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道布斯2017-08-25 11:0210,110

  第一章

  两月前

  仅仅五个简短的字眼就彻底粉碎了哈里?琼斯的世界。本为表达爱意的区区几个字,却化成恶毒锋利的工具。而那天他俩是想出去换换环境,本来一切非常顺利。

  当时,哈里正驱车驶向泰晤士河畔的亨利市,而蜂拥前往参加当地节日庆祝活动的人群严重堵塞了交通,所有的车辆只能缓慢爬行。夏季几个星期的连续降雨,浸透了河畔用于节日停车的草地,使这里成为《圣经》中的痛苦泥沼,令司机们郁闷烦躁,其中也包括哈里。他拐到一条横穿在偏僻小巷之间的支路上,结果发现有半数人和自己的想法相同。车子几乎无法挪动,交通状况越来越糟,怨声载道,到处都是汽车尾气。正在这个时候,他从后视镜中看到了那辆白痴车子,它闪烁着前灯正在逆行,越过后面的车辆长龙,逐渐靠近。这是一辆淡黄色的保时捷博克斯特,车篷已经降下,音响震耳欲聋。它在哈里的注视中前进,此刻与他仅隔着三辆车。

  哈里的手指轻轻叩打在方向盘破旧的黑色皮圈上。汽车后座上坐着杰玛?莱恩,他的——如今人们是怎么说的?——“情人”这个词非常准确,但令人发笑,而“女朋友”似乎又显得太怪。许多人会用“伙伴”或者“红颜知己”这样的词,但哈里根本不在意他人的想法。杰玛就是杰玛,非常聪明,观察力强,爱挖苦人,有时却又非常耐心,典型的苏格兰人,皮肤非常好。除此之外,在床上往往令人捉摸不定。近几个月来哈里遭遇了一连串事情,都是她一直陪伴在身边。

  他们驶进一个盲角,因为这条小巷被挤在灌木篱墙之间。这辆保时捷车上的司机哈哈大笑,随他一起大笑的是车上的一个年轻女人,她戴着一副大墨镜,盖住了大半个脸。她假装没有注意到别人投射在他们身上不悦的目光。哈里的手握在老旧的沃尔沃车的变速杆上,他和杰玛是去参加一个晚宴,是那种需要身着礼服的聚会,这种人不值得自己大发雷霆。但问题是,那个满嘴胡话、令人恼火的保时捷男人似乎也清楚这一点,并且大加利用。当车流再次开始缓慢向前蠕动时,他猛踩油门准备超车。哈里轻轻抬起离合器上的左脚,心中清楚自己不会因为直线速度撞上保时捷。然而,哈里没有直行,他突然转向把车开到路的中间,挡住了那辆黄色跑车前进的道路。

  碰撞似乎不可避免。哈里果断地再次打转方向盘,强迫后者拉开距离。

  保时捷男人别无选择,因为他没有多余的空间避让,而且碰撞的修理费用远远大于保险的理赔数额。他眨了眨眼睛,轻轻拨动方向盘,转入唯一可供他行驶的空隙里,结果那里却是一扇开着的大门,通向一块耕田。保时捷车身上下颠簸,发动机加速转动,轮子不停旋转。司机试图阻止它的失控,但轮子压在泥土上,等于自掘坟墓,他刚咒骂了一句,就发现车子完全陷入了泥土中。

  哈里若无其事地再次回到车流中。杰玛也装作没有注意到。

  他们终于找到了停车的地方,而且不需要走太多的路。这时他才说:“刚才的事情,不好意思。”

  “不,你不用感到抱歉。”杰玛答道。

  “你说得对。我肯定是患了综合征之类的病,看见黄色的保时捷,心里就不舒服。”

  “你的眼睛够厉害的,居然看见了那个开着的大门。”

  “我没看见。”

  “噢,琼斯……”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然后将脚上的高跟鞋换成一双更加实用的便鞋,直到路面变得好走一些,才又把它们换回来。“一定要记得我们来这儿是为了玩耍。在我吃东西之前,不要去杀任何人。”她皱了皱长着雀斑的鼻尖,语带谴责,但接着突然大笑起来。她早就明白,想要改变他是不可能的。要么接受这个事实,要么置之不理。

  在后来的那天晚上,这个选择就摆在了她面前。节日的场面非常盛大:河面上有一座浮动的舞台,沿着河岸搭建了帐篷,观众可以在那里吃着东西看表演。舞台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军嫂合唱团和一位唱着动听歌曲的年轻美国男高音,他的嗓音令观众激动不已,夜色中不断爆发出喝彩声。水面摇曳的波纹中倒映出烛火的光芒和镭射灯光,它们的亮度遮盖了自然光线,一天的烦恼都被抛到了一边。男人们一副旧时优雅的打扮,女人们胸前点缀着珠宝。渐浓的夜色令河湾自成一个独立的世界。哈里和杰玛是克斯塔斯邀请过来的,克斯塔斯是哈里多年的老友,哈里曾是他第一次婚礼上的伴郎,也是那次婚礼之后帮他清醒过来的人。克斯塔斯是英裔希腊人,非常喜欢航行,他今晚在一艘名叫“珀尔塞福涅”的汽艇上安排了一场聚会。那艘汽艇是爱德华时代的产物,虽然空间不大,但修复得相当漂亮,木质的船身在泰晤士河中来来往往已有一百多年了。此刻,汽艇载着海鲜、红酒和音乐,在河流中轻轻飘荡。克斯塔斯说过,只有四个人。

  不过,克斯塔斯带的不是妻子——她正在希腊避暑,同来的是一个年轻的爱沙尼亚女人,她的举止有些粗俗,名字也非常拗口,连博学多才的克斯塔斯叫起来都有困难,因此他干脆简称她为安妮。她穿着修身的丝质衣服,露出诱人的乳沟。克斯塔斯已经秃顶,而她却是一个金发美女。克斯塔斯站在船头迎接客人,一手端着一杯有些年头的宝禄爵香槟,另一只手搭在女孩的肩上。他解释说她是一个商业伙伴的侄女,正在进行某种实习项目。虽然长着一双大眼睛,但懂得的英语却有限。他们全都在甲板上一张精致的桌子旁坐下,桌子上铺着一张崭新的亚麻餐布,摆放着水晶玻璃杯。

  哈里试图找些话题来说,“你从事什么工作?”他问女孩。

  “我……是一名独立的商业顾问,”她一字一字地回答,带着浓重的波罗的海地区口音。“自己当老板,”她补充了一句,仿佛这是一件令人自豪的事情。

  “具体的业务是什么?”

  哈里看她张开了双唇,准备说话,但却没有出声。相反,她挑了挑眉,摇了摇头,金色的头发如瀑布般散落在裸露的肩膀上,除了微微一笑之外,没有再说别的话来满足他的好奇心,而克斯塔斯这时用他自己的叉子喂女孩吃了一点海鲜。

  哈里觉得有些尴尬。这个希腊人的做法不对,倒不是因为哈里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或者自己的私生活很检点,而是因为他认识克斯塔斯的妻子,并且喜欢她。哈里对这种分裂的忠诚有些不满,因此当大家吃完饭之后,克斯塔斯建议去河岸边散步的时候,他和杰玛拒绝了。克斯塔斯以为他们是在故意给他机会,于是对他们眨了眨眼睛表示感谢,然后牵起他那位商业顾问的手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

  哈里和杰玛默默无言地融入了夜色的怀抱中。河面上袅袅地升起一缕缕薄雾,哈里不知不觉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以往的痛苦、失败,他曾经令那些他爱的人失望并且自欺欺人的时光。当然也有一些美好的记忆,但并不是在最近,尤其不是在去年,那是一个无底的时光深渊,他差点彻头彻尾地陷进去——他失去了在议会的席位,失去了自己的财产,还差点搭上自己的一条命。如果没有杰玛,他已经完全陷了进去。她紧紧地抓住他,将他拉回了地面。真是一个神奇的女人。那些黑色的回忆在纠缠着他,如往常一样,她注意到了,并再次将他从痛苦的往事中拯救出来。

  “我的屁股比她的好看。”她说。

  “你说什么?”

  “你刚才想入神了,这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是个危险的习惯。你不会是在盘算雇佣自己的独立商业顾问吧,琼斯?”

  哈里摇了摇头,“没有,杰玛。我根本没想那些。”

  “那你在想什么?”

  “嗯……见鬼,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和你、我有关。”

  “听起来挺深奥的。”

  他俯身向前,深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夏日夜晚的气息。他抬手慢慢伸过铺着亚麻布的桌面,握住了她的双手,她那双淡褐色的眼睛非常深邃,在许多蜡烛燃烧的光线下变成了金色。“我只是在想……”

  “你在想什么?”

  他的拇指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但突然之间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和时间有关,还有你和我。难道不是吗?”

  她明白他的意思,但没有马上作答,只是想从他的眼睛里察看更多的意图,“你真的一定要问吗?见鬼,可是我还要在你身上下点功夫呢,哈里。可能要花点时间。”她皱了皱鼻子,几乎有些挑衅,但脸上随即羞涩地浮现出非常温柔的笑容,“我希望是一辈子。”

  “谢谢。”他低声说。

  就在那天晚上,她接下来说的几个字虽然不是有意,但却准确无误地毁掉了他心中所有的满足感。她伏在他怀中,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声。然后,她扬起了头,双眼充满好奇。

  “跟我说说你的父亲吧。”

  哈里的父亲约翰逊?埃里克?马尔特拉瓦斯-琼斯,更为人熟知的是他的昵称——约翰尼。他在儿子的眼中虽然是偶像,但同时也非常神秘。换句话说,他骨子里就是一个永不放弃的家伙,尽管他自己很可能会辩解说他是被逼无奈的。在经济大萧条时期,约翰尼的父亲因为听从他人的建议,将微薄的遗产挥霍殆尽。这是一个耻辱,约翰尼发誓绝不会步他父亲的后尘。因为他想要和自己的父亲不一样,加上刻意如此,自然不可能循规蹈矩。他的父母逃到了加地夫,以掩盖破产的耻辱,就是在那里,在一场空袭中,在后花园深处的一个家庭防空洞中,约翰尼在他母亲的肚子里孕育。但他的出现只不过给他父亲带来片刻的振奋,因为在父亲的大半辈子中,除了令人咬牙切齿的失望之外,几乎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他曾经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过,别人收获的是名声,而他遇到的却是灾难,随着经济状况不断恶化,以至于约翰尼在学校被人称为“破产的琼斯”。那件事情在约翰尼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也令他下定决心绝不要像他父亲那样贫困和悲观。金钱至关重要,虽然那意味着没有时间担心那些在赚钱过程中被践踏的人,不过他付出这个代价的时候也没有损失多少时间,约翰尼不同情受害者。

  他脑子聪明,获得了奖学金,上了牛津大学,出人头地,然后结婚成家,等到哈里出生的时候,他们已经相当成功地生活在荷兰公园三大街道之一,虽然不是最好的街道,但也相当有面子。哈里记得那是秋天里乱哄哄的一天,那一年他七岁,听到有人敲门后去开门。看到一个神色慌张的女人站在门前约克砂石砌成的台阶上,她脸色苍白,眼圈发红,请求和他的父亲谈一谈。片刻之后,站在卧室房门后的哈里听到他们在争吵。她是他父亲一位最近去世的商业伙伴的遗孀,现在来是为了孩子,希望约翰尼将丈夫应得的获利分给她。约翰尼说,他自己也有家人,他们的生意都是现金往来,没有记录,也没有正式的合作协议。他还说,她丈夫去世前生病几个月,对他们的商业合作毫无功劳可言。那时,哈里静静地锁上了自己的卧室门,然后将头埋在一本书中,他清楚谈话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这样的场景,在接下来的几年中他看到被重复了不止一次。

  然而……尽管如此,尽管他父亲为人不可信赖,尽管自己只能与母亲长期生活在一起,尽管他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那么多次,他父亲还是给他带来一些令他珍视的时光。比如圣诞节那天,哈里醒来的时候,发现所有的街道都被一层白雪覆盖。他非常兴奋,直到发现母亲眼含泪水。煤气炉已经坏了,火熄灭了,他们的生活也被破坏了。哈里记得母亲几乎有些害怕父亲的反应,然而约翰尼讲话时并没有粗声大气。他从阁楼上拖出一个旧雪橇,将哈里放在雪橇上,当时哈里穿着厚外套,戴着最喜欢的足球图案的围巾。他们穿过公园,去多尔切斯特酒店吃晚饭,他父亲一直拉着哈里。一路上,雪一直纷纷扬扬地落在他们周围,这成为他一生中难以忘怀的记忆,但这记忆常常被那些更黑暗的时刻吞噬掉。

  哈里始终不清楚他父亲是如何赚钱养家的——“金融顾问”这个词含义太广。他们一家人也曾经去过不少地方,在伊泽尔谷滑雪场、戛纳、安提瓜岛以及澳大利亚度过假。从物质的角度来讲,哈里在生活中什么都不缺。他父亲在法国南部教会了他驾驶。当时开的车是1924年造的一辆3L的绿色宾利,它的喇叭上系着一条皮质的带子,蹬板上有一个柳条防护罩。他第一次手握方向盘的时候,即将年满十六岁。那也是他们父子相处的一个闪光时刻。但像以前经常发生的那样,约翰尼很快就将它破坏了。就是在那次旅行中,哈里和他的第一个女人上了床——这是他父亲安排的另一件事情。然而事后,哈里觉得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过于沉重,难以承受。当然,与其他事情比起来,那只是属于他个人的私事,相比他父亲的各项假日安排以及游艇俱乐部中的吃喝玩乐来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不过,哈里却怀疑他父亲也和这个女人有过性关系,但当时是20世纪80年代,“过度”这个词似乎已经从语言中取缔。

  其他女人始终都是他父亲世界里的一个特色。他母亲在荷兰公园那座空荡荡的房子里的大床上孤零零地死去。在之后的一段时期里,有一个女人成了约翰尼生活中的一部分。哈里有一阵子认为是那个女人令他们父子之间变得疏远了。当时,哈里已经申请了剑桥大学——他不打算跟随父亲的脚步到另外一个地方,比如牛津;约翰尼一直坚持移居到那儿去。这个儿子也非常倔强。因此,当盖着红章的通知书送达之后,他父亲在厨房的另一角看着他,然后说哈里现在独立了,那么钱的来源就会被切断,他必须学会自己站起来——“就和我当初一样。”父子之间出现了隔阂。起初,哈里认为此事是父亲的新女人在从中作梗,但最后她消失了,被另外的女人取代,情况依旧没有任何改变。他的父亲仍旧在异国他乡度假,而不是和儿子一起。哈里只好晚上在麦当劳兼职,周末在一家呼叫中心兼职,就这样赚取学费读完了大学。他和父亲之间的联系渐渐变少。在剑桥的最后一年,哈里等着父亲给自己打电话。他等了六个月,之后便将约翰尼的号码从自己的联系人名单上删除了。

  “和我说说你的父亲吧。”杰玛说。哈里自己都不愿意想起父亲,但她的话却搅乱了他的心,一连几天神情恍惚,令他显得有些疏离。杰玛进去的时候,他正在泡澡,脑子里涌起过多的回忆。她身上一丝不挂,但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

  “我好像得多掏些钱才能知道。”她大声笑起来——她的笑点一向很低。

  “什么?”他困惑地抬眼看着她。

  “你的想法。”

  他收回视线,依旧盯着被水泡皱的脚趾。“对不起,杰玛。不过,是你让我想起父亲的。”

  “我是希望你告诉我多一些。”

  “我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她用浴巾裹住身体,然后在浴缸的一端坐下,“好,那我们就从结尾开始,然后倒着讲。他什么时候去世的?”

  “哦,2001年,刚入夏的时候。”他不情愿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抱歉。”

  “我没觉得难过,他留给我一大笔钱。”这样的话显得非常无情。他父亲似乎对他有不好的影响,然而杰玛在哈里的眼中却看到一丝脆弱。

  “他在哪里去世的?”

  “在一艘游艇上,希腊的迈索隆吉附近。诗人拜伦也是在那里去世的。”

  “诗情画意。”

  “并非如此。”

  “我不明白。”

  “如果我告诉你,你不会相信的。”

  “有时会信。”

  她很固执,不过她有权利知道。他叹了口气,“我父亲当时六十岁,正和一个女人做爱。对方显然才二十多岁。他力不从心,心脏病发作。”

  “你们琼斯家的人,做事总是心急火燎的。不过,还好他死在了床上。”

  “我听说,他是死在遮阳甲板上的。”

  “真是太对不起了,哈里。”

  “你没必要这样。他和我,我们……”他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声音逐渐变小,“已经没有关系了。”

  没有关系了?当然,同所有的情侣一样,他以前也对她撒过谎,但都只是善意的谎言,通常都是为了她好。这是他第一次为了保护自己而撒谎。

  “他葬在哪里?”她语气温柔,鼓励他说下去。

  “希腊。”

  “不是在这儿?”

  “在这儿下葬有些麻烦。你知道,那艘船是一个俄国人的,却在巴拿马登记注册。这样做,无非是为了方便,规章制度较少,税收又低,有诸如此类的好处。当时船正离开科林斯运河,行驶在公海上,所以出事的时候,没人愿意负责,希腊人不愿意,巴拿马人也不愿意,佩特雷的英国领事当然也不愿意,更不用说一个只为追逐名利的莫斯科人了。我父亲即使在去世的时候,也证明了他是一个令人头痛的人。”

  “那么,你呢?你可是他的亲儿子。”

  “起初,我没有听说这件事,也没有人能够找到我。当时,我在西非的服役期快要结束,与外界还没有联系,手头刚好有个小任务,就是我们的总理也不知道这个任务的详情。”

  他在服役的时候,接受过许多那样的任务。他对杰玛讲过那些事情,虽然她也不应该知道;可是,他必须解释清楚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是怎么回事。总之,像十字勋章和杰出服役勋章这样的小东西,都会泄露游戏的蛛丝马迹。

  “没人愿意带着一个无人认领的尸体来回转悠,”他在心里暗自希望结束这个话题,“所以有人决定把它处理掉。”

  “谁?”

  “我不知道。坦白说,我并不是特别在意。再说,那个有什么重要的?我父亲配不上国葬的待遇。”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说明心里不舒服。哈里从变凉的洗澡水中站起身,融着泡沫的水沿着他的身体缓慢地蜿蜒而下。他不愿意再继续这场对话,但杰玛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的。

  “你应该关心你父亲的事情。”她语气温柔,但非常坚持。

  “为什么?”

  为了结束这一切,为了切断情感的依赖,为了让年老的亡魂安息,为了心理咨询顾问对丧失亲人的人规劝的那一切。不过,杰玛知道骗人的心理疗法对哈里远远不够。因此,她注视着他,不允许他逃避,“因为,哈里,”她的低声耳语似乎是为了唤起他所有的回忆,“我们的孩子会想知道。”

  一个马尼拉纸制的蓝颜色文件袋,没有被人好好保管,破破烂烂,角上已经磨损,封面上有标签笔划下的潦草字迹,说明它是二手的,曾经被哈里用作纳税通知单。那就是他留下记录他父亲去世过程的全部东西,里面的东西甚至没有占到一半的空间。一本护照,角已经被剪掉;一份写着希腊语的死亡证明复印件;一封来自英国外交部的简短正式的短信,表达了遗憾。还有十几封慰问信,大部分写信的人,哈里都不认识。他父亲总是有一些与众不同的朋友,其实不是朋友,而是同事和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但谁知道那究竟是何种生意,反正不是真正的朋友。

  还有一张照片,好像是哈里在十四岁的时候拍摄的。照片里的哈里穿着泳裤,脸上带着羞涩的笑容,他父亲把胳膊搭在他的肩上,背景是远海的一个海滩。这张照片可能是他父亲某个不合适的女性朋友拍的,不过哈里记不清楚了。照片裹在一张折起来的信纸中,而信纸是从他父亲的律师兼遗嘱执行人罗伯特?塔伦那里拿来的。塔伦是伦敦一家高级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这封信上标注的日期是2001年8月,信中总结了以前的通信内容,还说到由于他父亲的不动产复杂,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清理,很可能几年之后才能解决好这方面的问题;同时,他马上会将8,376,482.04英镑转到哈里的账户上,作为第一期资金。塔伦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所以在数额上精确到四便士。

  哈里和杰玛此刻坐着的地方是罗伯特?塔伦在河边的办公室,文件袋和里面的东西乱七八糟地摊在玻璃会议桌上。经验丰富的塔伦年纪大了,可能快到了退休年龄,微湿的红鼻子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坐在那里垂头看着面前的东西。他的双手握着放在面前,丝制领带从剪裁讲究的白色条纹西服马甲中露出一截,头发梳得光溜溜的,有些花白,脸色苍白,但眼神锐利。

  “琼斯先生,”律师开口说——即使认识了这么多年,他仍旧非常客气,“你想询问你父亲的事情,”发到元音时语速缓慢,好像是爱丁堡人,“恐怕我没有太多的信息告诉你。我极少和他见面——他临终前的那几年待在国内的时间极少。你父亲总是对我说……插一句,他说的时候语气相当自豪,说自己是世界公民。”

  “怪不得他从来不回家。”哈里嘟哝着说。

  律师抽出掖在西服袖中的手帕,轻轻擦了擦鼻子,“他对自己的事情非常谨慎。你也知道,那些事情都非常复杂。”

  哈里的手指从马尼拉纸制文件袋上拂过,“这就是我这里的所有资料。这样一个复杂的人只用一个简简单单的文件袋,是不是有些荒谬?”杰玛觉得他话里夹杂了一丝遗憾与自责。他转向她,“他好像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家,只在各种各样积满灰尘的地方有一些邮箱,还有一个复杂的金融公司,让塔伦先生一直在这里忙到现在。”

  “嗯,不忙,不会再忙了。我们要耐心等候,等候进展。”

  窗外的泰晤士河不情愿地从滑铁卢大桥下蜿蜒穿过。远处金融城的高楼大厦像游戏中的九柱一样屹立在怒目而视的紫棕色天空下,等候下一次金融冲击的到来。

  “进展?不好意思,什么进展?”杰玛问。

  塔伦有些不情愿地转向她——他不欢迎不相干的人在场。“我想,我们不得不说,老琼斯先生的安排是故意晦涩不清的。他在几个国家生活过,但没有购置居所,至少不是因为税收的问题。他有许多投资,但却没有任何股份。”

  “哦,我明白了。你是说他在逃税。”

  律师不悦地扬起一边眉毛,“不像你说的逃税,但毫无疑问,他非常能干。他没有犯过法,否则我绝不会为他工作。”

  杰玛微微一笑,表示理解,心中却在想吃点梅干是否能让这位律师放松一些。

  “我父亲好像把钱藏得太深了,收税员需要在深井矿里达到一定深度,才能到达附近。”哈里说。

  “我相信,你父亲心中没想别的,只是为了你的利益,琼斯先生。”律师的话中暗示他没有将哈里的说法放在心上。

  “你会原谅我这样说,不过我可以确定他不大可能那样想。”

  “你是唯一的受惠人,”塔伦的目光含着责备越过眼镜边框看着哈里,“到现在为止,他的财产可以转交给你的总共已经有一千五百三十八万八千五百一十二英镑,还有十八便士。”他盯着面前一个整洁的文件袋补充说,“希望过段时间,我可以整理出更多的财产。一旦巴西当局弄清了你父亲的投资信托公司的复杂性质,不再限制它的买卖,那么他在巴西的土地股份可能会非常有用。”

  “已经过了十几年了。”

  “在雨林中前进总是有点慢的。”

  “希望十年后它还在那里。”

  杰玛看着那个薄薄的蓝色文件袋,它已经卷了边,封面上还有些潦草的字迹。可回收的垃圾——这似乎就是父亲在哈里眼中的全部价值,尽管父亲留给他几千万的遗产。她有些明白哈里一直以来有多么恼怒了。

  塔伦的嘴唇慢慢地开合,寻找着合适的字眼,“琼斯先生,我理解,我也有同感。我知道这一年来你的难处。”他顿了顿,思索着要如何表达哈里的感受,但却没有找到合适的说法,“我向你保证,我会继续竭尽全力将遗产中剩余的各种钱变现。”

  “可是,实际上不是钱的问题,你知道的,塔伦先生,”杰玛说,“我们来这儿不是为了钱。我们只想多了解一些哈里父亲的事情。您这里似乎是首先要来问的地方。”

  “我帮不了你们。”

  “他是怎么死的,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继续说道。

  “我知道的你们都知道。”

  “肯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

  “你说过……”哈里打断了他们两个,“塔伦先生,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提到了一个年轻女人,就是引起我父亲心脏病发作的那个人。”

  律师摘下眼镜,一边不自在地快速眨着眼睛,一边用手帕擦拭镜片,“那只不过是一个流言。”

  “谁的流言?你从哪里听到的?”哈里心里闪过一丝羞愧,这是他第一次留心问这些问题。他父亲有那么多的事情,都是他原本不想知道的,至少在此之前。

  律师没有说话。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凝视远处圣保罗大教堂黑乎乎的圆顶,“我向你道歉,琼斯先生,我本不应该提起那件事情的,那样做太不专业了。你可能已经察觉到我在处理你父亲的事务时不愿多谈,说起那个女人只是为了解释我沉默寡言的原因。我没有向其他人提过。我觉得自己不但应该尽力保护他的财产,也应该尽力保护他的名誉。”

  “那你是如何发现这个流言的?”哈里坚持要求知道答案。

  塔伦转身面向他,“有人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记不清是谁打的——也许是那艘船的船长,也许是当地的领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你没有记下来?”

  “我没有记录流言的习惯。”

  “不说它了,”律师话里隐含着不满,于是哈里向他道歉,“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就像我刚才说的,现在回头看,那样做太不专业了。不过,我没看出对这件事情寻根究底有什么意义。有时,搅动池塘底的烂泥不会有回报的。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对你父亲的财产没有任何实质的影响。”他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块古老的金色怀表,怀表上吊着一根链子。他已经给了他们一个小时的时间。“请原谅,还有其他我能帮上忙的事吗?”

  哈里的视线透过窗户,凝视着阴沉的天空,感觉白白浪费了时间,“没有了,谢谢。把你的账单给我吧。”

  “我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事情。我不会对约翰逊?埃里克?马尔特拉瓦斯-琼斯的儿子做这样的事情的。”塔伦站起身,伸出一只手。律师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令人舒服的笑容。“我会像以往那样继续竭尽所能地为您服务。”

  “希望您能原谅我的鲁莽,塔伦先生,”哈里说,“我父亲和我之间的关系一直不好。即使他去世了,我们的关系似乎也没有得到缓和。”

  “我明白,当然明白。我只希望能够帮上更多的忙。”

  客人离开时,律师静静地坐在那里盯着他们的背影。然后,他开始不安,站起身,回到了窗边。他走动时动作僵硬,四肢突然感觉到了年老的疲惫。他在那里站了好几分钟,眼睛盯着外面,但却什么都没有看,只是陷入了沉思中。他想了许久才定下心,然后转身伸手去拿桌上的电话,结果却缩了回去,嘴巴里还怒冲冲地骂着自己:“不行,你这个笨蛋!”那台电话中的每一通电话都会存在通话记录中,于是他从西服内袋中掏出了自己的手机,然后拨响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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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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