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风霜寒山寺
乘一叶乌篷小船顺着运河的流水而下,或行走在枫桥古镇石板路的小巷,恍若一个云游的行者,带着寻幽的心境,独醒的禅意。此时的你,不是悠悠过客,也不是匆匆归人。立于枫桥,只见宝刹叠云,烟霭重生,掩映在青松古柏中的黛瓦黄墙,就是名扬天下的寒山寺。桥的此岸与彼岸隔着一段恍惚的光阴,穿桥而入,便抵达了云烟缥缈的江南古刹。
走近烟雾缭绕的寒山寺,让你在逸世超然的空灵韵致中,感悟菩提的心境和莲花的慈悲。寒山寺始建于六朝时期的梁代天监年间,而寒山寺的由来却出自于唐代贞观年间的一段传说。讲述的是寒山与拾得二人相继前往苏州妙利普明塔院,皈依佛门。相逢时,他们一人手持荷花,一人手捧篦盒,笑容可掬,便有了“和合二仙”的说法。民间还有传说,“和合二仙”是为了点化迷惘的世人,才化身寒山、拾得来到人间,在此处喜得相逢并成为寺中住持,寺名也由此改为“寒山寺”。唐人张继笔下的《枫桥夜泊》,其“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千古名句使得寒山寺在写意的江南水乡,更加的古韵天然、禅味悠远。
拾得诗
唐·拾得
寒山住寒山,拾得自拾得。
凡愚岂见知,丰干却相识。
见时不可见,觅时何处觅。
借问有何缘,却道无为力。
寻灵意而忘红尘,会物理而通玄妙。这座被风雨时光冲洗了千年的江南古刹,也曾香火鼎盛,佛光璀璨;也曾僧客星散,门庭冷落。它历经岁月的兴衰荣枯,历经无数的硝烟战火,又被无数的工匠修补重建,在许多高僧的苦心经营下得以焕然一新。如今,它早已褪去斑驳的沧桑旧迹,显露其金碧辉煌的真身。这方江南的净土,收存了无数得道高僧的明月清风,他们禅坐于幽静的山林,过着清闲似仙的修行岁月;也承载了无数香客的匆匆步履,他们带着天南地北的脚印与尘土,来过,又走了,留下不同的夙愿与缘分。
淡黄的银杏叶铺满石阶,每一枚叶脉都向你传递着经卷里的深深禅意。循着空灵悠远的梵音静静地朝圣殿走去,转瞬回眸间,世事浮云已散尽。缭绕的香烟洗净俗世的思想,让你的心不染半点尘埃。大雄宝殿内,汉白玉雕琢的须弥座上安奉着佛陀的金身,他慈眉善目,神态安详。那淡定平和的目光,早已洞穿一切尘缘世事,他知晓人间冷暖,普渡芸芸众生。此时的你,无论是清醒还是迷离,都不重要,佛祖不会计较你是否深刻,又是否肤浅。他指引给众生的都是一条通往灵山的胜地,那儿是西方净土,水天佛国。
大殿中聚集了许多宽袖大袍的僧者,他们手持佛珠,敲着木鱼,念诵着韵短味长的经文。这些人中有许多还是年轻的僧人,眉目间俊宇非凡。究竟是什么让他们甘愿远离亲人故土,抛却繁华世态,来到这深墙大院之内,静守清规戒律,常伴青灯古佛。断落的发丝,牵系多少的故人?飘然的背影,丢下多少的依恋?这些僧侣,来自五湖四海,有的曾是苦海迷梦人,有的曾是世间功利客。如今洗身佛门,放下爱恨情仇,忘却前身后事,在泛黄的经卷里觉悟佛法无边,修炼虚无境界。
寒山诗
唐·寒山
层层山水秀,烟霞锁翠微。
岚拂纱巾湿,露沾蓑草衣。
足蹑游方履,手执古藤枝。
更观尘世外,梦境复何为。
穿过般若门,又是一处菩提道场。这样的行走,不问起点也不问终点,亦不会在意一路上丢失了的是些什么,而拾捡到的又是些什么。寒拾殿是寒山寺中一道不可缺少的风景,它坐落于藏经楼内,浸润了深厚的佛法。寒山与拾得的塑像立于殿中,寒山执一荷枝,拾得捧一净瓶,披衣袒胸,嬉笑逗乐,是吉庆祥和的象征。千百年来,他们饱读万卷经书,滋养了一身的道骨仙风,被世代的香客瞻仰与膜拜,也度化了万千的世人。他们或于庙堂,聚会研经,煮茶参禅,在闲淡的光阴里栽种慈悲;或漂游尘世,芒鞋竹杖,将精深的佛法传递到宽广的红尘陌上,为世人留下佛海慈航的想象。他们不是为了宿命而存在,却接受了时光往返的轮回。
寒山诗
唐·寒山
众星罗列夜明深,岩点孤灯月未沉。
圆满光华不磨莹,挂在青天是我心。
怒放的佛光,粉碎世间所有华丽的色彩。跪于莲花的蒲团上,掀开一本发黄的经书,也难免不参禅悟道起来。遥挂在梁柱上的一面古铜镜,照见红尘百味,也照见五蕴皆空。佛说:“远离颠倒梦想,消尽七情六欲,不问生,不问死,不问劫难,不问定数。”只是在淡泊如水的日子里,饮一盏禅寂的清茶,闲数落花,坐看云起。在大佛的脚下,个人的悲喜是那么的渺小,功名利禄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浮生只是一梦,沧海不过桑田。这不是消极的遁世,而是一种洗去铅华的超脱,是千佛觉悟的悠然。如果你追寻了明月,清风就会将你疏离,守望菩提,没有人会比岁月还沧桑。
当你走在精巧的回廊上,怎能不被如霜的文字惊醒。雕刻在石碑上那一行行透着禅意的诗文,虽然历经沧桑变迁,却依旧可以闻到翰墨的清香。这些温润如水的古墨,至今都是潮湿的,触摸上去,还留存着历史的余温。从那些或浑圆或清瘦,或古拙或清新,或浓厚或淡然的字迹中,可以品味出他们不同的人生历程,不同的佛法心性。无论是清晰与模糊,无论是真实与虚妄,如今只剩下光与影的痕迹,只剩下婉转千回的韵脚。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站在被岁月拂掠过的瓦檐下,感受被思想风物碰撞的心情。
枫桥夜泊
唐·张继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穿行在苔迹斑驳的青砖路上,只闻得悠扬缥缈的钟声在风中回荡。一座六角形重檐亭阁映入眼帘,这便是闻名遐迩的寒山寺钟楼。登上木梯,走向精神的圣地,一种熟悉的景象在脑中浮现。那是在千年前,一个霜露满天的月夜,点点渔火明灭于远山近水间,寒山寺夜半的钟声惊醒停泊的客船。眼前这口悬挂的古钟已不再是当年诗人张继笔下的那口唐钟了。在经历了硝烟弥漫的战火,经历了千年荏苒的岁月,一些真实的事物,被掩藏在历史的迷雾中,永远见不到天日。我们只有在亘古流传的浅淡意象中,去寻觅那段失落的唐朝遗梦,去触摸文字后面所蕴藏的风骨。是弥陀的召唤,释放出囚禁在世俗的灵魂,让迷惘的路人,在暮鼓晨钟的禅韵中,得以大彻大悟。
那一座轮廓深远的普明宝塔,它亦是经历无数朝代的兴废,却依然以巍峨的姿态拔地而起。眺望远方,多少楼台隐没在苍茫的烟雨中。那粉墙黛瓦的姑苏繁华图景,如同一幅精致玲珑的江南刺绣,落在碧水秋云间。运河千里琼花路,流尽黄金望孤舟。仿佛看到当年的隋炀帝,寻梦下江南,却再也回不去古都长安。夕阳无言地沉没,隋朝的万顷江山在酒杯中瘦去,只借得一弯冷月,临着瑟瑟的江风,独钓千古情愁。
一生光景倏然而过,往事有如发生在昨天,却又那么遥远。枫桥下那条昼夜不息的大运河,它曾经惊涛骇浪,如今已平静无波,只余下风霜旧事、历史烟尘给后人追寻回味。且折一枝放生池中的莲花,将慈悲收藏于心间。在清越回转的钟声里远去,不作离情的开始,也不作禅深的结局。只是记得,曾经有一个你,曾经这样地来过,又这样地走了。
禅韵悠然灵隐寺
在梦与醒之间,隔着一道风烟袅袅的岸,走过莲花盛开的几座石桥,才能抵达彼岸。古刹坐落在逶迤的青山之中,透过西湖薄薄的雾霭与烟水,拨开飞来峰与冷泉低垂的帘幕,向楼台的深处走去。灵隐寺,我来寻找些什么?你要点醒我什么?
灵隐寺香火最为鼎盛的日子其实不只是在今天,还有那些遥远的过去。那些日子,漫长了一千六百余年,流淌过千年的春秋岁月,记得的人真的太多太多。魏晋的烟火依稀在昨天萦绕,五代那三千余众的僧侣还端坐在祥云笼罩的蒲团上听禅,唐宋悠悠回荡的钟鼓声还唤醒迷失在古道的今人。更有站在高峰俯览山寺的帝王康熙,他御赐的匾额至今仍高高地挂在天王殿的门前,隐隐地还能感觉到那个鼎盛王朝的尊贵和霸气。这就是灵隐寺,以仙灵的秀逸深隐在西湖的群峰林泉中,虽经受时间沧桑的变迁,一怀风骨却不改当年。
灵隐寺
唐·宋之问
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
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
霜薄花更发,冰轻叶未凋。
夙龄尚遐异,搜对涤烦嚣。
待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桥。
当你沉浸在细雨柔软的清新中,往往会忽略阳光的重量。在这个众生纷纭的尘世,有许多的人选择追逐繁华,亦有许多的人只为寻觅安静。他们朝着各自渴慕的人生方向行走,一路上留下喧嚣与清幽的风景,充实了自己,也感染了别人。旧时行人带着怎样的心情来灵隐寺已无迹可寻,也许是为了一睹江南古刹的风采,也许只是一个寻常的过客,也许是为了找寻心灵停泊的驿站。我是带着半梦半醒的心来的,踩着帝王深浅的脚印,穿过山林迂回的古道,临着风中飘摇的经幡,来寻觅被烟雨潮湿的背影,来啜饮被时光浸泡的清茶,来翻阅被佛祖指点的经卷。
微风吹响檐角的铜铃,惊扰着独自飘忽的思绪。站在古老的银杏树下低眉沉思,一粒银杏果落在我的脚下,弯腰拾起的刹那,我似乎明白,佛是通灵性的,他会在有意与无意间悄然地暗合你的心境、你的念想。一种命定的暗示在不知不觉间植入你的内心,在时间经过的地方,也许你会邂逅一段际遇,也许一段际遇会邂逅你。弥漫在庙宇的心经,以清澈无尘、宁静淡远的禅韵,像清风一样的穿越迷茫的岁月,又像流水一样的浸入你的思想,继而占据你的灵魂,渗透你的骨血。那一刻,我选择安顿好漂泊多年的梦想,告诉自己,这云林漠漠的千年古刹,就是灵魂的归处。
题杭州灵隐寺
唐·张祜
峰峦开一掌,朱槛几环延。
佛地花分界,僧房竹引泉。
五更楼下月,十里郭中烟。
后塔耸亭后,前山横阁前。
溪沙涵水静,涧石点苔鲜。
好是呼猿久,西岩深响连。
半倚着木质栏杆,打捞着古寺内曾被月光漂洗的旧事。这方灵秀温婉的土地,曾经埋葬过无数的陶片、残简、断碑、经文、袈裟,还有上古的文明与原始的图腾。一代又一代的君王,平息了叛乱,一统祖国河山。他们从遥远的塞外,到繁华的古都,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踱入精致的江南。曾经弥漫的硝烟战火,纷乱的刀光剑影,还有鼎盛的封建王朝,早已在历史的烟尘中杳然无迹。而那些坐落在烟雨中的古刹楼台,依然不减当年灵逸的风采。这是个尊崇佛教的国度,这是崇尚莲台与香火的江南,这里有许多净身佛门的僧人,也有许多诚心皈依的居士,他们洗尽一身风尘,潜心礼佛,不二法门。
古寺的香火在闪烁的光阴中明明灭灭,徜徉在古与今的交界,游离在光与影的边缘,即使梦回前世,我还是今生的我。佛说:“世间万象,众生平等,无论你是帝王将相,还是市井平民;无论你是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在佛的眼中,皆为凡尘中的俗子,所经历的都是悲欢离合,生老病死。”走进这高蹈世外的庙宇,再多浮华的心也会随之沉静。倘若你的人生走失在迷途,佛祖会将你引入正道,他会唤醒你被物欲浇醉的思想,会用慈悲感化你身上的罪恶,会用时间弥补你残缺的灵魂。丢下熙熙攘攘的功利,抛掷庸庸碌碌的浮名,在佛祖静处的胜地,寻找心灵的归宿,生命的真意。
题灵隐寺山顶禅院
唐·綦毋潜
招提此山顶,下界不相闻。
塔影挂清汉,钟声和白云。
观空静室掩,行道众香焚。
且驻西来驾,人天日未曛。
行走在幽深的长廊,不经意被瓦檐遗漏的阳光砸伤。冥冥中有些细节早已注定,任由你如何地想要躲避,想要挣脱,它依旧至死相随,不离不弃。踏进大殿的门槛,用脚步丈量自己起落的命运。其实每个人的命运,都雕刻在手心,手心深深浅浅的纹络,就是一生行走的历程。当我立在千佛的脚下,面对栩栩如生的佛像,面对浩瀚无穷的佛法,不禁问自己,这就是那千千万万的佛教圣徒匆匆赶赴的梦中之境吗?这就是经卷里岁岁年年传诵的西方极乐净土吗?为何曾经做过如眼前这般极为相似的梦,可是又始终无法清晰地记起。生命里浮现过许多这样似曾相识的印象,你记得的很多,却不知道那是些什么。
阳光将追寻的影子拉长,一枚叶子滑落在雕花的窗棂上。这是江南的窗棂,掩映着疏梅竹影,被日月星辰悄悄地守望着。我仿佛看到那些僧侣,在闲淡的日子里,将禅悟从这扇窗棂传递到那扇窗棂,将月光从这道瓦檐引向那道瓦檐。透过这扇开启的窗棂,我带着世俗的眼目窥视僧人的居所。然而那小屋简单得让你讶异,仅是一张木床与一张摆放着几卷经书的木桌。这种简洁的摆设与我梦中千百次的想象相去甚远,我曾经怀着好奇的心想要推开他们的僧门,想象屋内会有雅致绝尘的风景,桌上闲置一盘围棋,墙上斜挂一管竹箫,窗下横放一把古琴,还有氤氲的檀香、禅寂的木鱼以及幽淡的清茗。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岁月的棱角早已被点滴的光阴磨平,那些美丽的意象都只是为了平实而存在,只有简单平实才能经得起时间的叩问和历史的推敲。
早秋寄题天竺灵隐寺
唐·贾岛
峰前峰后寺新秋,绝顶高窗见沃洲。
人在定中闻蟋蟀,鹤从栖处挂猕猴。
山钟夜渡空江水,汀月寒生古石楼。
心忆悬帆身未遂,谢公此地昔年游。
拾阶而上,向云烟万状的群峰走去,向庙宇的更高处走去。站在缥缈的云端感慨苍穹之浩瀚,一种由浅而深的梦境在这里过渡。想那苍松古柏之下,隐现着一代又一代得道高僧悠然的背影。他们身着僧袍,手捻佛珠,静坐在明净无尘的石几上,品茗对弈,诵经参禅。春日里听风于茂林,观花于曲溪。夏日则禅坐于绿荫,泛舟于莲池。秋日里闲卧于枫林,枕梦于黄花。冬日则烹炉于僧阁,吟咏于白雪。四时闲逸,心常只宁,万法皆尔,本自无生。一个人想要努力地接近禅道,原来仙佛存在于世间的万物中,只是需要一颗空灵的心去感悟。翠竹、高松、石崖、藤萝,恍然间有如出世的风景。乘一片云彩离去,我不做那个立于茫茫天地间孤独的人。
穿过长廊,阳光透过瓦檐落在我的眉间,落在那扇雕花的窗棂上。原来寻寻觅觅、来来往往间,我又走到了原地,人生就是这样,不断地接受落花流水般的轮回。只是短短的时间,阳光已经消耗了它沉甸甸的重量,在流转的回风下,显得那么的轻薄。透过那扇开启的窗,我看到一位年轻的僧人,禅坐在蒲团上,手敲木鱼,翕动着嘴唇默诵我听不懂的经文。但我分明能感觉到,那来自西域古道的阵阵空远,还有粒粒佛珠渗透出的古木馨香。多年后,斗转星移,这古刹深处的风,又会吹拂谁的衣衫?
我离开的时候,回首看身后的路,已经寻找不到一丝走过的痕迹。路边遥挂的店旗上,一个古典的“茶”字,在风中飘摇。搁下离尘出世的心,坐下来品一壶西湖的龙井。不知是谁隔着朱帘,还在弹奏着已经老去的古调。收拾起一段青莲的心情,走过西湖杨柳依依的堤岸,朝着烟浪迷离的城市,继续远行。
江天佛影金山寺
在红尘转弯的路口,撑一支长篙,独上兰舟。顺着东流的江水,一路上打捞消逝的人文风景,捡拾沉淀的历史旧迹,亦收存悠远的佛光山色。烟雾中的楼台佛塔,在江天流云下兀自苍茫。把船停泊在扬子江岸,携带一身的风尘向金山古刹走去。其实红尘与佛界只隔着一道门槛,槛外是滚滚的烟尘旧梦,槛内是渺渺的云水禅心。
如果说生命里载着一段空灵的记忆,那么这段记忆应该参透着高深的禅意与清醒的了悟。行走在梵音冲洗过的石径,会被大朵大朵萦绕而来的烟火熏醉。从生命之初到生命之终,一路匆匆不能回头,没有一个季节可以省略,没有一段过程可以迟疑,期间的风景与故事却是属于自己的。这里最早走过的是东晋的先贤与高僧,之后又留下了唐、宋、元、明、清的烟火与痕迹。超脱者不少,困顿者也很多。站在时间的檐下,感受被岁月冲洗过的金山寺,山水还是山水,古刹依旧是古刹,而行客永远只是风,风过无痕。纵然那些王侯将相、名人雅士留下让后人景仰的故事与笔墨,却也只是物是人非,不能如山水那般真实永恒地存在。更何况是平凡的过客,平凡的只是佛前的一粒渺小的粉尘。然而,无论你是高贵的生命还是平凡的粉尘,一样可以感染庙宇的禅机仙气,可以触摸佛主的铜像金身。
金山寺
宋·王令
万顷清江浸碧山,乾坤都向此中宽。
楼台影落鱼龙骇,钟磬声来水石寒。
日暮海门飞白鸟,潮回瓜步见黄滩。
当时户外风波恶,只得高僧静处看。
夕照阁
一轮红日落在帝王的脚下,燃烧了整个大清王朝的天空。那位俊逸风流的乾隆皇帝,六次下江南,他来到金山古寺,留下一瓣心香,也留下了御笔宝墨。
当年满洲八旗精兵的铁骑,踏平了中原辽阔的疆土,开拓出一条大气磅礴的古御道。那个君王就这样用马鞭改写了历史,拥有了整座盛世江山。曾经奔腾的战马湮没在黄尘古道,曾经闪烁的刀光黯淡了日月星辰,曾经帝王的霸业消逝成昨日风云。天地间回归一种亘古的静穆,只有浩荡奔流的长江水,还在抒情一段远古的辉煌。
同样是大清的帝王,却有不一样的人生抉择。顺治皇帝勘破红尘世事,放下了祖宗南征北讨打拼而来的江山,放下了万万千千的臣民,也放下人世间的爱恨情仇,从此黄袍换袈裟,玉玺换木鱼,奏折换经卷,芒鞋竹杖,潜心修行。他所顿悟的,是那些所谓千秋万代、永世长存的基业自有尽头,而百年富贵、纸上功名也终归尘土。莫如静坐蒲团,不惹俗世尘埃,在幽静的山林寻得清乐,又何须荣封万户王侯,接受轮回六道的循环命运。
佛度有缘人,看似清闲悠然的了悟,却是历经了沧海桑田的变迁。如今,这座亭阁静默在夕照下,仿佛在提醒着世人,这儿留存着帝王尊贵的背影与佛国空灵的禅意。
慈寿塔
题荐慈塔
宋·王安石
数重楼台层层石,四壁窗开面面风。
忽见鸟飞平地上,始惊身在半空中。
插云金碧虹千丈,倚汉峥嵘玉一峰。
想得高秋凉月夜,分明人世蕊珠宫。
走过一道深邃的风景,又会落入另一道悠远的风景中。从江头到江尾,究竟是你在看风景,还是风景在看你?抬头仰望,那一座巍峨挺立的慈寿塔以从容淡定的姿态,矗立于金山之巅,禅坐于莲花之境,悠闲度日,无意春秋。
登塔而上,踏着一阶一阶古旧的木楼梯,几处转弯,仿佛与曾经的某段时光交错,又与许多擦肩而过的身影相撞。伫立在高高的塔顶,凭栏远眺,看星罗棋布的田埂阡陌,看重峦叠嶂的烟树云海,看风云浩荡的大江激流。一缕游走的闲云自身边飘过,这如梦如幻之境会让你忘记身在何处,忘记了先人的背影足迹,忘记了尘世所给你的一切。
许多行客在塔顶的木栏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亦有一些多情的人刻下了地老天荒的诺言,人情百态,尽现其间。不免想起了慈寿塔外花墙上刻着的“天地同庚”四个大字,据说是清代光绪年间湖南一位八岁儿童李远安所写。当年慈禧太后六十寿辰,两江总督刘坤一特地进京为慈禧贺寿,而其寿礼就是在镇江金山修建了一座宝塔,取名慈寿塔,祝慈禧长寿万岁。慈禧听后不由心喜,却问道:“你祝我长寿,看我能活多大?”而刘坤一却无言以对,正为难之时,一小孩却敏捷地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天地同庚”四个大字。慈禧看后喜笑颜开,后来这四个字便刻于慈寿塔下,供后人瞻仰。
携带着故事去看风景,多了一层华美与内蕴,而思想也在故事的趣味中得以升腾。暂别了楼台古塔,让记忆引领着步履去追寻另一处情境。在烟火里悟禅味,于流水中听梵音,穿过红尘紫陌,梦一段西竺遗风,唤醒迷失在俗世的灵魂。
妙高台
游金山寺
宋·苏轼
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
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
中泠南畔石盘陀,古来出没随涛波。
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
羁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苦留看落日。
微风万顷靴纹细,断霞半空鱼尾赤。
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
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
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
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警我顽。
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
细碎的阳光从禅房两两相望的瓦檐遗漏下来,像是抖落一束束经年的旧事。寻觅妙高台,亦是寻觅普照在庙宇间的佛法,还有沉没于流光中的古韵。
妙高台又名晒经台,是宋朝金山寺高僧佛印凿崖建造,高逾十丈,上有阁。想象当年众多僧侣从藏经阁取经书到此台晾晒也禅韵万种,也许这儿并不曾晒过经书,而赏月的闲情却是存在的。那些寺中的僧人,在明月霜天的夜晚,于妙高台赏月品茗,参悟佛学的精深空远。相传当年苏轼游金山古刹,便在此处赏月吟诗,临着月光俯仰古今,感慨宇宙浩瀚,沐浴千秋佛光。当夜色悠然来临之际,还有谁在明月下唱一阕乘风归去,今夕何年的歌?
妙高台不仅收存着诗意的风雅,亦记载过豪情的气势。传说“梁红玉击鼓战金山”的故事也发生在此处。南宋名将韩世忠用四千水兵将几万入侵的金兵围困在金山附近,其夫人梁红玉登上妙高台亲擂战鼓,为将士壮气助威,成功击退金兵。这段历史故事从此登上了中国传统的戏剧舞台,唱遍大江南北,英风千载,流芳百世。
妙高台几经兴废,一种沧桑在时光里弥漫。世事远去,风云已改,只有昼夜流淌不息的扬子江水沉淀着历史的重量,漂浮着岁月的馨香。
白龙洞
游金山登头陀岩
宋·范仲淹
空半簇楼台,红尘安在哉?
山分江色破,潮带海声来。
烟景诸邻断,天光四望开。
疑师得仙去,白日上蓬莱。
一波一波的梦境冲洗着浮世的心,沉醉在金山悠然的禅意里,忘却了凡尘的聚散悲欢。行走在莲荷绽开的湖畔,不问归期,想着水中浮现过许多行客的影子,而你又会与哪个影子有着一段湿润的交集。
佛家讲究缘分,与景物的邂逅也需要缘分,也许是百年,也许是千年的一次辗转才能换取今生的一次相逢。许多情缘淡然如水,只是在生命中悄然走过,不留薄浅的回忆,也不留深沉的纠缠。
邂逅白龙洞,也牵引出一段沉积在岁月深处的凄美传说。白龙洞里并没有白龙,只是塑有千年蛇妖白素贞与小青的石像。据说金山寺曾经演绎过一段水漫金山的僧妖之战。当年得道高僧法海因一己私怨,囚禁了许仙,逼迫白娘子水漫金山,顷刻间风云巨变,江河翻卷,使得镇江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白娘子也因此犯下天戒,被关入雷峰塔底修炼二十载才得以重见天日。如今金山寺祥云普照,一派宁静悠远,而白娘子与许仙这段爱情神话也仍被世人所津津乐道。
无边的佛法如清风拂过世间的每一处角落,他容忍过错,普渡生灵,他淡漠离合,超越生死。在浮躁苦闷的人生面前,他留一份旷达明净。
人间过客,且留浮萍踪迹;红尘俗子,难抵世态浇漓。如果你悟不透纷扰的世俗,就在思想里种植一株菩提吧,它无须开花,也无须结果,只是在精神的境界中永远留有一颗淡定的禅心。
踏出寺院的门槛,被禅佛净洗过的生命悠然而轻灵。离别的步履在钟声里渐行渐远,于匆匆的时光中结束了金山之旅,让这千年古刹,成了一份出尘的守望。乘一叶来时的轻舟,漂游在滚滚的江涛上,看奔流的江水将红尘与金山寺隔绝在两岸,此岸是烟云的梦境,彼岸是禅意的清醒。
清远隔尘大明寺
书卷里邂逅千百次的扬州,早已在心中长成一道清逸的风景。只要轻轻碰触,便会牵引许多阳春白雪的情怀,抖落许多春风秋月的故事。
到大明寺求佛访僧,没有时光的约定,亦没有携带诗囊与瑶琴,只有心香一瓣,素骨清肌。走过江南楼台迷蒙的烟雨,走过二十四桥皎洁的明月,走过幽深庭院疏落的霜桂,也走过瘦西湖畔晶莹的白雪。在旷达明净的四季,悄然地推开古刹千年的门扉,跌入清远隔尘的佛界中。
春·楼台烟雨
次子由题平山堂韵
宋·秦观
栋宇高开古寺闲,尽收佳处入雕栏。
山浮海上青螺远,天转江南碧玉宽。
雨槛幽花滋浅泪,风卮清酒涨微澜。
游人若论登临美,须作淮东第一观。
是烟花三月,辞别了远方的故人,赶赴细雨蒙蒙的扬州,一路上行走的风景消逝成过往。那些搁浅在岁月深处的记忆,有如含苞的花蕾,等待阳光雨露的开启。
拂过红尘薄薄的帘幕,在古旧的庙墙里,寻一阕菩提明镜的偈语。那一处古典的牌楼,落满千年的尘埃,进与出之间,收存着深浅不一的心情。
嵌于山门外墙壁上的“淮南第一观”石刻,犹见岁月风采。当年秦少游与苏辙同游大明寺,秦少游写下“游人若论登临美,须作淮东第一观”的诗句。之后,更多寻幽的脚步纷至沓来,有统领天下的君王,有仗剑江湖的侠客,也有渔樵淡泊的隐士。他们携书横琴,于寺中听禅访僧,留下了心性迥异的笔墨,也留下了浓淡不同的感悟。
姹紫嫣红,青梅已是旧物;莺飞蝶舞,春光不似当年。没有寻访,与琼花是不期而遇。那淡雅怡人的幽香,洁白如雪的芳瓣,在春风的枝头悠然摇曳。“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琼花在扬州最负盛名,一簇簇雪白的香影,如玉蝶起舞,似婵娟盈梦。在季节的纸端,留与诗人吟咏;在湿润的笔下,留与画家描摹;在古典的楼阁,留与工匠雕琢。
当年隋炀帝为了下扬州看琼花,开辟京杭大运河,踏遍江南春色。“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 琼花树下琴与剑,飞觞斗曲醉风流。然料峭春寒,梦似南柯,醒来时江山已改,富贵已是烟云。琼花似剑,一瓣封喉。帝王的手抓不住春天飘飞的衣袂,只能在一段苍凉的箫声中远去,连挥别也成了多余。
时光锈蚀了许多往事,流年似水而过,韶光过眼成空。烟雨中的琼花饮天地之精华,汲古刹之佛光,抱着枝头,听一段心生万法、万法归心的禅音。
夏·碧池清莲
白莲
唐·陆龟蒙
素花多蒙别艳欺, 此花端合在瑶池。
无情有恨何人觉, 月晓风清欲堕时。
别过了春日的温存,走出烟雨情境,满怀禅意的心,步入另一个季节里。穿过竹枝的风声,走过苍苔的阶影,在庙宇回廊,寻找前朝的旧梦,寻找佛陀的背影。
一座石桥横在碧池之上,临水而居,也有禅的姿态。隔着明月晓风,隔着古岸垂柳,过往的历史,还有散落的文明在山水中缄默不语。
莲花拨开尘世的迷雾,佛光倾泻在每一朵花瓣上。佛的性灵是流水的性灵,是明霞的性灵,也是万物的性灵。云外的青鸟,传递一点灵犀,在水中探看孤舟的前生。暂且泊下心事,借着明月的冰弦调几曲梵韵,在菩提的画境里,留驻高僧来往的步履。
唐朝大名寺高僧鉴真曾五次东渡,皆因官府阻扰,或浪击船沉,未能成功。最后一次他发愿过海,登临日本,传扬戒律。他带着扬州的莲种远帆东去,途经艰辛抵达日本,将莲种植在奈良唐招提寺内,称“唐招提寺莲”。经过千年辗转,这莲种再与中国的莲种相配,培育成新的品种,取名为“中日友谊莲”。如今,它们静静地安置在明清时代的石盆里,守护着大明寺的春秋岁月。徜徉在画楼庭院,仿佛看到鉴真禅师静坐在莲台之上,讲法诵经,将唐代的明月与经卷遥寄到今朝。
你乘莲舟而来,又乘莲舟而去,来时你是过客,去时你又是归人。佛问道:“香是何味?烟是何色?莲花是何影?菩提是何境?”悠然之处,不可思量,只剩得浅淡的回忆,在人生的行程中,刻下慈悲的缘法。
秋·庭院桂影
秋夜曲
唐·王维
桂魄初生秋露微,轻罗已薄未更衣。
银筝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归。
第一枚红叶落在古寺的苍苔,惊醒了沉睡在秋天的禅境。那一处湖岸,西风拂开垂柳的帘幕,疏离的枝丫间,还有伶仃的寒蝉唱彻淡远的秋心。许多时候,萧疏要比繁华更耐人寻味。佛家求静,宁静而致远,淡泊以明志。
宽阔宏伟的石台上,一座栖灵塔巍然挺立,塔顶直冲云霄,驰骋天地,傲视古今。在隋唐风起云涌的乱世拔地而起,历经烟火的冲洗,看惯王朝的兴废,依然携一身的仙风灵气栖于古刹。晶莹玉润的佛舍利,泛着剔透的金光,照耀曾经的锦绣,今朝的秋尘与明日的风云。妙相庄严的大明寺走来了一代又一代的诗人词客,他们吟咏了大江东去,探看千里河山,走过古道长亭,又收藏了淮南皓月。在历史的风尘中,那些过往的线条,雕刻着同样起落的故事。
明净无尘的天空划过几只飞鸟,衔着山影,撩拨水心,不知何处而来,不知何处而去。只是拾捡几粒佛珠,在楼前庭畔栽种西竺的佛经,广结世间善缘。
桂花香影倚着佛堂的轩院,对着明镜般的朗月,看时光一点一滴地老去,了然无迹。幽淡的花蕊落于草径石阶,落于琴台棋盘,铺展季节的思想,也叠合心灵的悸动。可曾有多情的过客,背着香囊,扫拾起满地的落花,留存芬芳的记忆,还有记忆深处一段仙佛的意境。
幽静的禅房里,不知是哪位僧人漫抚琴弦,奏一曲禅韵深远的古调,兴寄江烟,意随明月,记下悠悠淡泊的流年。
冬·古寺梅雪
雪梅
宋·卢梅坡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雪落人间,满地银琼,千年古寺染一色洁白,以朴素无华的淡泊风骨隐于山林水畔。仙人旧馆、御碑亭间,几枝寒梅在飞雪中竞放,临着短松苍柏,临着古石翠竹,漫数着南北来往的漂萍游迹。
晶莹透骨的雪花,穿枝弄影,落入乾隆玄幽芳泽的杯盏,落入石涛精妙传神的画境,也落入欧阳修飘逸轻灵的诗里。素白的天地间,不知是梅雪的意境,还是踏雪寻梅者的意境?抑或是人间万物的意境?世间风景天成,许多触手可及的景物,只能得其形色,却不能深得其神韵。待到时过境迁,云烟散去,留存的只是浅薄的记忆与平淡的心绪。
自古以来山寺中有茶佛一味、茶禅一味的超然意趣。寺中的僧侣寻雅于梅林,在待月亭里,盛古井中的甘露,集梅花上的香雪,烹炉煮茗,读经下棋,观梅赏雪。一盏洁净的清茗,集花草之仙骨,含天地之灵卉,可谓玉露琼浆,人间佳品。
立于飞雪花影之间,感叹造物者之神奇,你会深刻明白,梅有梅的风骨,雪有雪的韵味,人有人的品性。世间万相,万相于心,心生法,法自空。有一天你参悟佛法的精妙,也就能参悟人生的底蕴。
温暖的阳光下,那长长的竹竿上晾晒着黄色的僧袍,流动的脉络在风中悠然飘逸。仿佛看到许多的身影,于璀璨的佛光下,端坐如莲,努力抵达慈航的法界。
回望古刹四季的长廊,如一阕轻灵雅致的诗文,若一幅水墨写意的画卷,又好似一本禅意深远的经书。人间事只为因果纠缠,大明寺的风采乃至历史的风采,一直洁净到今天,还会洁净到永远。
悠远的钟声,敲醒了远古与今朝的梦境。短暂的徜徉,在庙宇间借着空灵的禅意,扫去一抹心尘,了却几段牵挂,虽不是了空者,亦不是遁世者,却自有一番滋味。或许是佛家说的般若味,也许世事本来就是空味。拂开古刹的云烟幻影,折叠起思索的长卷,明月的去留,就是你的去留。
金陵别境栖霞寺
沿着长江的堤岸,携带灵魂与精神远行,采撷思想的藤蔓,拾捡时光的背影。在流水的脉络里抵达南京,这座历史上称之为金陵的六朝古都,有着绮丽的江南风景,雅致的风土人情,浓郁的翰墨清香,亦有着清远的佛学文化。那些古典的楼台水榭装点着秦淮河岸姹紫嫣红的风景,精致的青瓷玉石放置在金陵达官贵人的府邸,锈蚀的刀戈剑戟又出现在大明王朝的哪段争权夺位的战争中?站在大河的岸边,流水的脉络是文化的脉络,是历史的脉络,也是城市的脉络。
去栖霞山不仅是为了那一脉红叶,更多的是寻觅幽栖在山林的香火古刹。栖霞山深远的历史古迹,秀绝的自然风景,厚重的文化底蕴,使其负有“一座栖霞山,半部金陵史”的千秋盛名。栖霞寺始建于南齐永明二年,由平原居士明僧绍舍宅为寺。那是个盛行佛教的朝代,那时的帝王兴土建寺,精研佛理、雕塑佛像、描绘佛画。唐人杜牧有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可见当时寺庙的广泛与瑰丽。寺内梵宇重叠,气象壮观,在唐初时期与山东灵岩寺、湖北玉泉寺、浙江国清寺并称天下“四大丛林”。在烟火中半隐半现的栖霞寺,看似只是寻常的江南古刹,只有深入之后方能发觉其锦绣风华皆藏于腹中。收存着南朝遗韵、唐宋格局、明清风貌,也融入了历史人文、风土民情、禅学精髓。千百年来,无数的行人留下了探询与叩问的身影,留下了发掘与求证的脚步,使得栖霞寺积淀更多深刻的文明与佛味。
游栖霞寺
唐·李建勋
养花天气近平分,瘦马来敲白下门。
晓色未开山意远,春容犹淡月华昏。
琅琊冷落存遗迹,篱舍稀疏带旧村。
此地几经人聚散,只今王谢独名存。
精深玄妙的佛学以般若神韵渗透在尘世间,那博大的文化,灿烂的佛光散落在江南、塞北、高原、西部,以及许多荒芜的地方,使得苍凉的土地也滋生出葱茏的繁花。无数的寺院高僧,无数的佛教圣徒,在荒野的古道上行走,一路膜拜、一路朝觐,探寻着深邃的中华文化,也拾取了灿烂的佛学经典。江南的寺庙犹见其灵秀与飘逸,那些楼台沉浸在氤氲的烟雨中与缥缈的香火里,和着山水风月、诗词书画、戏曲评弹,还有清茶的禅机仙气。这就是江南,悠久的古刹濡染着灵山秀水、地域文化,还有淡然闲逸的风雅。只要你深刻地闯入佛家境地,那悠远涤尘的梵音,就会洞穿灵魂的命脉。那缥缈绝俗的香火,就会浸洗思想的源泉。
栖霞寺闲隐在栖霞山,深藏于层林叠嶂之处,隔着江岸,就能听闻隐隐的钟声。行走在逶迤曲折的山道,临着烟树云海,远眺奇峰险壑,这被蔓草掩映的山径,仿佛是上古时代神仙出没的地方。在万象的苍茫中蜕去一身肉骨凡胎,以恬淡的心怀走进栖霞寺,走进古刹千年的禅境里。寺前那一块明徽君碑以浑然的气韵装饰着庙宇的文化,也引领外来者的思想抵达僧佛的国度。明徵君碑,是初唐时为纪念明僧绍而立,碑文为唐高宗李治所撰,唐代书法家高正臣所书,碑文“栖霞”二字,传为李治亲笔题写。明僧绍是南朝宋齐人,博通三教,精于佛学,隐居于栖霞山二十余年。几十载的光阴,付之与栖霞,常伴晨钟暮鼓,传教无量寿佛。
游栖霞寺
唐·张翚
跻险入幽林,翠微含竹殿。
泉声无休歇,山色时隐见。
潮来杂风雨,梅落成霜霰。
一从方外游,顿觉尘心变。
神圣庄严的栖霞寺,被悠远的时光湮没又被后人反复重建,那些云烟过往,在明亮的阳光里,一点点地消融。消融在西窗夜雨、秋池庭阁间,消融在香火烛影、经卷佛龛里。那些细雕与浅绘的花鸟虫鱼、珍禽异兽,以及佛教中的人物故事,无不见证这个古老民族与西竺文化的悠久与厚重。当灵魂的羽翼在浩瀚的佛国里飞翔时,会不经意地与某个菩萨迎面相撞,那片刻的邂逅,可以濡染几分性灵,滋长一点慧根。游走在亲和的弥勒佛殿、庄严的大雄宝殿、精致的毗卢宝殿与深邃的藏经楼,那些精湛的雕像,禅寂的色彩,蕴藏了内敛而灵逸的佛文化。这文化以精深的佛理、玄妙的禅机走向世界,渗透了大江南北。面对精妙的佛法,许多没入世俗的人得以堪破生死,也悟懂人生的哲理。捧起一本经卷,卷角处的折痕,记载着时间的沧桑,那薄薄的扉页,不知道还留有谁的手温。
游栖霞寺
唐·皮日休
不见明居士,空山但寂寥。
白莲吟次缺,青霭坐来销。
泉冷无三伏,松枯有六朝。
何时石上月,相对论逍遥。
穿行在古寺记忆的长廊中,还能分辨出唐宋风雨与明清岁月遗留下的淡淡痕迹。那些过往就像江南精美绝伦的青瓷,透过阳光的折射,闪耀着温婉与灵性的光芒。
拜过了玉佛殿那披金着彩的玉佛,在慈悲的佛祖面前抛掷一些卑微的俗念,安顿浮躁的灵魂,从此后在佛禅的意境中来来往往。在披就一身仙风灵骨的舍利塔,仰望高天流云,在历史中缄默无语。舍利塔始建于隋文帝仁寿元年,白石砌成,塔顶为莲花形状。进入塔内才会懂得古塔的精妙与潜藏的禅机。出神入化的浮雕,每一尊菩萨所蕴涵的文化与寄寓的佛法,引领世人不倦的探问与追寻。舍利塔身后的山岩中,蕴藏了一组南朝时期开凿的石窟,内凿佛像五百余尊,称千佛崖。其间最大的佛像是无量寿佛,高达十米,左右为观音、大势至菩萨立像,组成西方三圣。这些南朝遗韵充盈着佛典意境,闪烁的佛光点亮了世人晓梦中渴念已久的慈宁,不期而遇的相撞,就会令人怦然心动,及至大彻大悟。
倚着石栏独自凝思,看枫叶染红曾经青翠的山峰,那种被季节涂抹的美所呈现出的壮观。栖霞山不仅遍植山药,更有醉人的枫叶红在秋风的枝头摇曳。一枚经霜的红叶,在阳光下闪耀着触目惊心的璀璨,它横斜在古刹的墙头,若有所思地参悟着精深的佛法。红叶传书,明月寄怀,仿佛看到过往的高僧在青灯下禅坐诵经,一枚醒目的红叶夹入经卷中,记载了又一岁的年轮。那些生动的背影、红枫的往事,镶嵌在庙宇屋梁上的古铜镜里,连同那轮澄明的霜月。烟霞若秋光,绮丽的繁华在转瞬已成空境。流水似弦歌,临着幽涧弹奏春风的曲调。记忆在时光的路径上纷纷扬扬,一枚红叶怀想佛祖慈悲的恩典。
栖霞寺云居室
唐·权德舆
一径萦纡至此穷,山僧盥漱白云中。
闲吟定后更何事,石上松枝常有风。
云雾的苍茫在天地间散开,无须揭开栖霞古刹幽玄的秘境,它走过千百年的风雨,该变迁的早已有了变迁。如今的庙宇,在烟火中日渐古朴,一砖一瓦、一花一木,都飘散着禅的韵味。
夕阳西下,明月出山,巍巍的栖霞山依旧静默着,滚滚的长江水兀自地流淌。一条河流的源头是历史与民族的根脉,将许多人的命运紧紧相系。风烟中的古刹楼台,如同一幅幅搁置泛黄的国画,墨飘千年,沧桑厚重。或倚涧、或附岩;或舒展、或铺叠,浓淡有致,形态万千。这些古老的建筑承袭着佛教的文化,遵循自然的法度,每一扇开启的窗,都可以在质朴中寻找内敛的深度。
悠悠沧海,欲渡无边,佛有神术,造化桑田。是一座禅境悠然的江南古刹,它所展现的历史画卷与佛文化使得许多世人匆匆奔赴。是仿如天籁般的绿水青山,以灿烂玄冥的风景等待世人虔诚地造访。他们朝拜古老的文明,敲叩深掩的重门,探寻佛陀的世界。风烟里那一座钟楼长时间保持一种挺立的姿态,一株莲花在水中的姿态,它明远的钟声将那些摸索在黑暗中的人,牵引到光亮的地方。醉心于山寺的风景,忘却了红尘的归路,不知谁的故事,遗落在十月的栖霞。
红尘隐
是为了避雨才走进寺庙的,日子在悠闲中已入秋。踏进槛内的那一瞬,我回首看了来时的那座青石小桥,桥的对岸已是昨天。这桥有着云烟般的名字,它沉睡着,也许只有在雨中才会苏醒。
这个时候,离红尘很远。缥缈的烟雾载着云梦般的世事远去,无影亦无痕。烧香的人带着一颗很窄的心来了,在匆忙间,将灵魂藏在某个有莲花的角落,又飘忽地离去。
梵音是永不停止的,千百年来,只有端坐在大雄宝殿前的两株梧桐才能深悟它的空灵。有许多僧者的一生,都是在沉默中度过。他们从前世逃离到今生,又怀着清澈明净的心去赴来世的约定。在青灯古佛下,一次次告诉自己断却孽缘情债,去相信世间的因果轮回。
我的思绪被钟鼓声催醒,天色已近黄昏,该是他们诵晚课的时间了。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跪在蒲团上倾听,同他们一起朝拜庄严慈悲的佛主,那些经文似乎早在千年前就已听过。今生,我也想过要做个淡远超脱的隐者,幻化一身的仙风道骨,归卧深山古刹栽种菩提。可我有俗忧、俗虑,无法忘却过往,也没法不去怀想将来。于是,我感动世人感动的一切,坚心做个凡尘中的女子。
在不经意间,我来到一间僧房的门口。门虚掩着,好奇心让我想推开它,看看清心的僧人过着怎样一种简单的生活。是否如想象中那样摆放一张木床,木桌上摊开一卷经书,一方木鱼,一盅清茶,一盏香油灯?抑或是在墙壁上斜挂一管洞箫,在窗下横放一把绿绮琴?房内一定整洁素净,还溢满清幽的檀香味。我没敢打扰,寺中有太多的清规戒律,我只是个凡人,更何况是个女子。其实,所有人心灵的门扉都是虚掩着的,而推开那重门的人就是有缘人。我相信姻缘宿命,只是我今生的那扇门扉,又将会是谁来轻叩?
宿山寺
唐·贾岛
众岫耸寒色,精庐向此分。
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
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
一僧年八十,世事未曾闻。
湿软的桐叶落在石阶上,我有些不忍踩过去。一座高墙便让人远离滔滔的尘寰,养在深院的雨也有着一种隔世的寡静。走进这肃穆庄严的宝殿,谁还会将罪恶与肮脏携带在身上?即使曾经走过迷途,丢失过善良,这儿也不会和你计较,它会给你时间去弥补人生的缺陷。当怒放的佛光洒在身上时,你可以带着一颗轻松的心去飞翔。
有鸟栖息在大殿的檐角上,以一种安详的姿态眺望远方,见着了山水也就寻到了故乡。有的时候,年轮它不是距离,哪怕在千百年后,某个瞬间的片段也依然会清晰。
人间富贵花间露,纸上功名水上沤。幽静的山林自然有种忘我的美,可我也只是带着一颗平常的心来的。如果有一天,佛为我开启心门,我想我终会再来,那时我就再也不离开了。
当我看着僧者诵完经文,沿着长廊缓缓回到自己的厢房时,留下的只是风一样的背影。那一刻,我明白,结局是注定的。
踏出槛外,雨已停息。寺庙的门口摆着许多卖香烛的小摊,路边还有许多专为人称骨相面的江湖术士。有个留着银须的老者,不停地用手召唤我止步,嘴里嘀咕着我听不清的话语。我没有回头去看那双好似知晓我过去与未来的眼睛,一切自有结果。
灵山圣境
我似乎总是在行走,没有远途的跋涉,却翻越几重蓬山,涉过浩渺的太湖。我有预感,有一处梦境,等待着我抵达。
我听说,江南的梦,像落花一样轻。她会在时间静止的时候,有情有意地醒着。
我应该有一段经年的心事,在蓝色的深沉里,拨去天光云影,做一次无尽的冥想。我应该有几度迁徙的历程,在岁月的疼痛中,寻觅前尘旧梦,做一次无言的回首。
有鸟从远方飞来,它借给我翅膀。沐浴清风的姿态,我忘情地飞翔。那偶尔掠过的云彩,它视我为一粒粉尘。
在水流的地方,我的飞翔变得有些慵懒。短暂的徘徊,让我在此岸企望抵达彼岸的方向。这个过程,足以收蓄烟云,成就生命的底色。
千帆过尽,回望苍茫的太湖,无岸无渡,只有一叶小舟划过昨天。
湖光万顷净琉璃。
佛坐落在群山之端,以祥和的目光,俯视着人世间无常的悲喜。层叠的青山,清澈的蓝天,洁净的白云,仿佛在提醒人们,这儿拒绝所有的浮华。
我知道,我已进入灵山,这是红尘中没有的圣境。空远的视野,仿佛到达天的尽头。而这尽头,可以舒展狭小的心灵,足以让你放下所有的爱恨,让沉重得以歇息。
几排汉白玉石柱澄澈人间的平静,又似乎隐含着昔日的文明。白玉的石阶依然醒目如初,只是不知承载了多少过客的脚印?也许这儿曾经存留过黯淡的背影,收藏过失落的回眸。他们不愿在净化心灵后又仓促地回到尘世间,不愿匆忙地湮没在拥挤的人流里。
放生池中,定是一片无尘境界。几尾鱼儿在悠闲地游弋,它们因为长在这方宝地,而过上了神仙般的生活。这儿的鱼沾染不到尘味,它们魂清骨净,自在逍遥。几盏睡莲惺忪着梦呓的双眼,似是而非地看着这个世界。荷盘上的清露,乃琼浆玉液,也是我等凡人不得摄取的。
佛还在远处,我还得行走。阳光倾泻在佛的身上,逶迤地流淌。那光芒,刺痛着寻梦者的眼睛。再洒落到我身上时,我已渐渐地消融。佛说:“凡是沐浴阳光的人,所有的祈愿都可以满足。”为这句话,我轻盈自如,体验到生命的自在。
洗去尘埃,我选择水的形式,流淌。
穿过这道红色的门扉,我将抵达佛的心脏位置。而此刻,我还是今生的我。
行走在宽敞的石径,两旁栽种着上好的菩提。微风吹来,菩提散着淡淡的幽香,浸润着每一个角落。我渴慕树上可以落下几粒菩提子,拾捡起来串成珠子,伴随我远走。抑或是寻找一个地方栽种,让慈悲在人间流转。
梵音响起,那些宁静的音符随着菩提的幽香,洒落在我的心上,但我分明能感觉到它的重量。我向佛的更深处走去,向生命更深处走去。
烟雾之中,仿佛又进入一个梦境。我看到许多的香客正在点烛烧香,朝拜着佛的方向,朝拜着绿水青山,像是在朝觐生命的过程。
心在瞬间静止。点烛,燃香,我默立在铜鼎香炉前,静静地朝拜,轻轻地叩问。而佛,是否真的在聆听?
朝人流的方向走去,他们在抚摸一只佛手。人说:“触摸佛手,便可以沾来一年的好运。”当我贴上去的那一刻,有一种凉,从指端穿过经脉流淌到全身。原来,我与佛可以这样相融,天衣无缝。
我没敢抬头望佛,怕他悲天悯人的目光将我摄获。待离开时,我的心会更加空落。试图驻足,可是那遮掩不住的钟声频频相催。
丢下怅然,继续行走。我知道,倘若丢了今生,我必定可以寻回前世。
倚着白玉扶栏,我拾阶而上。
阶梯宽而长,让人以空灵的姿态企望人生的高度。我穿行在光与影的交界,尘间与尘外的边缘。待走完,仿佛耗尽半世的光阴。
推开虚掩的重门,又脱一副俗胎凡骨。我不知道,这样的行走是拾捡得多,还是丢失得更多。只是,入了佛门,又怎能再去计较得失?
不是误入佛家境地,我是带着心来的。大大小小的佛像以不同的姿式和表情尽现在眼前,让我领悟到西方极乐净土的精深博远。
香案雕刻着各式的花纹,细致而精美。我在想象,这位雕花的工匠,一定也是生长在江南。不然又怎会知晓这临水莲花、画舫楼台。又怎能拥有如此精细的心事,如此不倦的闲情。
案上摆放着几盏油灯,那看似微弱的光芒却从未曾熄灭。还有几叠经书,泛着时光的黄晕,却掩饰不住它的幽深禅意。我取了一本,打算在归去后,寻个闲暇的日子静读,不求参禅,但求清心。
这是僧人诵经打坐之处,他们整日面对千佛悠然的意境。试问,心中又怎么还会滋生尘念?
跪在莲花蒲团上,双手合十,许一段红尘的心愿。屋梁上垂吊的檀香徐徐地萦绕,那面可以透视人间善恶的铜镜倾泻着白色之光。佛不度我,他说万物皆有定数,我自有我的宿命。
我叩首,任尘缘虚无地起灭。
登上阁楼,我的梦也行将走到尽头。
我抵达佛的脚下,与他只有一步之遥。他头顶着蓝天白云,高大地耸立在群山之间,眉目慈祥,静静地微笑。我久久地凝视,在佛面前,我忘却来自尘世所有的苦难,忘记悲喜无常的人生。这一刻,我能做的,只有安宁。
铜铃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是一种召唤。抬头望佛,细细地端详,他的眼中有着无尽的含容。无论你从哪个角度将他凝视,他都在与你对望。佛可以洞穿世事,可以直抵我的心灵。
我用指尖轻轻地抚摸佛趾,短暂的瞬间,仿佛明白,我与佛本没有距离。就如同尘间与尘外,亦没有距离,心可以带着我抵达任何一个想要去的地方。哪怕隔着万重蓬山,也近若咫尺。
置身在这如烟如梦的灵山之境,临着高大神圣的佛像,不由得惊叹造物者之神奇。该要何等的气魄,才能建造出这样鬼斧神工的传奇。
我想,这些工匠,有的出自于江南,有的也许来自于遥远的塞北。他们离开家园,相聚在佛祖的脚下,此生定会为有过这样一次际遇而感恩。是的,感恩,如同我,余下的只是感恩。
石壁上刻着许多当年造佛时捐资者的名单,一行行,深浅地记载着他们的善举。若干年后,当他们再次重游故地,面对这方山水圣境,从石壁上寻找到自己的名字,又该会是怎样的欣慰?
当梦醒之时,谁还会知道,有一种追寻叫归去?
再看一眼佛,我将离去。
我收拾放飞的心情,沉沉地叹息。俯望远水近山,浩然的景致让我感到自身的渺小。究竟是什么,让灵山给了我家的感觉,使我不忍离开?这样淡淡的情怀,可曾浸润过其他游人的心?
寻楼而下,沿着阶梯,感觉生命随之下沉。原来,来时与离去的感觉果真不一样。那些迎面而来的稀疏游人,朝着我走过的地方前行。他们此刻的热忱必定会换来与我同样的失落,这就是佛家所说的轮回。
走完阶梯,穿过石径,越过房檐,绕过梵音。菩提细细的幽香,在风中越飘越淡。我没能捡到菩提子,却拾得来自初秋的第一枚落叶。
在它飘落的那个瞬间,我明白,终有一天我会像秋叶一样地死亡。
离时已不如来时那般喧嚣,生命走到最后总是寂静。待到暮鼓响起,人去院空,佛只有独自感受这初秋的微微薄凉。
走出灵山,暮风有几分沉重。无言的背景被我遗留在身后,佛看着我逐渐黯淡的背影,会滋生些许怅然的失落吗?我为自己的多情笑了。
穿过迂回的山路,远处的太湖,在夕阳映照下泛着金色的光芒,倾斜地打落在我的身上。太湖还是来时的太湖,小舟却已非旧物,而我又是否是来时的我?
佛没有回答,因为我已远离。
锡惠散怀
我来的时候,知道自己是孤独的。没有匆匆的行色,没有喜忧的心情,在初秋的早晨,我就这样走来。我来寻觅些什么?是古时王朝逐渐黯淡的背影?是长亭别院里一潭闻名天下的第二泉?是青山之间幽深的江南古刹?还是曲径通幽的古老园林?锡惠的秀水涵山,又能告诉我些什么?
天下第二泉
惠山谒钱道人烹小龙团登绝顶望太湖
宋·苏轼
踏遍江南南岸山,逢山未免更留连。
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
石路萦回九龙脊,水光翻动五湖天。
孙登无语空归去,半岭松声万壑传。
初秋的风已略带凉意,偶有落叶稀疏地飘零,行走的人流丝毫感觉不到它萧索的重量。一缕阳光将我的心事拉得好长,我在寻找有水流的地方,寻找那位拉二胡的瞎眼先生阿炳。
二泉,仿佛一切的一切,都与那清澈的幽泉相关。
青石铺就的小径,尽管承载许多行人的脚印,可依然苔痕斑驳。这里的石板,仿佛永远都带着湿润的印记,踩上去,自有一种沁骨的清凉。
弯曲的长廊,坐落在池塘之间,有回风淡淡地流转。倚栏看荷,花瓣已褪落,成熟的莲蓬孕育着饱满的莲子,这是收获的喜悦。可残荷枯茎又难免有种繁华落尽的落寂。荣枯本寻常,生命的内核在自然间得以完美地展现。
两扇深褐色的重门向游人敞开,它在提醒着人们,这儿曾经有过繁华与诗情。我轻轻地触摸门环上的铜锁,希望能叠合古时某个文人或智者的手印,抚慰我至诚怀古的心。
踏入门槛,映入眼帘的就是五个大字:天下第二泉。黑白相间是那么的醒目,静静地雕刻在石壁上,昭示着它不同凡响的美誉。有藤蔓攀爬在石壁的檐角,那些青葱的枝茎任意往不同的方向伸展,直至抵达它们想停留的地方。
相隔不远的长亭有古曲缓缓流淌,这儿有老者为人演奏《二泉映月》。一袭青色长衫,满是皱纹的双手,迷离之境,会让人误以为他就是当年的阿炳先生。遥想当年的月夜,阿炳临青山幽泉,独自在此演奏二胡,又是怎样的心境?今人总是会以这种形式去怀想古人,只是那些庸碌无名的凡人,又有谁会想起?
当我俯视那誉满天下的二泉之时,心中竟生出了许多失落。栏杆将我拒绝在古井之外,当年的两口泉眼如今已成了死水。看不到汩汩的清泉流淌,看不到湿润的青苔攀附。水泥砌就的古井,被栏杆围绕,而今只成了让游人观赏的景点。当年京城的人长途跋涉只为舀得几瓢二泉之水,供帝王烹茶煮茗。然泉水已涸,那个精致的年代也相隔渐远,可历史却从来不曾被改写。
沿着石径穿行,长廊附近摆设着几家茶坊,供游人歇脚品茗。水自然不是二泉的水,茶也不能洗去凡尘,只是处身在青山古迹之间,亦有一种别样的闲情。
微风有几许慵懒,想坐在竹椅上点一壶茶慢慢闲饮,又怕生出更多的疲倦,终究还是作罢。彷徨间,脚步有些起伏不定。
丢下二泉的背景,我赶赴另一个约定。
惠山寺
题惠山寺
唐·张祜
旧宅人何在,空门客自过。
泉声到池尽,山色上楼多。
小洞生斜竹,重阶夹细莎。
殷勤望城市,云水暮钟和。
还未见着寺庙,已听到空远的钟声。江南的古刹居多,惠山寺只是万千中的一所。
我拾阶行走,穿过几重古门,穿过参差的老树。抬眼望去有四个字让我凝神片刻:不二法门。这是否象征着一种执著?也许入了佛门的人就不再有出尘之念。这短暂的凝神让我生出某种意愿,我愿意做一个在佛前卖香的女子,听着梵音,过着清静无求的生活。只是这样的愿望也成了奢侈。轻轻叹息,没有人听到。
大殿里有正在作法的僧人,他们唱着梵音,让人进入虚远的梦境。我没有进去朝拜佛祖,怕这肉体凡胎领悟不了佛的奥妙,亦怕会闯进一段莫名的心事里。远远地看着僧人身披袈裟的背影,眼中闪烁着晶莹。
穿过不二法门这道小门,又是一番胜境。石阶上坐落着古老的庙宇殿堂,背后就是隐隐惠山。西竺留痕,这四个字仿佛让人看到了西方之境,在蓝天白云之下,觉得自己竟是这般的渺小。不敢行走,坐在石凳上,只是静静地观望,观望这儿的一切。
明窗几净,这儿似乎从来都沾染不到尘埃。就连屋顶的青瓦都清澈无尘。我喜欢看微翘的檐角,那样孤傲地眺望远方。喜欢看一扇扇或开或关的雕花古窗,那形态各异的花纹,精致唯美的雕工,让人做着江南的梦。雨打芭蕉的黄昏,那些僧者又会以何种心境推窗听雨?明月如霜的月夜,他们又会以何种姿态临窗观竹?这样想着,未免有些诗情画意,只是我相信这些意象曾经一定有过,而今也依旧留存。
回头是岸,我沿着旧路寻回,又过一重石门。一棵六百余年的古银杏坐落在庙前,它历经风雨的洗礼已落下沧桑痕迹。据说这是当年寺里一个小沙弥种的,人早已湮没在岁月深处,而树却会流经千年。生命之于生命,原来也是这样的不能平等。树上垂挂着许多的银杏果,一种无法触及的沉甸。陪伴这棵古银杏的也只有旁边亭子里的听涛石,它们相伴了这些年,见惯了人世的风霜。
一座高耸的御碑,雕刻着当年乾隆游惠山寺品二泉留下的诗句。这位闲雅的皇帝曾多次下江南,慕着这方山水灵逸的宝地。恍然间,我仿佛看到这位帝王雍容华贵的背影。那锦衣摇扇、风流倜傥的才子,是乾隆吗?他走出了鎏金大殿,来到江南,这儿可有他失落的梦吗?
当我看到四大天王才知道自己朝着反的方向走了一次惠山寺。从后殿穿到前殿,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走进与走出也只是在一念之间完成。我向前,是走出?我回头,是走进?门前水缸里养着的莲花,选择了沉默。
寄畅园
雨中游惠山寄畅园
清·弘历
春雨雨人意,惠山山色佳。
轻舟溯源进,别墅与清皆。
古木湿全体,时花香到荄。
问予安寄畅,观麦实欣怀。
又是一重门,人生是否有这样一重门,走进去可以不再出来?原来我的思绪还停留在刚才“不二法门”的四个字上。
寄畅园本是秦氏家园,想来这户园主定是拥有万贯家财,才得以在此畅快豁达地寄情山水。园林的风格属于明清时代,虽历经几百年的风雨,却依然保留得完整无缺。水榭歌台,雕楼画舫,还是旧时江南的景致。
回廊曲折,没有目的地行走。两旁栽种着翠竹,阳光透过青瓦洒落在石径,我始终踩不着自己的影子。
有几间狭小的书院,壁上挂着几幅写意古画。画中的景致便是江南,层层叠叠的古老民宅,临水而建,围山而修。长长的古桥沿着不知名的地方伸展,几叶小舟顺江而流,我觉察不到它们将停泊在何处。象征着锡惠的古塔坐落在山峦之巅,静静地俯视着那条流淌千年的运河,俯视着无锡古城的繁华背景。望着先人遗留的宝墨,游荡在古与今的边缘,那些古老的文明已伤痕累累,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被粉饰过的平静。而我无力揭开这表层的景象,让岁月的峥嵘袒露在面前。
不若沿着水流的声音继续行走,或许会有更美的发现。层叠的垒石,堆砌成形状万千的样式,这些垒石,是自然的巧夺天工,还是人为的修整?生命的美出于自然,可倘若没有任何的雕琢,也许自然也会变得索然无味。毕竟自然的景物需要一颗自然纯粹的心去欣赏,试问,这样的心世间又存留着多少?
我择一块清凉的石几小坐,看水中的鲤鱼自在地游弋。它们常常可以享受游人带来的美食,不必担心世人的网罗捕捞。只是它们也许会厌倦这一小块净土,宁愿随波漂荡在江河湖海中,过着自古以来平常的生活。鱼儿如此,人亦如此,世间万物皆如此。
曲径婉转,石壁上雕刻了许多古时名家的书法,不同的字体蕴涵着他们不同的心性,那些深深浅浅的雕刻遮掩不住他们起伏的人生。每一行文字,仿佛都可以看到他们生命的缩影。也许先人们并不曾想到,若干年后,会在这里做一次风云的聚会。
古木参差,园林的深处更是清幽。穿过回廊,走过石桥,池中洒落一些伶仃的树叶,任水漂浮。落叶仿佛总是和秋季相关,待叶落尽的时候,这儿又是另一番光景。我能做的,只是待大幕合起,人去园空时,寂静地冥想。
在山洞溪涧辗转,待走出,又回到来时的路。人生永远只是轮回,从起点到终点又归为起点,由平静到喧闹又归为平静。寄畅园也是这般,经历过繁华与衰败,继而又有不同朝代的人去修整。我看到那些翻新的古建筑,许多的工匠正热忱地敲打堆砌。若干年后,青砖黛瓦都会渐次地更换,再也不是当年的旧物。那时来寻梦的人,又还能寻到些什么?
再看一眼屋檐上的石莲花,我要离开。我知道,这里还有许多的门,不曾推开,人生难免有错过,我无须刻意去执著。
天空飘起了细雨,秋天总是给人凉意。踏出厚重的门槛,我在想,不知园子里还收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不知谁的衣衫还晾晒在雕花的窗外?
我掸去发梢的那缕雨珠,沉凝片刻,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