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下旬,这里的热同国内不同,傍晚时分被风一吹,倒落下些宜人的意绪。马路上车流、人流还在汹涌。灯火初上,闪烁过一张张陌生的脸。一路上摊贩许多,吃的、用的、娱乐的,应有尽有、生机勃勃。他们穿过这样生动的街景,又成为街景的一部分。钟鸣走的不快不慢,她被长裙牵绊着,钟鸣走一走就会停下来等她,这样有默契的逛了许久,她才敢接住他的目光,钟鸣微笑了下,彼此没有多少话,尘嚣中穿行而过,什么都带不来也带不走。
后来,她实在走累了,平底鞋踩在路面觉得磕脚。钟鸣把她拽上一辆公车。这时候,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人影、车影都漂移着,夜开始有了梦的迹象。车里人不多,她靠窗坐,钟鸣在她身边。
坐下来才发现,他瘦高的身材变得健壮一些,姜嫣只觉得自己似全部笼在他的阴影下。她觉得很热,气候的热,还有身边的人的热度,也觉得不安,只好淑女样歪头看窗外流动的景致。街灯、长椅、店铺、棕榈、行人、街头的艺人,一切都因为公交车的行驶而变得趣味十足。
车里正放着一首她听不懂的歌,低低的,含糊的,音色并不好,虽然听不懂可也能供她挑剔。但她大致能猜到这大概是一首结局怅然的情歌,如此想来,倒很能贴近心窝。
她的灵魂游荡着,钟鸣忽然探身对她说:“你看看外边的一切,明明很近却都是全然陌生的。”
是她自己选择此刻停留在他身旁的,也是因为全然陌生的环境,这样才能生出好像只有身边的人才是真实的错觉。姜嫣再次感到了他身体的热度,有着令她心慌意乱的熟悉的气息,密匝匝的网织过来。从十四岁到如今,还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气息到底是何物,为何如此能干扰到一个人?
车子驶过街区,把行人抛下,把霓虹灯的广告牌抛下,棕榈树引退着,好像永远没有终点,而车里的劣质情歌,生生营造出红尘滚滚的味道,使坏着想让人感受到地老天荒。
世界引退,只有你与我才是真实的。
他是向导,她是过客,说好了行程由他,可脚已走疼的人该回去歇息了。他们站在酒店露台上,一低头,是游泳池与大海,一仰头便看云丛簇拥间一轮明月。脚下,灯光铺成镂空窗户的模样,院子里的叫不出名字的花正开着,幽香蕴藉,一阵一阵诱人捕捉。
“这些年,你怎样?”
钟鸣牵动嘴角,算了笑了,“如你所祝福的一样,有满足感,挺好的。”
她闭上眼,海风撩过她的眼皮,“那就好。家里呢?”
钟鸣还是笑,“姥姥姥爷年龄大了,还是得在舅舅眼前,才放心。至于我爸,他老了,一直向我示好。”
“他也不容易。你——”这几年,姜嫣对父母的事情上变得豁达,是以推己及人。
“谁都不容易,人的心里一旦有一处拧巴着,后面的就算尽量走直了,扭着的点也还在。他还是和汪阿姨在一起了,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居然觉得很轻松,这样牵挂就少了一份。”
多年后谈及钟翔,往事从记忆里被抽取出来。
其实,钟鸣出国后,姜嫣见过钟翔。他出差经过,想到儿子心心念念着的在国内的女友,钟翔以长辈请吃饭的名义与姜嫣约见过一次。她满口答应,去后很自然的互相说了些近况。钟鸣的言谈间也有他父亲钟翔的影子,是以两人的对话还算轻松愉快,钟翔说自己快退休了,退之前,出来发挥下余热,她也说了自己工作定居的打算。
“钟鸣怎么看?”
“这是我的事。”
钟翔笑笑,说:“钟鸣是奔着和你结婚去的,可你的规划里并没有将他考虑在内。”
“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使命,我觉得现阶段我只能尽全力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伯父,您不会也觉得婚姻才是女孩子最大的追求吧?”
钟翔笑着摇摇头,沉默一阵后,忽然说:“把你自己打理好,一点麻烦也不给他添,是想这样吗?”
她默认。
“这样你也能避免陷入沮丧与不知所措,是吗?”
她茫然无措的望向钟翔,“我尽最大的努力,也只能让自己不给他添麻烦。”
“他很在乎你。”钟翔顿了顿,说,“他未来的蓝图里也包括你。”
“呃……我的蓝图只是一间小庙。”姜嫣迟疑着,吞吞吐吐。
“我知道你对他是真心的,但如果真的只能这样下去,我希望你们谁都不要辜负自己,初恋跨越度太长,的确很难。”
露台上,姜嫣同钟鸣提及这段时,神情坦荡,娓娓道来,仿佛在叙述着他人的事。她曾多次回味过她与钟翔那次对话的每一处细节,每每想到的都只还是“姜还是老的辣”。
“然后,你就真的照做了?还是他说的话正中你的下怀?”钟鸣云淡风轻的笑了,突然面色一凝,双手钳住她的肩膀,低头吻下去。姜嫣偏头,他追寻上去,想用脚踢他却最终没舍得用力,只足尖相抵。钟鸣使力,撑起她两条胳膊,把她抵在木质栏杆上,四只脚交错在一起,膝盖侵占空间,让她动弹不能。
两人目光对峙,钟鸣眼中有怒气,她头一次见到这般危险的他,缩瑟着躲,他有热度的面颊先蹭到她头发上,而后用唇摩挲她的额头,脸颊,姜嫣拧着身子躲闪着,最终他还是将整张脸贴到她的脖颈上。她颤抖着如避蛇蝎,双手紧紧抓住身后的栏杆,如溺水的人。
他强吻她,她妄图坚守自己最后的心理防线,手臂僵硬酸痛,嘴唇也被磕到了,很快嘴里涌动着一丝咸腥,疼痛提醒她这不是梦,有一种悲喜交加的感觉。
直到几个醉鬼晃荡过来,钟鸣站直来轻轻圈住她,把她笼罩起来。姜嫣面对他,轻轻颤抖着。静止了一阵,他放开她两步,说:“对不起,下午不该喝那些酒,原谅我。”
姜嫣没说话,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这样沉沦下去,不过是匆匆过客,离开后无需推翻即可重来。
“其实,我从来没生过你的气。”她呢喃着。
钟鸣苦笑,“可是这些年,我一旦想起你,总会有些生气。”他把姜嫣拉到身前,捋顺她两侧头发,“跟你在一起,每当遇到有趣的事情我总会想在第一时间与你分享。老实说,你走了,也把我的一部分带走了。可是,今天你又做错了什么呢?所以,今天原谅我,好不好?”
“其实你是对我的轻易放手百思不得其解吧?对你,我真的从来没有轻易过。只不过,我现在太累了,想回房间好好睡一觉,好不好?”说完这句话,姜嫣蹲下身,眼泪喷薄而出。
他任她发泄,直到没声了,拉起她,把她揽到自己怀里,一下下抚着背。她由他抱着,一声不吭,疲惫如潮水一样涌来。
姜嫣回房时,迟尉薇也是刚刚进来的样子,她这一天在医院里温存、陪聊、养足精神,本以为姜嫣不会回来了,没想她后脚跟着进门来,满面疲态,眼睛红红的,一看就是哭过了。最终,迟尉薇什么也没有问就放她洗澡睡觉去了。
这一觉,姜嫣居然睡的极深,一夜无梦,在两层窗帘布下,睡的昏天暗地,直到被手机响动吵醒。
——昨天约好的事情,你实在觉得我无足轻重,我也不勉强。说完这一句,钟鸣头一次一把撂下电话。
这是生气了,姜嫣怔了一下,然后看到时间显示,一把坐起来,飞快跳下床去梳妆打扮。精心装扮完,揽镜自照,总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她又想了想,觉得在这段感情中,她一直主动却也被动,由着钟鸣的喜好颠来倒去,早也想过反省,可再遇钟鸣,才发现这几乎成了条件反射。
怎样才算是她所追求的独立成熟的态度?她一屁股砸向床垫,听从你的内心,一个声音从心底响起。然而内心,积累了那么多年的尘垢,哪能那么容易看清?
终于,敲门声响起,到了不得不去面对的时刻。打开门来,钟鸣清清爽爽的站在她面前,眼神平静,双眸像湖水。她关上门,几步跟上他,两人默契十足的好似昨日的事情不曾发生过。
他把她拉上一辆老爷车,姜嫣虽不爱车可也免不得有些兴奋。在城里兜了大半圈,下来时心情已飞扬起来,好专拣着这几年里愉快的事情来说,他们就那么定在街头热烈的交谈,几乎是抢着在说话,或轻柔或语速快而热切的母语如一串断线的手链,一颗颗掉落在地上,又弹跳着消失在车来车往的街市里,消失在因为未知而一味感到吵嚷的喧嚣的人群中。
后来他把车往僻静处开,在示意姜嫣后点燃了一支烟,她没有让他一人独自留在车上,烟燎着他们的眼。本该是全世界最好的烟草,但此刻它的味道一点也不美妙,呛得他大声咳嗽,烟雾像水一般湮没他们,但这一切都不是幻觉。
“你经常抽烟吗?“姜嫣问。
“那你呢?也像是习以为常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