人了,说什么谢字。闺女,你身上哪里还有伤,告诉我们,我们现在带你去找大夫。”
言瑜从那一天起正式更名为林言瑜。她的养父林宗说:“既然你父亲生前是宫中的玉招待,给你起这个名字必定有因缘,我们不给你改名字,也是让你不要忘记自己的父母和家人。”
言瑜知道自己的养父虽然是个猎户,识字不多,但是个真性情的人,待人十分真诚,对她也是十分的好。而她的养母李氏,在吃穿住上对言瑜非常细心,照顾有加。言瑜那样孱弱的身体,后来在李氏的悉心照料下养的很好,恢复的很快。
“娘,我去洗果子。”言瑜带着野果,一溜烟追过去,赶上已经走远的林宗,两人一左一右并排蹲在溪边收拾各自手中的食物。
李氏望着远处那一大一小的身影,心中无限感慨。她感谢自己当时没有扔下言瑜,不然那时的言瑜肯定要死在那里,现在她又上哪里能得到这样乖巧懂事的漂亮闺女。
言瑜一家人一直隐居在这树林中,自给自足。每天林宗都会带着言瑜去树林里打猎,有时猎到的猎物多有时猎到的少,但从不空手回来。言瑜跟着林宗,将他的一手好箭法承袭了下来。小小年纪,五丈之内,箭无虚发。为此,林宗特意为言瑜做了一把适合她用的弓弩,言瑜特别宝贝,每天都要擦一遍。
猎到的猎物多的时候,林宗就会拿到附近的村子上去换食物、换布料。李氏有一双心灵手巧的手,一块布料,一个下午时间就能变成言瑜的一件新衣服。
这年冬天,林宗再次出去兑换粮食和衣物,可一去五天却还不见回来。李氏和言瑜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待,言瑜几次想出去找父亲,都被李氏拦下了。
“我就在树林边上看看。”言瑜请求说。
李氏断然拒绝:“不行!”将言瑜紧抱在怀中,“外面还是兵荒马乱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碰上金人了,还活不活了?你爹爹要是就此回不来了,娘不能把你也丢了!”
“娘,爹爹一定会回来的,肯定是有事耽误了。”言瑜坚定地说,也是坚定地告诉自己。
“嗯,和娘一起等你爹回来。”李氏见女儿目光如炬,不再担心那些不好的事,她也坚信丈夫会回来的。
等到夜里,耳朵十分灵敏的言瑜听到了有人脚踩落叶的声音,马上从床上坐起身。“是爹爹,爹爹回来了!”
在李氏反应过来之前,言瑜已经溜下树去。
夜色正浓,树林里时不时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踩落叶的声音在慢慢靠近。李氏也慌忙下来,一把抓住小言瑜。同时,她也听到了向这边慢慢靠近的声音,她辨不出声音的主人,突然谨慎起来,一只手摸到怀中的匕首准备随时应付。
距离这边还有不到10米的距离,言瑜一脸的兴奋,她禁不住喊出声:“是爹爹吗?”
她这一出声把李氏吓了一跳,忙将言瑜往自己怀中揽,却也听到了久违的思念的浑厚的男人声:“瑜儿?”
听出来人正是林宗,李氏松了一口气,也不再抓着言瑜。没有了束缚,言瑜立马奔向父亲,林宗那边已经点起了火折子。
暗暗的深夜,有了一丝火光。借着火光,李氏也慢慢走到已经相拥的父女俩身边。六天未见,人竟然瘦了有一圈,但坚实的肩膀上背着的全是他们一家需要的粮食和衣物用品。
“怎么这次去了这么久?”李氏轻声问丈夫。
“对啊,爹,你去了好久,是不是有事耽误了?”言瑜问道。
“走的远了些,就耽误了时日,咱们先回家,背着这么多东西走一路,我还真的累死了。”林宗说道。
知道丈夫在外面风餐露宿的,这会儿肯定饿了,李氏先去给他准备饭菜了。言瑜自林宗回来后就一直缠着他,不能离开半步。
林宗坐在铺上,让言瑜站在自己面前,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囡囡看看,爹爹给你带什么宝贝回来了?”
竟是一只小小的玉蝉,由一根红绳系着,虽然做工有些粗糙,但玉石的品相还是不错的。言瑜之前在言长青的影响下,对玉石和玉器还是有一定了解和眼光的,她看得出来这枚小小的玉蝉对于他们这个家来说能顶一个月的口粮。
“喜欢吗?”林宗晃晃手中的红绳,玉蝉来回摇摆。
言瑜点点头,说:“好漂亮。”
“爹爹给瑜儿戴上。”
言瑜戴上礼物,高兴地在屋里转起来圈,恰好李氏端着饭菜进来,见言瑜这样高兴便问什么事让她这么高兴。言瑜向母亲展示她的礼物,李氏也直夸真好看,却不过问价钱。
在林宗吃饭的时候,李氏得知他这次晚归的原因。
原来,在他们住进树林期间,外面一直是战争不断。金兵期间几次南下攻打大宋,不仅攻打东京,还分东路、西路、中路,弄得沿路百姓民不聊生。
“金兵都打到湖南这边了,我碰上好几个逃难过来的,死了好多人呢。”林宗叹了口气,“这个玉蝉是我上次出去就订下的,这次去取,结果一路上突出出现好多难民和残兵,路不好走啊。那些难民也是好惨的啊。”
“那你碰上金兵了?”
“远远的看见了,我躲起来了。不过碰见的军队的人倒是不多。”
“天呐,太危险了,碰见了可怎么办。”
“他们要是再往西边打,就要打到这边来了,我觉得这里也不会太安全了,我们准备准备搬家吧。”
“对对对,咱们再躲远点儿。”
提起战争和金兵,言瑜就突然不说话了,她不愿想起的一幕幕又开始闪现在眼前。争抢食物的人们,被斩首的孩子,抱着孩子尸身哭号的母亲,还有满脸是血的父亲,统统出现在眼前让她颤栗起来。
林氏夫妇发现言瑜的不对,猛然想起这孩子的遭遇,都责怪自己在孩子面前失言提这些干嘛。
李氏抱过言瑜,哄道:“瑜儿莫怕,有爹娘在,瑜儿不会有危险的,莫怕莫怕。”
“嗯”言瑜小声的答应,紧紧的钻进李氏的怀里便不再作声。
夫妇二人知道,孩子小时候的阴影还是消除不了,她对战争和金兵的恐惧依然存在。
一家三口第二天便开始整理行囊,简单地收拾带上随身的东西,在三天之后离开了这住了两年多的树屋。临行前,言瑜是万般不舍,她已经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家,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粒寸土她都有不一样的感情。小言瑜将头上的那根野鸡毛插在了居住的树下,作为离别前的纪念。
三人从树林出来,踏上了去西南的的路途。林宗有一个远方亲戚在西南的钦州,林宗打算带着妻女去投奔。钦州位于国土的最西南,靠近南海,那里偏僻应该会远离中原战场的纷扰。从秦岭到钦州,从北到南,穿越了整块疆土,还要避免碰上金兵,林宗和妻子商量后决定能走水路就走水路。最近的路程便是先去利州坐船走嘉陵江南下。
但林氏夫妇万万没想到最后会在利州坐船前碰上一只金兵的残余部队。虽然这支队伍只有四五十人,周围逃难的老百姓加起来要比金兵人数多,但老百姓中多是妇孺老弱,且因为战争的影响,人们对穿着兵服的人有一种来自内心的恐惧感,任凭被金兵掠夺欺负,完全不敢回击。
金兵将林氏夫妇和小言瑜连同老百姓一起围起来,逼到一处小山的死角。背后是山,左面是一条河,河水的前方就是一处瀑布,瀑布顺流直下直接联通到下游的嘉陵江,山崖的落差不是很大,瀑布的水流不是很湍急。右面被层层的金兵堵了个严实。在最里面的角落中,林宗怒视着对面的金兵,一手挡在妻子和小言瑜面前,将她们影在背后,一只手握着背上的弓箭,准备时刻反击。
困在最外面的百姓身上但凡值钱的东西全被抢了去,做抵抗不给的便被拉出去围打,被打人的哀嚎再次传入小言瑜的耳中,她不住的发抖。前面的百姓被搜刮干净,其他金兵都在前面瓜分抢来的财物,一个金兵最后向这家人走来。
在金兵走来之前,林宗将背上的弓箭拿下来交到了妻子手中,和妻子对视一眼,伸手摸了摸紧缩在妻子怀中的女儿的头。在金兵走到他们面前后,林宗慢慢站起身,将手中的包袱递了出去。包袱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几贯钱和几件衣物。金兵正在低头翻包袱的时候,林宗突然趁其不备,从袖子中抽出匕首,一把插进了金兵的心脏,同时回头对妻子大喊:“快带女儿跑。”
在刚才和丈夫的眼神交汇中李氏就察觉到丈夫眼中不一样的意思,相守多年,一个眼神足以让她明白丈夫已经做出什么决定。
李氏马上抱着言瑜站起身来,但她还是拉了丈夫的衣角一下,说:“一起走!”
这边的骚乱已经引得那边的金兵拿着武器向这边跑来,情况危急,林宗抽出匕首,将金兵的尸体扔到一边,用力推了一把妻子,大喊:“快跑!你想让女儿和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吗?!”
金兵马上逼近,林宗举着匕首转身冲了过去,其他被掠夺的百姓也加入了反抗阵营,和金兵肉搏起来。
“爹爹!”言瑜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喊了出来。
右边金兵和百姓已经打成一团,只有左边有路,但横亘着一条大河,也是无处落脚。李氏抱着言瑜,回头看到丈夫已经被金兵刺了几枪,踉跄地摔倒在地。
眼中满含泪水,一咬牙,李氏把言瑜放到地上,从背上取下弓箭交到孩子手中,叮嘱道:“囡囡,看来爹娘只能保护你到这里了,爹和娘很高兴能做你的爹娘,你虽不是娘亲生的但早比娘自己的孩子还要亲。如果有来生,娘一定要选你做娘的孩子。”这也是她第一次亲口喊言瑜为“囡囡”,以前都是林宗喊,她在一直责怪丈夫太溺爱会宠坏女儿。
言瑜扑到李氏怀里,大喊“娘!”
那边有几个金兵摆脱纠缠举着武器准备向这边走来,林宗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染红了,但仍紧紧地抱着一个人的大腿,随即又被人插了一枪。
李氏知道不能再耽误下去,否则女儿都活不了了。李氏撕下自己的衣服一角,把弓箭绑在了女儿身上,对言瑜说:“囡囡,你一定要活下去!”
说完,李氏抱起言瑜奋力向河中丢去。
林宗的弓箭是选取上好的紫衫木制作的,弓箭比言瑜长出一半。言瑜抱着弓箭一落入水中,立刻就浮了上来,向下游飘去。
“娘!”言瑜向岸上的娘亲极力伸手扑腾,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与娘亲越来越远。
李氏望着远飘的女儿,心中再次为女儿祈祷。然后,转身,从怀中掏出小匕首,向人群杀去。
“娘!”言瑜嘶声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