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黑夜里拿回那封他早早写于她人生16岁的遗信,在出租车后座哭得不能自已。她以为她曾无限趋近过名利和爱情,但那些,明明就近在手边,只可惜都罩上了玻璃罩子。
连愁靠在飘窗上,趁天黑前把一本小说翻完了。说的是几十年前一位遗世独立的名伶因政治问题被关了禁闭,在拘室里渐渐失了色,也能和外头路过调戏她的粗野男人对骂或调情。连愁的此刻还算是一个太平盛世,脚底下就是星火一片的繁华人间。只可惜她发了胖,胖比政治还要可怕,进出小区,不戴口罩也没什么人认识。她其实还正年轻呢,只可惜红得太早了。她明明还没老,就这么被人遗忘了。
这几天在电梯里,老是遇见一个正当红的歌手,背着一把黑色的依宾尼兹。每次见他,吉他还是那一把,女伴一直在变化。传说这一块地风水好,许多艺人都住这个小区,她房子买得早,算是前半生为自己下的唯一正确的决定。现在房价早被炒高了,不少明星就是租也要住这里。
电梯四面都是寒光凛凛的镜子,旁边这对男女瘦得令人发指。电梯叮一声到了,歌手与他的外籍女伴率先高傲地走出去,她差点一个趔趄,是手里牵的雪纳瑞正使劲往前蹿,急着要进草丛拉屎。
连愁遛完狗回去,在网上搜索了一下那个歌手的资料。他是选秀出道的,年初还发了唱片,跟她同岁。她走到卧室一角,轻轻扫了扫一把木吉他的弦,跳出来的音符却有些莫名其妙。她不会弹吉他,只不过有一副还算不错的嗓子,长得又比别的女歌手美一些,但出道时候她还是一个少女。如今她就是去一些酒店派对或者名车晚宴上唱一唱,收入跟一个高级点的白领没什么区别,这还是因为过去的经纪人在偷偷帮衬。她已经没有后台了,当年的成名不过昙花一现。
一大早歌手和新女友就在楼上激烈运动,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作息。连愁房间中央的水晶吊灯微微摇晃,天花板渗透下来女人的叫声。她躲无可躲,只好出门买菜。CBD食品超市里的东西都贵得要命,有机蔬菜裹在保鲜膜里,看起来又新鲜又干净。她算了算购物车内几样东西的价钱,觉得还是再走两个街区,去一个菜市场里买。收银台前面的商品丢弃区,她斟酌来斟酌去,就留了两只进口蛇果。结账时收银员多看了她两眼,问:“哎,你是不是就是那个,那个谁?”
最后她蛇果都没要,三步并作两步地逃了。她刚才连一盒一百多块的黑提都没舍得买,别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可别人不一定看得见她当年用的麦克风甚至镶了钻。跑出去后,购物区举目可见各种类型的美女,她当然不输给她们,却跟她们一样在大街上默默无闻。
而此时秋风起,正好是吃松江鲈鱼的时节。北地菜市场的水产区一片混沌腥气,怎么会有那样珍稀的鱼可卖。如此昂贵的乡愁她早已消受不起,转头让肉贩给她割了两斤肥瘦相宜的前槽肉,挑了一把还算水嫩的韭菜,一口气要把水饺包上一两百个,冻在冰箱里就是好几个礼拜的晚餐。
连愁打着饱嗝下楼遛狗,她蹭着脚底踩上的狗屎,接了前经纪人打来的一个电话:“一个时尚颁奖礼,你去没问题的,多见见人,增加点曝光机会。”“曝光干什么,我又没什么东西要宣传。”“帮你提住一股劲儿啊,你再这么闲下去,回到镜头里就不能瞧了。”“我现在就不能瞧了,我估计是我们全小区最胖的。”“当个普通姑娘你现在就正好,还想再做下去就得减肥呀。”
之后他还在电话里唠唠叨叨了一阵别的。连愁想起她倒是很久没去看她的老板了。他因为一场车祸,已经在医院里睡了一年,至今没有任何醒过来的迹象。公司濒临倒闭,可她的合约还有五年才到期。老板的老婆又视她为眼中钉,她是解约无望的。渐渐地,她也没了什么朋友,也不是时过境迁什么的,主要是她也耐烦不了别人见了她,总要先问一句“你怎么不工作”。
毕竟是一个大牌杂志张罗的活动,来的明星不少。去背景板前让媒体拍照也得心照不宣地论资排辈,做这行,这点做人的觉悟是要有的。连愁自觉现在没有什么人会记得她,身上的礼服也是别人挑过几轮后才从品牌公关那里借的,就心虚地一直往后站,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才能轮到自己。后来那男歌手突然从她身边经过,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他伸出一只手给她,“一起啊。”
她还没想好,他就拉着她的手走出去了。无数相机一直对着他们闪,不管是对着谁闪,至少闪了好久。她基本没眨眼睛,每一瞬都叫人留恋。万众瞩目的滋味有多好,只有尝过的人才会懂得。连愁当然也在笑,但到底意难平。买菜煮饭不该是她的人生,这个城市始终充满了权贵和机会,只要她还有野心。
回去的时候连愁坐了歌手的车。她的临时助理是外包公司派过来的,她看时间也不早了,就打发小姑娘先坐地铁回家。歌手叫她上车,他的经纪人也在车上,跟她也客客气气地打了个招呼,之后三个人全程无话。
进了公寓电梯后就剩下他们两个。她说:“你经纪人不高兴吧,估计是怕媒体会乱写。”
“我结过婚你信吗?”男歌手低头对她说,眼妆简直比她还浓。他没头没脑地说这么一句干什么,有的人的脑回路就是跟别人不同。
“我前妻过去还蛮喜欢你的。”她那一层到了,电梯关门前的最后一瞬,他补充说。
过了两天,连愁去给他的老板剪指甲。隔着玻璃窗先看了他一阵,他的手指似乎动了动,也许他是想她来的。
他曾待她如亲女儿一样好,她那时毕竟太小,没有人会向一个未成年少女伸出魔爪。除了工作,她其实觉得生活还挺苦闷,他送她念昂贵的女校,可惜她不爱上学,也跟那些娇生惯养的小姐们处不来,后来就不去了。他一直都把她保护得严丝合缝的,别人不会了解,包括他老婆。但她自己却从没想过非要做一朵白莲花。
剪指甲的时候,他的手指似乎又动了动,但可能仅仅是连愁的幻觉。“你要醒就醒过来吧,要死就死,我的青春剩不下几个五年了。”她嘴上赌着气,手上还是温柔地给他抹着柠檬马鞭草味道的护手霜,空气里一片清冽的甘香。
手机突然响了,前经纪人给她发来一张照片,是那天晚上的活动照,她的脸比男歌手的还大一圈。她抓了一阵自己的头发,如果不是在医院,她一定要大声喊一阵“啊——”。
晚饭她决定不再吃饺子,小雨天也要下楼跑步。小区里的路灯亮了起来,眼前一片纷乱的银黄。雪纳瑞在她的身后追着,她越跑越头昏眼花。她瘦不成纸片了,她的身体已经默认她早就是个不用活在镜头里的普通人。它要她吃饱喝足,胃里有满满当当的食物,腰上还得有一圈温厚的脂肪,因为她到了婚育的最佳年龄。卵子月月守望着另一个人的精子,生儿育女是女人到达这个年龄的缺省设置。
歌手去外地一个月。回来时,他正好看见她买了两条鲅鱼。
“你晚上这是要做大餐啊?”他在电梯里跟她寒暄。
“没有,包点饺子。一次多包些,这是我的习惯。”她帮他按了他的楼层。
这天晚上他自然就来她家吃饭。他是大连人,爱吃鲅鱼就像她爱吃鲈鱼,鲅鱼可比鲈鱼便宜。她若想靠近他应当不算什么难事。
“我吧,虽然真姓苏,但以前并不叫笑盛。”他在餐桌那头对她说,“你真的就姓连?”
连愁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取一个愁字?也许是你名字没取好,所以没能大红大紫。”
“老板给取的,好像是因为一首唐诗。”
“你要不要改一个名字?我认识一个这方面的大师,许多艺人的名字都是他取的。”
“我觉得那些没红的,把名字改来又改去,最后还是没一个红起来的。改名这件事就是在露怯,露了怯的人,一般就没有红的命了。”
笑盛眯眼望着她,“我吃饱了,感觉有点困。”
剩下的那两只饺子也冷了。
“你要不要上楼去跟我喝点咖啡?”
连愁看着他,不知道那双画了眼线的眼睛后面,是不是真的有一个灵魂。
她喝了一口汤,“今天有点晚了,下次。我晚上喝咖啡容易失眠。”
他笑了笑,就走了。不一会,她拉开窗帘看见他下了楼,他的车是停在地面上的。他怎么可能过一个没有人陪的半夜。
那天晚上,连愁做梦梦见自己走进笑盛的房间,笑盛一步步朝她走过来,她躲无可躲,就变成了墙角的一把电吉他。笑盛一笑,“那我可就要插电了。”
醒来后,她被自己的这个梦给气坏了。
后来她依然成天在家待着。之前联系过的几个律师都跟她回话,要打解约官司,赢面不大。而她跟笑盛那一段短暂的绯闻,也已经被他的公司坚决予以了否认。她恐怕真的没什么价值了,五年过后,也不一定会有唱片公司看上她。故乡的同龄人早就结婚生子,她十年前走上了跟她们不一样的人生路,以后不能交会,也不想交会。
这天晚上,她主动去敲了笑盛的门,敲了很久。
“不好意思,刚才没听见。”他是跳过沙发,一个箭步给她开的门,他刚才待在一间小小录音室里。房间地板上散落着许多的糖,他随便捡起一颗,剥开糖衣喂进嘴里。“你是上来喝咖啡的吗?”他笑,就像是自己小小的阴谋终于得了逞。
连愁在他的沙发上坐下来,此处正对下去,就是她家的水晶灯,“我觉得我们可以喝点酒。”
笑盛却没有听她的,拿出一只摩卡壶,往里头填了几勺咖啡粉,“虽然你其实跟我一样大吧,但我总觉得你是一个老前辈。”
连愁说:“你也嫌我老?”
“那倒不是,”咖啡自己煮着。他走过来,“你比较像那种老一辈的女明星,有太多秘密,但外人永远无从知道。”
“是吗,”她笑了笑,觉得自己真的比他老派了一截似的,“你想知道什么,只要你问,我就回答。”
“我听人说你是他从小养起的金丝雀。”他说完,赶紧走去厨房倒咖啡,摩卡壶适时地在突突冒气。
“如果是那样也许好些,我可能就被驯化得又放荡又有心机,才有潜力成为一线女明星。”她接过他的咖啡,他专门为她找了一只红色的马克杯。她今天也穿了一件红毛衣。
“看来这是一个很深的误会。”他席地而坐,拿脚踢开一只空易拉罐。
“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一个别人不知道的秘密。”她甜蜜地笑了笑,人眼比镜头仁慈,他的瞳孔里,她其实胖瘦适宜,不化妆也相当动人。
“入行以前吧,我还真的是个不良少女。从小学起我的成绩就很差,身体发育得倒是挺早,父母忙着做他们的小生意,也没空管我。早恋、打架,这些事我都做过。我十三岁时就把第一次给了我们街上的一个小混混,初中时还倒追过一个长得特别帅的优等生,他不答应,我还找人去收拾了他。”说到这里,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可举手投足却再也不见一个小城太妹的影子,光怪陆离的娱乐圈反而把她规划成了一个形象清纯的淑女。不管她还有一颗怎样的内心,她的身体早已经是一件被市场买过账的商品。
“我前妻要是知道了,一定伤心死了。”他说。
“你还爱你的前妻吗?”她问。
“她死了,自杀。她生了病,觉得自己熬不下去了。”他还是微微笑着,看不出一丝伤心的影子,这或许是职业带给他们的一种表情上的自觉。一屋子挂的都是黑白照片,全是他自己的,舞台上的各种样子。
又过了一个月,她接到前经纪人的电话,“有人拍到你跟笑盛在机场的照片,你俩在谈恋爱?去哪儿啦?”
“你多管管你自己的艺人,少管我。”她把一堆新衣服、新鞋铺在床上,全是从伦敦刚刚买回来的。当然是笑盛给她买的。
“人家对你好,说你要不想发出去,就不发。你看,大家疼你疼惯了。”
“那就不发。”
“你能跟着笑盛也不错,好几家公司都想挖他,说不定他能把你从那个老太婆手里解救出来。”
“我没想那么多,谈个小恋爱而已,不红也可以有感情生活嘛。”她拿起一件红裙子仔细端详,前胸开叉到了腰际。
“也行也行,反正他也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对了,你减肥减得怎么样了?”
她立马就把电话给挂了。
最近,他唱了一个电影的主题曲,出品人搞了个私人派对,笑盛说可以带她一起去。这天晚上,她成了全场最红的人——那红裙子简直像在滴血。
笑盛去二楼跟一帮人玩德州,她站在草坪上对着远处一望无际的黑影发呆。这里是京郊,纸醉金迷的别墅以外就是荒芜的旷野。
“你是我女儿的偶像。”一个男人走到她身边来。
“那你女儿现在应该挺大了吧。”她转过头。
“你现在怎么不唱了?”他对她似乎挺有兴趣的。
她不会跟一个外人说太多,“人们总是喜新厌旧啊。”
“去演戏怎么样?再过几年,唱片业都会做不动的。”
“演戏,谁会请我演?我又没学过表演。”
“八点档的电视剧,需要什么演技。”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心中更觉得悲凉。原来自己到头来还是便宜。
“我觉得你演戏可以红。你还唱歌干什么,比你唱得好的那么多,别再跟他们挤。你不要担心合约问题,你在我这里演戏,她不会把你怎么着。”他是有备而来的。
连愁最近食不甘味。
睡到早晨四五点钟就会突然醒来, 醒来时觉得心跳得好快,浑身似乎都在紧张地颤抖,这样的感觉曾经只在少女时期有过,一般是学校联欢活动的前一天晚上。她总要这么睡睡醒醒许多次,因为第二天要上台表演,她是领舞加领唱,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初露锋芒。她一面担心跳舞的动作会不会错,一面还得担心明天会不会下雨,下雨了,露天演出就自动取消。
有几回,夜雨在天亮后及时地止住,有几回依然还是下个不停。她知道所有人都得回教室正常上课,但她依然穿着表演服装去学校,一把雨伞下长裙早就湿透。
连愁拥着棉被,傻傻地笑了笑那个十三四岁的自己。接着,人生此刻的阴云又聚拢过来。
白天她又去了趟医院。
“你不能把我带到名利场的门口,却不让我进去。”她站在病房自言自语,“要么你当年就不应该选我。”
床上的老人也不回答她。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我还不甘心。到头来我居然还是有那样一个名声,实际上却当着一个纯洁的人,你还不如就让我出去自生自灭。”
她流着眼泪说了一大堆,最后还是坐下来替他认真地擦脸、梳头。走时,在床头留了一束红玫瑰,花是那天晚上的男人今早送来的。至于笑盛,反正他有那么多女人。
但笑盛突然跑了来,把那只花瓶给砸烂了。亏得是私立医院,两个人就那么在病房里推推搡搡,后来医生跟护士来了,二人只好扭打到走廊。外人不知道他们究竟因为什么而扭打。
苏笑盛扯着连愁的头发把她拖去地下车库,连愁的后脑勺砰一声撞在笑盛的车玻璃上,汽车报警器于是呜啦呜啦地鸣叫。“今天早上谁送你来的医院?那玫瑰花也是他送的?”笑盛箍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憋屈成臃肿的一团。
“你自己都说出了答案,还需要问我吗?”连愁费力抠开他的手指。
“你竟然连谎都不想撒一个。”笑盛松开手,仿佛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用手扼住这个女人的咽喉。
“我想有工作,他能帮我,就这么简单。不管是谁送的玫瑰,都是玫瑰,徐先生过去最喜欢玫瑰,而我不喜欢,留给他,得罪你了?”
“那我和你算什么?”他问。
“在这个问题上,你应该比我老练得多。毕竟你还是我进演艺圈交往的头一个。”她整理好头发跟衣领,“而我坐在阳台绝望地想跳下去的时候,你还在楼上跟你的女人翻云覆雨呢。”
“工作,我也可以帮你,”笑盛哽咽着,“如果我帮不了你,我还可以养你。你就这么急着要找到一个Plan B?”
“我不想唱歌了,”她涣散得仿佛只剩下一身衣服和一张漂亮的面具,“我唱不出来的,我如果有你一半的唱歌才华,我也不会是今天这样的。笑盛,我还是很喜欢你,但你没必要非得一直喜欢我。说实话,二十多年了,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渴望别人不要再管我,就让我一个人自生自灭。”
她转身就走了。地下车库的出口她根本就不知道在哪里,但只要往前走,总会走出去的吧。
仿佛要决心抛弃掉什么的时候,才又开始眷恋它的珍贵。
她和笑盛并没有因此分手,反而更加如胶似漆起来。她甚至亲手给笑盛剪过一个头发。下午他去拍杂志封面,造型师拿着吹风机无从吹起,好些发楂都不齐,笑盛却在镜子里反复打量,一副痴迷自己的样子。如果继续做原来的那个自己,或许还是可以继续在一起。这一行,谁敢动不动就计划未来,何况是两个人的未来?她还是去了那个男人投资的一个古装戏,去演女N号,女主角是刚从戏剧学院毕业的新人,又漂亮又懂事,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玫瑰花早就谢了,机会对每个人都只有短暂的耐心。她就此错过了大洋中心倏然而过的那条船,笑盛则越发忙起来。公司安排了无数二三线城市的商演还有各种电视节目。电台和电视里,她听见和看见他告诉主持人,好忙,忙得没有空谈恋爱。理想的择偶标准,是简单、善良的女孩子,漂不漂亮一点都无所谓。
他说得也没错,反正漂亮根本不是这个行业里的稀缺资源。连愁的戏份已经杀青,演的是一个王爷身边的贴身丫鬟,没有什么坏心眼,王爷也爱他,只可惜她死得太早了。恍若只是做了场梦一般的,醒来又是独自待在公寓,茕茕孑立于飘窗之上,窗外漫天是雪,纷纷往深渊里下坠。
她推开一扇窗户,头发在冰冷的风里轰然作响。她想起他畏病而死的妻子,也不知道她美不美,想没想到过他日后会成名。一个男歌手在电台里唱, Just remember, darling, all the while, you belong to me。
连愁艰难地关上窗户,烧水壶在厨房里嘘嘘鸣叫。她把头靠在窗把手上,想停止脑海里刚才那种要令她跌下去的眩晕。笑盛现在很少回来,但一天会给她打许多个电话,告诉她他在哪里,也问她此刻在哪。回来后就是倒头大睡,睡醒又要准备下一趟行程的干净衣服和保养品。两个人像一对老夫老妻般相互照应,只是不再讨论未来以及各自的事业。他不可能对外承认他有她这个女友,他的身边也暂时没有别的女人。也许这也是爱的一种,也许有的人就算再爱也只能爱这么多。更何况,谁让她曾把野心写在脸上?
她没做一个人的金丝雀,倒又做了另一个人的麻雀。
连愁简简单单地做着一个小演员,却仍然避免不了因此带来的猜疑和争吵。她一度演到女四号,回来后自然又是一通大吵。
“你觉得我凭自己,连个台词都没几句的餐厅领班都演不了是吗?”她瘦骨嶙峋地站在他面前,他正在死命往行李箱里扔衣服。是工作让她自然瘦下来的,还有压力和不规律的作息,那些咽不下去的盒饭与大锅菜,片场的各种麻烦与委屈,她落下了很深的肠胃炎。
“我已经把楼上的房子退了,公司会帮我在别处找房子。连愁,我想我们还是到此为止吧,我们始终信不过对方,就各做各想做的,人生就这么点儿时间,没必要天天苦大仇深。”他拉上行李箱碰开她的肩膀,去玄关那里蹲下换鞋,等他再站起来,连愁已经坐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里抽泣。
“跟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我真的有跟我老婆又生活在一起的幻觉。我的意思不是说拿你当她的影子,而是,这样的日子,我知道迟早有一天要失去。”
连愁比了个稍等的手势,走回卧室拿出那把昂贵的木吉他,“我不会弹吉他,放在我这里也只是落灰。那天我在电台里听见你唱You belong to me,那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但我没有告诉过你。下次你唱的时候,可以用这一把。我一直都没有学会弹吉他。”
笑盛接过它,头也不回地进了电梯。他带着两把吉他,背影还怪可笑的。
这场本该浅尝辄止的感情,竟然也如此虚虚实实地谈了快两年。连愁站在门口没离开,等笑盛在电梯轿厢里转过身来按楼层,他脸上清晰地挂着泪水,无法辨别谁爱谁略多一些。
却要等到笑盛走了以后,连愁才能感觉到这场没那么爱的爱情在她身上留下的遗痕。她习惯了如今这种庸常,最初他把她重新带回镁光灯下时发生的那种沉醉,隔着云山雾罩,显得虚无,没有意义。不红仿佛也是一种巨大的疾病,与其等到最终的油尽灯枯,不如现在就做个了断好些。
合约会有到期的一天,但她的人生似乎已提前过期了。连愁卖掉那套房子,换了个偏僻一些的普通小区,再拿余钱开了家餐厅,生意冷清。前经纪人看不下去,跑过来骂:“开什么餐厅,那当红的明星开的餐厅也没几个人去吃。阿愁啊,你不该自暴自弃。”连愁给他做了一杯咖啡,“你尝一下嘛,用的是哥伦比亚绿宝石咖啡豆。”
“早就跟你说了苏笑盛那个家伙不可靠,你说说,是不是被他伤了心。”他一副好像什么都知道的表情,连愁只是笑。“这咖啡还不错,”他又抿了几口,“改天我带几个艺人过来吃吃饭,朝网上发发照片,也给你做做宣传。”
连愁点点头,“餐厅是不赖的,环境也不错,上下两层,借给杂志做拍摄场地也行,回头你帮我推荐下。”
那样的宣传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就在快要开不下去的时候,附近突然建起了一个影视创意产业园,热钱汹涌地流进这个变幻莫测的行当。来吃饭喝咖啡的人络绎不绝,每个人都试图从那一片虚无缥缈里挣笔大钱,餐桌上的空烟灰缸很快就被各种烟头塞满。而她又胖了,骨头上覆盖了一层舒缓的脂肪,一笑总是显得太甜,大家都知道那个店有一个美女老板。连愁觉得自己的故事终于结束了。
此去经年她就做着这样一个漂亮些的普通人,后来也很少听到苏笑盛的消息。不过现在唱片业果真难做,许多人都发唱片无望,纷纷转去做三四五流的演员。这个园区里有许多家影视公司,她可能看见过一次苏笑盛的背影,但没有吉他做标记,那个背影跟其余的普通人并无太多差异。
这天到店,经理跟她讲,一个杂志正在二楼借地方拍摄。她准备给工作人员送一份披萨,前经纪人却突然给她打来电话,“徐先生终于走了。不过他律师跟我说,他早早就立过遗嘱,有一份给你的遗产。”
出门她打上车,车终于驶进缓慢的黑夜,似乎是往多年前开去。她不知道,苏笑盛此刻正在她的二楼拍照。她当然更不知道,去世的那个人,多年前在银行保险箱里给她留了一袋大小不一的裸钻,他还留信给她,若某天他意外离世,没有了他的照顾,就拿这些钻石换成钱,不要再做这一行了。趁年轻貌美,可以去留学念书,也可以悠闲地过这一辈子,世间唯有读书好,天下无如吃饭难。只可惜他预料不到未来,他在生与死的罅隙里静默多年,他的人与财富都庇护不了她。
后来,黑夜里,她拿回那封他早早写于她人生16岁的遗信,在出租车后座哭得不能自已。那些像钻石般闪耀过的年华,纷纷隐匿在黑丝绒般的夜幕里。她以为她曾无限趋近过名利和爱情,但那些,明明就近在手边,只可惜都罩上了玻璃罩子。此刻她已届中年,早就结婚生子,生活庸俗平淡,至于跟谁结的婚,甚至都失去了交代的价值。
她哭了又笑,眼泪鼻涕一脸。突然,一股迟来的热感震荡着她的全身,是暖锋过境带来了一场夜雨,雨里全是他密密麻麻的黑伞。而她拖着打湿的长裙,以为雨天再也不会有登台表演的可能。可是他来了,是这个学校一直以来的资助者。因下雨不能举办在操场上的歌舞表演,学生们没有化妆、换衣服,都在教室里郁郁地上课。校长正焦虑时看见了她,于是她就在室内的小礼堂给他跳了一支独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