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晚上，朱家好同时失去了她的兔子和男友。
也许，失去的还不止这么多。朱家好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不属于自己了。
1
这是朱家好第一次去别墅区。
她为此咬牙打了一回天价的出租车。
男孩从白色大理石台阶上走下来，怀里抱着一只黄色的安哥拉兔子。
他的背后有一个朱家好看起来很遥远的家。
“你只能喂它德国进口的苜蓿草。喝水也得喝进口的矿泉水，不过它其实喝不了多少水。是不是，Alice？”男孩将兔子举起来，最后一次宠溺地揉了揉。
朱家好从男孩手里接过兔子。
她把提前准备好的一只信封递给男孩。其实里头就八十块钱，还没有打车费多。但朱家好还是装模作样地把钱预先装在了信封里，她想尽量体面地完成这项交易，也免得兔子伤心。
在回程的出租车上，朱家好看见男孩站在别墅门口迟迟没有离去。
兔子似乎什么也没有觉察到。
“钱多多，从现在起，你就叫钱多多！”朱家好拎起兔子，用指尖戳了戳它毛茸茸的脸，“你以后得适应跟穷人在一起生活！”
男孩因为要高考了，家里不准他再养兔子，只好在网上发帖转让。
朱家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再养一只兔，她明明已经养了一个赋闲在家的男友。
但她却鬼使神差地打了电话。
就这样，她拎着一只从富贵人家流落出来的兔子回到了她的出租屋。
开门时，男友正在打游戏。他回头看了她们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继续打他的游戏。
朱家好则感觉累坏了，简直像去天边走了一遭似的。
钱多多跑去墙角的兔厕所，乖乖拉了它在这里的第一泡屎。
原来兔子也会审时度势，还尽量保持着旧生活曾教给它的风度。
2
朱家好总是会交需要她养的男友。
念书的时候，她甚有天分和志气，一举考上军医大。军校纪律甚严，男女学生走路都不能走在同一边，她也能晚上翻墙出去，在夜场里卖酒挣提成。当时她交的那个男友不仅会花她的钱，还背着她嗑药，有一次甚至险些将她卖给了毒品贩子。朱家好是骑在窗框上，把他的头按出了16楼的窗外，说不分手两人就一起这么跳下去，才终于摆脱了他。
朱家好喝了一口可乐，看着现任男友玩游戏的背影，心想自己怎么又到了这步田地。
钱多多跳上了她的床，挑挑拣拣了几个地方，终于选了一只真丝靠垫妖娆躺下。
“你个妖精兔。”
朱家好指着钱多多嘟哝一句，然后就倒在了自己的枕头上。
其实也才晚上九点，朱家好就睡了。
世界上不会再有成人比朱家好睡得更早了。
但朱家好早上五点半就得起床，给男友做好早餐，为钱多多添水和粮，淋浴更衣后还把卫生间的地板擦得一丝水迹都没有——因为兔子的肚皮是不能沾水的，这才出门挤公交去医院上班。
钱多多一月能花掉朱家好差不多八百块钱，朱家好这会儿的工资也才四千。但她依然无怨无悔地给它自己能给的最好生活。
朱家好在急诊科轮岗轮得腰酸背疼，病床加人再加机器总共好几百斤，她趴下腰使劲推的时候偶尔也会有片刻的失神。不知道钱多多是不是又在床上尿了，而男友今天有没有在看书准备司法考试？她之前给他报过两次名，可他甚至连考场都没进。
晚上精疲力竭回到家，钱多多正在茶几上努力啜着她杯底的那一点点可乐。这只妖精不仅能喝可乐，现在还能偷她的奥利奥吃。那天她去拿饼干，看着好好的，一捏竟空了一半，问男友什么时候吃了她的饼干，男友白她一眼。她发现饼干袋上只有一个小孔，钱多多斜眼睨她。啊，除了它，不可能再是别人了。
朱家好抱起钱多多，发现自己甚至有些嫉妒起她骄纵的这只兔子来。她都还没过上日日喝进口矿泉水吃进口粮的日子。
她有一个滥赌的爹和一个软弱的母亲。自她小时起，父亲输了钱回家，就会把她妈和她打得跪地求饶。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能从这样一个风雨如晦的家庭修得了今天的这般光明身。
她没成不良少女。从小成绩好，后来考上光鲜的军大，出校门就进了一家大医院成了年轻医生。
别人都说是他爸给她的名字取得好。家好，家好，朱家有好女。
她竟然就成了她恨之入骨的父亲的唯一骄傲。
3
也许也没有那么一帆风顺。
有些事朱家好可能忘了，或者不想记得。
朱家好给钱多多浑身抹上干洗泡沫，用手指替它梳开毛打结的地方，再拿毛巾将全身擦干净。
“你也去洗个澡呗？”她冲男友的背影喊了一句。
他没搭理。
朱家好翻出床头的一本医考真题集，拿支铅笔慢慢在上头勾勾圈圈。她九月有执业医师考试。
钱多多跳上床，在朱家好身上找了一个最舒服的位置偎着。
朱家好做不了几道题就又睡着了。
这着实不大像曾经的她了。
曾经的她站在吧台后面也能见缝插针地看几眼书应付期末考试。而吧台外有人叫嚷着，谁能帮他把朱家好约出来喝杯酒，他就给谁两万现金。
酒吧老板是个老GAY，白了那男人一眼，转眼就来了俩大汉把男人抬回了包厢。
长大是有好处的。
固然有些成人世界里的风险，但却不必再回世界上那个唯一的家了。
爸爸依然在赌，妈妈开了个小美容院，挣钱的速度跟不上他输钱的速度。朱家好尽量少花家里的钱，也尽量少回家，只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三更半夜的，她还在酒吧，妈妈竟然打电话过来，“你爸输了十八万！”
她冲回家，爸爸还是那副他不该有的义正词严的样子。妈妈的颧骨肿得老高。
“他还问你在深圳的二叔借了两万，说是你想买相机跟电脑，家里没钱，先借点儿，过年还上。”妈妈见她回来了，就把爸爸干的下等事全说了。
她现在是家里最有头面的人物，父母在她面前反而成了想讨她欢心的孩子。
朱家好气得浑身发抖。
电脑跟相机，她想都没想过问家里要，她挖空心思地不花家里的钱，她爸爸却能打出她的旗号问亲戚借钱去赌。
朱家好指着她爸爸的鼻子，“以后再让我知道你输钱输到两万以上，你就别指望我会再叫你一声爸爸！我也不会再回这个家！”
这是她第一次在她爸爸的眼里看到了一丝胆怯。
但妈妈一贯胆怯得更快些，“好囡囡，莫说这种话啊。”
她死活不留在家里睡，说是一定要回学校。
其实那会儿学校宿舍早关门了。但她爸妈连这样的常识都没有，都能被她诓住。
朱家好抹着眼泪往巷子外走，她知道她身后有个人一直远远跟着，直到她上了出租车。
是她爸爸。
那是他做爸爸的最后一点儿温柔。
4
钱多多现在成了朱家好住的这个小区里的明星。
小区已经有些年头了，常见的也都是些老人。年轻的或许都在外头忙着挣钱，剩一帮老头老太太在日光下买菜喝茶掏耳朵下棋。
朱家好下班回家早了，就给钱多多拴上项圈，带到小区里头遛。
见过遛狗的，偶见过遛猫的，着实没见过遛兔子的。
钱多多还不止这点儿本事，后来索性项圈也不用套了，钱多多潇洒自由地在草地上奔跑，朱家好只要拍手大喊“钱多多”，它就会像一只长毛小狗子一般跑回她的脚边。
朋友圈里，现在知道她有只妖精般的兔子的，比知道她有个男友的还多。大家想着法儿地要来她家坐一坐，钱多多傲娇地跳上衣柜顶，对热闹不屑一顾。但大家只要拿兔粮出来一逗，它就又腾地跳下来。人走茶凉后，钱多多的肚子往往是滚圆滚圆的。男友却心烦气躁地啪啪摔着似乎已不够灵光的鼠标。
“还有两个月就考试了，你还玩游戏？”朱家好忍不住抱怨起来。
“说我？你呢？你不是也有医师考试？你考不考得过嘛！”斗嘴抬杠的劲儿他一直足，其余的，他碗都懒得洗一只。
“兔子只吃粮不干事，但也晓得让我挠一挠、开开心，你呢？你吃饱了都做了些什么事？我每天除了上班，还要买菜做饭收拾屋子服侍你，你不看书，玩游戏你还有理了？”
后来他们就在钱多多的面前打了他们之间的第一架。
第二天，钱多多意外地没怎么吃东西。
或许是它听懂了人话，又或许是它头一天着实吃多了。
朱家好待在医院里不想回家。
轮岗结束，她拖着步子回超声科的时候，走廊里恰好碰到了张主任。
张主任显得比她要松弛，“小朱，忙完啦？”
朱家好潦草地点了个头，和张主任擦肩而过的时候本能地欠了欠身。
毕业那会儿，朱家好是打算再继续念个研究生的，张主任是她选的那个研究方向的权威，他不仅带研究生，还是博导。去主任办公室拜访的时候，张主任很喜欢她，发给朱家好一张他的名片。
传说能拿到张主任名片的人，基本上就没问题了。
朱家好满心欢喜地捧着名片正要道谢出门，张主任却走过来使劲捏了一把她的屁股。
出了门她还在发愣，回过劲儿来后，就把那张名片给撕碎了。
自然那年张主任挑上的研究生里没有她。
后来又进这家医院，倒是跟张主任没什么干系。不过为进医院打点其他关系，她和家里陆陆续续七拼八凑地拿出了十多万。
朱家好转过身，冲张主任的背影比了一个中指，也算是她今天能给自己找的最大一个乐子了。
5
男孩给朱家好发短信，说他考完试了。
朱家好一阵紧张，莫不是他又想把钱多多要回去？
男孩却接着说，暑假他们全家要去美国，走之前他还想再看一眼他的Alice。
于是夕阳下，朱家好站在小区外的马路边，一辆银色的奔驰车越开越近。
男孩从车里下来，朱家好把兔子递给他。
男孩抱着兔子坐在马路边逗哄，钱多多在他怀里特别乖顺。他抓了抓它松软的毛，然后拿手背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后来男孩又去后备厢里取了几袋他买的进口苜蓿草和兔粮，整整齐齐地码在一只牛皮纸袋里递给朱家好。
这时，朱家好的男友正趿着一双西瓜红的拖鞋从他们旁边走过，手里提着一只削好的菠萝。男友似乎对故事的这个部分感到很陌生，他站在路边等朱家好抱回钱多多，男孩进了他的车，男友则抓着菠萝坚硬的绿尾巴，和朱家好站在路边一人一口地吃了起来。
钱多多看着奔驰车离开的方向，往前跑了两步就停下了。它一回头，竟是那只鲜美多汁的菠萝。朱家好蹲下来，它攀上她的腿，三瓣嘴凑上来。男友也乐了，拿沾满果汁的手指戳它毛茸茸的脸。
菠萝吃完，朱家好的舌头就麻了。
某一刻涌起的离开他、一个人去寻找更好的生活的念头，就这样又被一只菠萝打败了。
晚上和男友躺在一起的时候，她从他的指甲缝里还能闻到菠萝的香气。她想起以前的夏天，他们总是买回很多的桃子，朱家好对桃子的毛过敏，男友就拿一把小牙刷在一条细细的水线下刷洗每一只桃，洗干净后再麻利地撕掉桃子的皮，甚是过瘾。每每吃完桃子，她总是爱闻他指尖上的桃子香气。
但比起会剥桃子皮，朱家好还是更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律师。
但男友今年一如既往地没考上。
他不那么爱打游戏了，没事就在那儿逗钱多多。
朱家好一把抓过兔子放回自己的怀里。男友也不跟她抢，转头就去干别的事。
朱家好认真端详钱多多。兔子看起来似乎永远也不会老，除了身子会大一点儿，毛长一点儿。朱家好觉得自己是比不得钱多多的。
没两年她就要三十岁了。
但她什么时候才能过得像钱多多一样好？
6
查医考成绩的那天，朱家好觉得真是邪了门了。
她早上意外地没按点儿起来。忙忙碌碌冲了个澡出门，365天，就那天没有擦卫生间地板上的水。
晚上回家，家里没人。她失魂落魄地按开电灯。她查了成绩，差4分。
而钱多多意外地没跑过来找她。
“钱多多？妖精钱多多？”她有气无力地叫了几声。
走到角落里，才发现钱多多的身体已经硬了。腹下的长毛都是湿漉漉的。
朱家好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
蹲在地上就尖叫起来。
过了半小时，朱家好哭得差不多了，男友开门进来，一身西装革履的。
“我今天去一家外贸公司面了个试。”他低头换鞋，甚至有点儿不好意思。他还不知道世界的这头发生了什么。
朱家好却转而哭得更大声了，“你如果在家复习，你如果把地板上的水擦一擦，你如果不出门面个什么鬼试，钱多多就不会死！”
钱多多不在了的那个晚上，他们打了他们之间的第二架，也是最后一架。
“你他妈别以为你有点儿出息了，你的人生就值得搞试点推广了！”男友吼完这句就摔门走了。
一个晚上，朱家好同时失去了她的兔子和男友。
也许，失去的还不止这么多。朱家好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不属于自己了。
朱家好辞掉她在医院的工作，这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她窝在家里，想象钱多多在她出门上班后，在家里怎样度过生前最后的时间。
她吃吃饼干，喝喝矿泉水，天黑下来后，就枕着真丝靠垫开一瓶红酒慢慢喝。
之前的人生，她没允许自己抄过一次小径，走过一次错路，万事尽量不落人后，还得带上身边的人一起你追我赶、前程共赴。
在桃子味和菠萝味的夏天里，她发现自己竟没有一天是全然松弛的。连她爸欠了一屁股的债都能悠然地坐在巷子口慢慢享受一瓣西瓜的清甜，等一次暴雨的停歇，她忙着追逐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只是钱能多多的倒也好了。
7
朱家好讲这段兔子奇缘的时候，已经是距离那个夜晚一年半之后了。
我们在一个还没长出新芽的老树下吃早午餐，餐厅刚做起来没多久，隐隐的还有一点儿油漆味。
“但我从来没有那么爱过嫉妒过又是那么地依赖过谁，”朱家好盯着远处一个虚无的点，“除了钱多多。我会一直记得我跟一只兔子精生活在一起的那段日子。真像是两个糟糕的女人在互相斗争扶持。”
辞掉工作的日子，朱家好容自己在人生路上闲散了一次。当然，她也趁机认真准备了下一次的考试。
第二年，她医考自然过了，如今在一家更好的部队医院上班。她被分在体检中心，活儿也不累，何况她是超声科，也没什么剧烈的医患关系。只是在扫描子宫里的婴儿或者囊肿的片刻，她会突然想起曾经的那段一边推急诊科的病床一边牵挂钱多多的日子。钱多多不止舔过可乐偷过奥利奥，它甚至还吃过她的排骨喝过她的葡萄酒。钱多多从来没把自己当成是一只兔子。
晚上，朱家好在家翻箱倒柜地为客人找开瓶器，却翻出了一个陈年的牛皮纸袋，朱家好有点热泪盈眶。
“钱多多，你妈妈现在一个月能挣一万多了。”她看见牛皮纸袋里的进口苜蓿草，视线就被眼泪弄模糊了，钱多多似乎又袅袅娜娜地回来了。朱家好相信，钱多多只是修炼到位从人间飞升了而已。它是不会倒下也不会死的。
而人间也一定会有个不让朱家好怒其不争的男人，或许朱家好也不会再对一个男人拿自我要求的标准去鞭策了。
朱家好觉得，只要让自己过得好，也许就够了。
这不就是钱多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