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道布斯2017-08-25 11:0210,606

  第二章

  总是有人说哈里?琼斯为人专注,比大多数人都要专注得多;有时,他专注的样子简直可以称得上痴迷。这既是一个优点,也是一个缺点;既能给人带来灵感,同时也可能令人混乱不清。有人说他无情,这个说法并不公平,也有人认为这是一种傲慢与不敬,甚至因此在陆军军官学校失去了荣誉之剑,而且总是能够令指挥官们沮丧地皱起鼻子。然而,正是这样的性格使他成为一个极其优秀的士兵,令人印象深刻。这也是他们常常给哈里分派如此多艰巨任务的原因——伊拉克、哥伦比亚,当然还有阿尔玛以及西非的那个任务。“他能够从伊拉克战线后方的骚乱中将他的侦察队和伤亡人员带回,展示了非同一般的领导才能,应该授予英勇奖章,”在他经过几夜穿越沙漠拖回一个同伴的尸体之后,一份报告中写道,“但琼斯上尉对此次行动中涉及的人员作出的批评过于严厉,因此不可能让他返回特种部队。”相似的评价还有许多。然而,他们还是召回了哈里,因为他是那种心狠手辣的人,连他们也不能忽视。

  一贯冲在他人的前面,这就是哈里的为人。总有一天,这样的个性会让他丧命,但现在不会了,因为有杰玛。

  “哈里!”她大声喊着,从后面追上来,将他拉回去,刚好躲过逼近他的出租车。他原本正打算穿过距离塔伦办公室不远的江滨大道,脑子里正在想什么东西。出租车的后视镜从他的衬衣袖子上擦过,留下一丝污迹。出租车司机从开着的车窗伸出拳头,愤恨地挥了挥。“浑蛋!”哈里粗着嗓子骂了一声,不单是骂出租车司机,更是骂自己。该死,十年前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就在那天早上,他发现头上灰白的头发变多了。这些灰白色的头发显然不是因为日光炙烤的结果,更多的是因为人到中年。他再倔强,也不能否认这个事实。光阴似箭,时不我待,无非是这些浑话。也许,这就是他如此匆忙的原因吧。他摸了摸擦伤的手臂,然后急忙向前走去。

  白日的热气越来越大,蠕动的车流令空气更加厚重。哈里进入伦敦法制中心的内殿律师学院,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和回廊上。高级律师占据了阴凉的角落,他们只穿着白色的衬衫,浆硬的衣领令他们闷热难耐,手机夹在耳边,他们周围有游客在闲逛,还有骑着摩托车的快递员在其间穿梭。哈里对这些视若无睹,只管大步向前,鞋跟踩在老旧的铺路石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杰玛费力地跟在他身后,她开始疑惑自己究竟点了什么火。一手将他推进追寻之路的人是她,但她自己却已经不能确定这样做是否明智——她看到他在睡梦中翻来覆去,与自己的梦纠缠时,嘴唇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头天晚上他们做了爱——只是和以往不同,并非情动。哈里在感情上经历丰富,以前有过许多女人,但他这方面的过去并没有对她造成困扰——她总是劝诫自己要对此善加利用,享受现成的果实——他们之间的肉体关系已经非常紧密,有时不在卧室里进行,而是弄翻桌子,或者将浴室的地面弄得一片狼藉。不过,昨天晚上的哈里似乎变了一个人,扑在她身上的仿佛是别人,索求过多,急不可耐,完全不顾及她的感受,对她非常粗鲁,而且弄伤了她。完事之后,他翻身下来躺在一侧,一个字都没有说,仿佛是一个陌生人。

  “慢点,你这个傻瓜!”他低着头往前走,把她落在了后面,她只好又大声喊他。

  他转过身,面带惊讶,显然也被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他的额头上冒出了汗水。他们此刻站在一个酒吧外面的小院子里。这家酒吧声称它的门面建造于1615年,但一看就知道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路上放着老旧的啤酒桶,上面环着金属箍,用来充当桌子。“站住!”她用命令的语气说。他停下了脚步,然后她走进酒吧,片刻之后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两瓶啤酒。

  “我们还是忘了这件事吧?”她说着,将一个玻璃杯放在他面前,然后扔了两包炒货在桶顶上。

  他啜了一口啤酒,苦得皱起了眉,然后慢慢摇了摇头。“不行,”他平静地说,“现在还不行。”

  他这一辈子总是给他人带来厄运:他的第一个妻子朱莉娅,和他一起穿越滑雪场的风雪时丧生;第二个妻子梅尔,在带着一大箱他的财产返回某个离婚法庭的路上失踪;玛莎,美国人,接受了哈里?琼斯这个感情受过伤害的人,并给他的生活带来了曙光。玛莎救了他的命,他的报答就是任由她葬身在中亚一个冰雪覆盖的山坡上。这些都不是他的错,可是却不断发生。“我爱你,哈里,我这样做,只是因为我跟不上你。”他的一位情人说。他不愿意去想是哪一个情人说了这句话——回忆太伤人,但是在他父亲这件事上,他无法避开。他靠在桶上,小口小口地喝着啤酒,而不是品味,他父亲的文件袋就放在他面前。

  “嗨,蜘蛛侠,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杰玛问。

  他打开文件袋,慢慢抽出了他父亲的死亡证明。它是用希腊语写的,但他对这样的文件比较了解,能够大概看懂。“我们开始追查吧。”他眼中寒光闪闪,然后伸手拿出了手机。

  “塔普斯利,在忙吗?”哈里问他什么时候方便接听电话。西蒙?圣约翰?塔普斯利曾在伞兵团服役,现在在劳埃德商船协会担任海运保险经纪人。

  “当然可以。”对方的回答干瘪瘪的。

  “好,你总是要有点压力才干得更好。我有件事情需要你来做。卡佩塔尼奥斯?马里奥?考伯罗斯,2001年‘the SS Adriana’的主人。”死亡证明上有这个名字,就是报告他父亲死亡的那个人。“帮我查查他在哪里,我想和他谈一谈。”

  “什么时候要?”

  “我喝完了啤酒就要。”

  “你在开玩笑吧。”

  “绝没有。”

  “你还是老样子,哈里。”

  “我希望你也没有变。”

  “去你的。” 塔普斯利挂断了电话。

  二十分钟后,哈里的电话屏幕闪烁起来。

  “什么事缠住你了,塔普斯利?没办法,我又要了一瓶啤酒。”

  “也许是因为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刚好正在吃午饭。”

  “我欠你一个人情。”

  “当然了。你要查的考伯罗斯船长,根据希腊船长与大副联盟的记录,他1952年出生在希厄斯岛一个名叫马斯特巧巧利亚的地方。1980年获得了船长资格证书,2004年离职。”

  “你是说他退休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

  “从哪种意义上说?”

  “他死了,死在他的船上。”

  “是睡觉的时候,还是在遮阳甲板上?”

  “都不是。他船上的螺旋桨被一个古老的渔网缠住了,所以他跳下船,想把网割开。但是有个白痴重启了发动机,那个时候他刚刚干完,还在水中。船长与大副联盟的那个家伙说,当时的场景简直像是在地狱里,他被劈成了两半。没有比这更惨的死法了。”

  “我父亲可能也是这样死的,”哈里嘀咕了一句,然后接着说,“谢谢,塔普斯利。我欠你那顿午饭。”

  塔普斯利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实话,也不过是一小份龙虾沙拉。我怀疑还得等下去。”

  哈里的嘴唇动了动,然后收起了手机。手把手教他如何在地中海岸边潜水捕捉龙虾的是他父亲,他还教了他如何给龙虾去壳,如何烹制。突然之间,他觉得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情似乎都回到了同一点上——约翰尼。那天早上他刮胡子的时候,用毛巾擦了擦镜子,结果发现那个血淋淋的人在薄雾中从舷窗那儿盯着他。约翰尼无处不在。一个人在走自己父亲的老路时,心中清楚地知道他会在某个时候超越父亲,将父亲甩在后面,这是自然规律。 然而,即使约翰尼已经死了,哈里也从来没有赶上他。

  “哈里?”

  他的目光回到了她身上。杰玛因为担心而轻轻地皱起了鼻子。

  “你好像生气了。”她说。

  他握紧拳头,将空了的坚果包捏扁了,“我只是觉得那个龙虾沙拉听起来比一包炒货做午饭好得多。”

  “是啊,你肯定知道该怎么招待女孩子。”

  “别担心, 我会弥补你的。”

  “怎么弥补?”

  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手机再次哔哔响起,是一条短信,内容是从选举登记册里得来的一个具体地址。哈里滑动屏幕,仔细看了之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一会儿去个地方,怎么样?”

  “去哪里?”她感兴趣地问。

  他又看了看手机屏幕。“大湖区,去吗?”他说着,动手收好文件袋,再次动身离开。

  他们在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上找到了那座小屋。小径不长,切断了通向布雷思韦特的那条路。布雷思韦特位于巴罗费尔的背风处,是一个坎伯兰人居住的村庄,简朴自然。哈里将沃尔沃车停靠在一道不知名的石墙旁,石墙上长了一层苔藓和地衣。他们找到了要找的人,他居住在这里的原因显而易见:天气晴朗的时候,这里视野开阔,可以看到猫铃山的尖顶。可惜,这里是大湖区,晴朗的天气十分难得。哈里关上雨刮器,它们慢慢回到了原位。小屋的房顶用旧石板搭成,四面墙壁刷成了白色,但已经有些褪色。院门在微风中轻轻地来回晃动,没有上油的铰链慢腾腾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油漆已经开始剥落,园子里有些杂乱,来开门的人同样不修边幅,身上的衬衫皱巴巴的,脸色倒是红润,眼圈周围和脸颊的颜色差不多,一缕灰白色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前额上。

  “你好,史密斯先生!我是哈里?琼斯,昨天和你通过电话。”

  “我记得。我还记得对你说过‘去死吧’。”这个人虽然打开了门,却只开了一条缝,他的身体挡住了院内的凌乱。“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这个有关系吗?”

  “当然,关系大了。”他语气凌厉,挑衅地注视着对方,只不过只有一只好的眼睛,另一只眼睛已经得了白内障,看不清楚,和整个人一样阴沉沉的。

  “好,那你告诉我选举登记册上能找到多少个欧力彼得斯?史密斯?”

  哈里脸上一副坦然的样子,但实际上没有全部说实话。他之前给巴里的前任名誉领事打过电话,他们曾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愉快地喝着酒,一直持续到傍晚,酒意盎然,最后发现太阳已经落到了亚得里亚海远处的海平线处。

  “史密斯?是我们在佩特雷的人?”当哈里打电话给前任名誉领事询问他的同僚时,他回答道。“我不是很了解他。以前在马耳他的一门培训课程上遇到过他,真是浪费时间——我说的是培训课程,不是史密斯。我好像记得他在那之后不久因为不受重视就离开了——对,那时候我们有很多人都回去了,当然是因为人员裁减。不过,他离开并不仅仅是因为得不到重用,他还受到了严惩。对,BOSS换了,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样,有一个牢骚满腹的后座议员 驶入港口时,本来以为自己会受到十炮的敬礼。可老史密斯一贯的风格不是这样,只不以为然地讥笑了一声。其实,这对他也好。我们是志愿者,不是苦役。不过,我猜想也许是史密斯在职有点太久了,做事情总是想当然,再加上偶尔散漫。”

  “怎么散漫?”

  “哦,就是喝酒。我们许多人偶尔都会喝点。”

  “和我印象中的一样。”

  “对,那好像是一个美好的晚上。不过史密斯没有选好时机。那个政客心有不满,小题大做,所以当裁撤的风潮袭来时,史密斯就四仰八叉地躺在祭坛上了。被牺牲的小绵羊——呵呵,他应该是被牺牲的山羊,自己送到门上去了。他给BOSS们发了一封告别邮件,言辞极其粗鲁。在邮件里,他写到‘削减’这个词的时候,不断出现拼写错误,之后他就去了蓝色的原野了。”

  “什么方向?”

  “谁知道啊,反正不像我们这么近。哎,等等,好像想起来了。我脑子里好像有个人在告密——大湖区。不太肯定……”

  “谢谢啦,老朋友。”

  此刻,欧力彼得斯?史密斯堵住门口,哈里觉得对此人的那些怀疑都是正确的。他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过度饮酒的痕迹以及怒气。

  “我们认识吗?”史密斯语气不善地问。

  “算得上认识,你曾经给我写过信。那么,我们说说那封信?”

  “你们不能进来,”史密斯厉声说着,突然之间多了些防范,“我正在整理东西。”

  此时,杰玛迈步走上前。她身穿紧身牛仔裤,以及薄薄的棉衬衣,在凉爽的毛毛细雨中,令人浮想联翩。她任由史密斯的那只眼在她身上流连了一两秒钟。“史密斯先生,也许我们可以喝上一杯?离这儿一英里左右有一家酒吧,我们刚才从那儿经过。你们两个聊一聊,我来开车。”她猜想这条小径杂草这么多是有原因的——上面没有开车的痕迹,史密斯不开车,很可能是被当地官员吊销了驾照,去最近的酒吧应该是步行去的。

  史密斯上下打量了杰玛一会儿,然后做出了决定。“嗯,我想可以去看看,既然你来开车……”他咕哝着,在身后关上了前门。

  史密斯在车上几乎没说什么,只是使劲儿收拾自己,先是将衬衣上面的扣子往上扣起,把挽起的袖子重新挽好,接着又将裤子大腿部分粘着的一团饭粒刮去。哈里猜测他将近六十岁了,不过看起来更老一些,很多头发已经变成了灰白色。几分钟后,他们坐在了皇家橡树酒吧中一张老旧的清漆桌旁,头顶上是低矮的梁柱和黄铜小饰品。啤酒是当地的,比伦敦的好喝。他们喝了一口啤酒之后,哈里掏出了一封有关约翰尼去世的慰问信,是多年前这位前领事写的。

  “噢,是你呀?”史密斯说着,看向哈里的目光变得更加热烈。

  “你能告诉我,我父亲出了什么事情吗?”

  “没问题,我还记得,没有那么多尸体要处理,”史密斯盯着杯子说,“事实上,我根本没有处理过你父亲的尸体。”

  “你没有看到?”

  “没有看到。名誉副领事没有那个权力,我们和那些美其名曰的信使差不多。尸体不是我们领这个级别薪水的人能够看到的。当然,我们也不会因此得到报酬。你知道这个吧,琼斯先生?”他的语气里透出一些酸味,“没有经费,也没有培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本程序手册,正面印着一个硕大的纹章,花费两年时间才得到一本。我只好自己掏腰包。”

  “安心是福。”

  对方耸了耸肩,然后喝了几口啤酒。

  “那么,你没有安排我父亲的葬礼?”

  史密斯摇了摇头:“我能做的,只是提议几个丧礼管事的名字。不过,没有人征求我的意见。这件事通常是家人来询问,但除了你之外,好像没有别的家人了。你并没有来问。”

  “你感到满意的是一切都……”哈里突然有些犹豫。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些矛盾的想法,“你满意的是一切都井然有序。程序合理,反正就是那一类的说法。”

  “我满意?说实话,不是特别满意,那不是我负责的。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只是一个信使,通知雅典的大使馆和最近的亲属,那就是我的全部任务。其余的都是别人负责的。”

  “究竟是谁负责的?”

  “希腊当局。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的吧,特别是在佩特雷这样的地方。”

  “不太清楚。”

  “嗯,你知道你父亲下葬的地方。”

  这句话实际上是在提问。哈里没有回答,似乎突然感到有些尴尬。他还没有去过墓地,一次也没有。

  这位老领事叹了口气,看出哈里心怀愧疚,因此脸上好斗的表情似乎也随之消失。他理解探究过去的生活会带来什么样的痛苦。“我在那儿生活了十二年,本应该喜欢那个地方的,可是……佩特雷就是那个样子。一个港口,交通枢纽,没有规划,有时还非常脏乱,不是特别惹人喜欢。我记得你父亲——我是说他那件事,那样的快艇都有自动驾驶仪,只能在威尼斯、戛纳以及圣托里尼这些地方自动驾驶。它们不会到佩特雷去,当然也不会有尸体躺在甲板上。”

  “那么,发生了什么事?”杰玛鼓励他说下去。

  “唔……琼斯夫人?”他抬眼看着杰玛求证。

  “不,还不是。”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祝福你,年轻的女士。希望你们也像我和我妻子一样喜结连理。她也是在佩特雷去世的。”

  “噢,非常抱歉。”

  他眨了眨眼睛,表示感激,心神却游移到了别处,停顿了片刻,才又重新开始讲述。“总之,我接到了港口警察局局长的电话。是关于你父亲的,琼斯先生。只是出于礼节打来的电话,并没有请求我帮忙。不过,我却四处奔走。”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作为领事,没有必要那样做。可我的妻子……总之,那天天气不错,我需要动一动,锻炼身体。”

  “领事馆在港口附近?”

  “领事馆?你觉得领事馆是干什么的?领事馆根本不存在,我和我的手机就是领事馆。我是半个希腊人,琼斯先生,我的名字‘欧力彼得斯’是以我的祖父命名的。我和妻子在佩特雷生活了多年,靠着这里那里的一点小生意生活——你知道地中海地区的情况吧。我经营了一家餐馆,它的一间里屋就是领事馆。你瞧,挺适合我的,我自己招徕顾客。如果有领事馆的人员在酒吧里,我就鼓动他们请我喝几杯酒,好忘掉我的痛苦;他们也经常留下来吃饭。是啊,的确非常适合我。可是某个不可一世的政客出现,开始仗势欺人,我的境况就改变了。难道你不讨厌政客吗?”

  “这个政客叫什么名字?”哈里避开了他的问题。

  “莫德里甘。彼得?莫德里甘。”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个名字,但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随即而来的是困惑,一些记忆的碎片随着他紧皱的眉头开始拼凑到一起。他再次拿起了那封信,仔细看着。“哈里?琼斯,”他读出了声,然后抬起头。“你是……”

  哈里点了点头。

  “呵,好样的,史密斯,”他自得的声音中夹杂着嘲弄的意味。“也许我根本不应该成为外交官。”他咬住了下唇,“这位莫德里甘是你的好朋友吗?”

  哈里笑着摇了摇头,“你说的就是他。不过说他不可一世,对他非常不公平。私下里,他更坏。”

  “就是因为他这样的人,才让我对前来我家敲门的人感到厌恶的。”他的话实际上是在暗自道歉。

  “我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根本不清楚。”

  “那正是我记得这件事的原因。我为此还遭到了一通臭骂。”

  “为什么?”

  “外交部没有给我任何东西,工资、设备这些都没有,但如果他们觉得自己的老底被揭露的时候,就会悲痛地进行弥补。你父亲是英国公民,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他却死在一个在外国注册的船上——”

  “巴拿马的船。”

  “就是那儿,是一个下流的俄国人的,开往希腊。坦白说,这样的事情应该由联合国来处理,不是哪个兼职的懒人整天坐在高脚椅上就可以出面的。所以,我做了自己应该做的,通知了雅典的大使馆,他们应该寻找最近的亲属,也就是你。”

  “我那时候联系不上。”

  “你的父亲,嗯……没有更好的说法了。你父亲钻了空子。等到大使馆再次找到我的时候,他的尸体已经被安置了。我想,是那艘船的船长做了安排。他是个好人,为这件事情也够烦心的。你应该和他取得联系。”

  “我试过了。”

  “瞧,没有任何非法的事情发生过,就是你说的那样,只是程序有些不当。哼,希腊那样的地方还会有应有的程序吗?不过,雅典大使馆的那群人滋嗞嗞喝汤的时候,却指责我没有给予足够的注意,不够卑屈,真是一群垃圾。那些浑蛋不愿意原谅我,使绊子不让我获得勋章,然后又唆使你那位莫德里甘先生来打压我。”他语气酸溜溜的,然后喝尽杯中的啤酒以忘却那段回忆。

  没有人要求,杰玛主动起身去拿啤酒。一群年轻人吵闹着冲进酒吧来躲雨,摇头抖衣,甩落了上面的雨水。“嗨,欧力彼得斯,你也在啊,”其中一个正在吧台旁打闹的年轻人大声说,“有一段时间没看到你了,你还好吧?”

  “很好。”

  “错过了你最后一场飞镖比赛。”

  “你没有错过。我射不中镖盘的,更别说公牛了。”

  “没错,你够没用的。不过,你仍然是唯一一个不用计算器还能保持分数的人。”

  年轻人说完之后哈哈大笑,然后轻轻挥了挥手,询问他是否要喝一杯,但史密斯摇了摇头。这时,杰玛已经从吧台那边折回,两只手上都是啤酒。哈里注意到那个年轻人欣赏的目光一直黏在她身上,直到她坐下来。哈里不知道自己应该感到自豪,还是愤怒,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只是感觉老了——老得连酒吧里一个年轻的陌生人都敢来挑衅他。他还在服役的时候,哪怕是受到一点点挑衅,都会砸烂椅子,将酒吧弄得一团糟,但那些已经过去,今时今日再不会那样冲动好斗了。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前任外交官身上。“那么,史密斯先生,你到船上的时候,船长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关于我父亲的遭遇?”

  “没有,没说多少。”史密斯又伸手拿了一杯酒,仿佛急于找些别的事情来做。

  “我父亲的律师说他是在和一个年轻女人发生性关系的时候去世的。你和他说过这个吗?”

  史密斯原封不动地将手中的啤酒小心地放回了桌上。“说过,那是船长告诉我的。”他叹了口气,好像在忏悔,“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对那件事情探究得过深。人已经死了,应该给他留些颜面。我想,船长可能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是他——怎么说——他处理这件事的原因?”

  史密斯点了点头,坦白之后心情放松,再次伸手拿起自己的啤酒。

  “你也见过那个年轻女人吗?”

  “没有。那艘船靠岸几天后,我才去船上的。我想,船上的人大部分已经离开了。除了船长和一位乘客之外,我没有遇到任何人。那位乘客是女性,但不是我们说的那个女人。”

  “你怎么能肯定?”

  “她已经很老了,和你父亲当时的年纪差不多。”

  “所以说,你从来没见过那个女人。而且,你也从来没有看到过我父亲的尸体……”

  哈里静静坐在那里,眼睛无意识地看着某处,思绪回到了过去,太多疑惑。杰玛拿起那份死亡证明,仔细看起来。她知道哈里在想什么,她对此并不在意。“不过,你父亲的死亡证明是医生开的,”她将那张纸往前递了递,手指点在关于医生的那个地方。

  “史密斯先生,不知怎么,我觉得你肯定也没有见过那个医生。”哈里语气冷淡地补充道。

  “完全没有必要。我是报信的,不是太平间的工作人员。”

  “我只是开个玩笑。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你在佩特雷中心拥有一家酒吧,整个世界就在你门口。告诉我,如果我在这样的地方有点钱,手上有现金,事情可以追究到什么程度?会不会……嗯,比如说,找到躲起来的医生?甚至说服港口的官员或者警察从另一面来研究这件事情?”

  “你想说什么?”

  “我自己也不确定。不过,我想,我了解佩特雷这样的地方。嗯,比如说,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吗?”

  哈里希望对方不要再细想自己刚才的问题:他不想深究心里想到的那些出口。然而,史密斯第一次迎面对上哈里的视线。“我不是乳臭未干的年轻人,琼斯先生。我不会那么容易上当受骗,已经不再去想以前的大部分事情,只想安安稳稳地度过现在的老年时光,好好享受天伦之乐,也不用再担心收入税。可是,你刚才说的话,你的意思……我之前对你说过,佩特雷是一个交通枢纽,一面临着欧洲,同时还连接着幅员辽阔的亚洲、非洲和中东。所有的货物都经过那里,很多货物都和人有关。佩特雷是希腊的主要中心之一,汇集了毒品交易商、非法移民、走私者等各种各样的人渣。佩特雷拥有世界上最好的警力吗?没有。可以用钱出入吗?当然可以。我能在那里为你找到藏起来的医生吗?嗯,如果你能给我十分钟,只要不是复活节,这不是大问题。我想,你甚至能够在那里找到一个隐匿起来的外交官,如果那是你的真正意思。”

  “不,我们根本没有那个意思,”杰玛一边插话,一边暗中向哈里投去责备的目光,“这个地方复杂,我们不会那么容易做到。”

  “潮水涌进来,又涌出去。究竟留下了什么,自然不用再说。所以,我们才在那里建立了一个小使馆。那么多前哨基地都关闭了,但在佩特雷仍然需要使馆。那些外交部的同性恋说,欧力彼得斯,老兄,为我们看好佩特雷那儿,它可是欧洲最邪恶的地方之一。我按照他们说的做了,可是在他们眼中,我还是不够好。”

  他将空杯子用力放到了桌子上。

  “我再给你拿一杯。”杰玛马上说。

  “小姐,”他厉声说,“我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你看着我,就觉得我是个酒鬼,一个老酒鬼。对,我经营过酒吧,我喜欢喝上一杯也是事实——准确地说,两杯,这是我的医生们允许的最大限度。他们给我开的治疗癌症的药没有混合酒精,这是他们告诉我的。无论如何,酒精都会要了我的命,所以他们觉得两杯也不会有太大的害处。”

  “非常抱歉。”杰玛胆怯地低声说。她本能地伸出手,抚在他的手上。这样亲密的举动似乎是史密斯几个月以来第一次遇到。他看着杰玛的手,这么轻易地伸向了他,内心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悄悄融化。他不想再继续斗争了,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这就是玫瑰不会被修剪、窗户不会再油漆的原因。没有多大意义,你们也明白。”

  突然之间,杰玛和哈里都在他痛苦的眼睛中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我才是应该道歉的人,小姐。”史密斯接着说,“抱歉不能给你们提供更多帮助,对琼斯先生的父亲也是如此。”

  多年前,哈里失去了一只耳朵,是在被一个中亚安全官员绑在椅子上的时候割下来的。那个人割掉他的耳朵本来是想先给他点颜色,然后再割破他的喉咙,却没想到因为耽搁的时间过长而被哈里干掉,然后尸体被抛到了沿途的某个地方。那只耳朵已经被一流的医生做了手术复原,但留下了伤疤,所以哈里如今把金发蓄长了一些,也因此每当他潜意识里感到麻烦的时候,他的耳朵就会发出警告,开始悸动。此刻,他就感觉好像魔鬼在自己的耳朵上跳舞,分开的蹄子咔嗒作响。在驱车返回小屋的路上,杰玛和史密斯之间温柔的话语,他完全没有听清,只能在分开的时候脱口说了声谢谢,马虎了事。杰玛已经上了车,准备离开,这时他突然转向吱吱响动的大门。“最后一件事,史密斯先生。这个时候才问,也许问题有些愚蠢,就是你见船长时看到的那个女人。我想,你应该不记得了。”

  “不记得什么?”

  “所有事情,绝对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说得没错,的确是个愚蠢的问题。”对方说完,关上了门。

  哈里躺在床上的时候,她依偎在他身边,呼吸触到了他的背,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仰面躺着,身上一丝不挂,身体紧绷,双手紧紧握着,并没有伸向她。他注视着某个地方,杰玛顺着他的视线,穿过卧室开着的房门,一直看到客厅。之前,他在街灯射过来的光亮中,将他和父亲在沙滩上的合照摆在了客厅的书架上。

  “哈里?”杰玛的声音有些悲伤,也有一丝担忧。

  他终于动了动,“对不起。”

  “为什么?”

  “我做了令人讨厌的事情。昨天晚上,还有今天对史密斯那样。”

  “他只是想帮忙。”

  “我知道,可是……”他顿了顿,她能感觉到他紧张的肌肉突然放松了,仿佛不再纠结,“我现在发现这件事情很难解决。”

  “到底什么事情?”

  “不了解父亲让我感到生气;可是对他了解多了,我更生气。”

  “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

  “不关你的事,杰,这都是因为他。还有我这个该死的耳朵。”

  “你耳朵怎么了?”

  “自从我们在律师那里碰了壁,它就没有消停过。”

  “它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反正没有我能听懂的,就只是不停地动,搅乱了整个大脑……”他再次握紧了拳头。

  她的手指沿着他胸膛上的毛发慢慢滑下,“别灰心,我们试试B计划吧。”

  可是他摇了摇头,然后翻身背对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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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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