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的舞厅里认识了很多人，和母亲相似的面容使很多人对我颇具好感，我以为我会就这样一直在北京生活下去，然而我却认识了他。
他在暖色调的灯光下喝威士忌，一个人在熙攘的人群里享受寂寞。他永远都是西装革履，梳着一丝不苟的大背头，他像一个最正经的商人。
连续几天他都一个人在那里，固定的地方，固定的姿态，有时他会戴上眼镜，会将黑色的西服换成白色、蓝色和灰色，不得不说，他戴上眼镜的时候很像一个斯文败类。他身上有着和老北京一样历经沧桑而沉淀下来的韵味，当他单手扶桌轻摇酒杯的时候才是最迷人的，他身上有和母亲身上相似的味道。
我给他端了一杯水，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做了我没有对春桃做的事。他拉住我，在我的耳边说话，我觉得我脸上一定有他醉后的酡红，他在也没有松开我。她说，亲爱的萨克斯少年，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我们互相亲吻，互相折磨，互相在彼此的的身上发泄。我身上有他渗透皮肉的咬痕，而他的血肉被强硬的剥夺到我的指缝中，我们都带着最深的恨意，纠缠不休。停下来的时候，他总会用疲惫的姿态去亲吻我的喉结，带着谁也不曾给过我的温情。
我们在一起六年，在我不知道他的身世，家庭，工作的情况下。我们像一对情人一样，但到了欲上我们总是更像仇人。我依旧在北京的慰抚下惶惶不可终日，他经常来舞厅找我，带着没有尽头的性欲。
他喜欢将手插进我短硬的发间，然后我们又开始野兽的搏斗。有时候在他入睡的时候，我会把他当做春桃，当做我的母亲。我喜欢看他在月光下闭着眼睛熟睡的样子，也喜欢他在筋疲力尽的时候亲吻我的喉结，我的锁骨。那时候的他总以柔情待我。
我逐渐开始有了名气，清斗的萨克斯总能吹出最寂寥的忧伤。他总说，只有在吹萨克斯的时候，我才是最美的。他总说那时候的我像一个多情的少妇。舞厅的名气也开始水涨船高，客人们来舞厅不仅仅是为了看舞蹈，老板特地给我安排了一场独奏。
那时候，我才开始向远在上海的母亲写信，我向她倾诉我心底最深的东西，却始终不敢告诉她，她的儿子与男人同居，每当这个时候，那个男人总噙着笑看我，他的眼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他是真正爱我的，我也以同样的姿态来爱他。我们彼此是爱人。也是陌生人，但我对他的爱却始终与母亲不同。
他给我带来许多奢侈品，都是上等的洋货，我穿过他带给我的西装，看起来像是个滑稽的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他不许我和任何人来往，不允许有同性或异性靠近我，他把囚禁起来，我啃咬着他的下巴，像是在嚼谁的骨血。一直到后来，他不再在我身上发泄，每一次都很温柔的从我的嘴唇碾转吻到我的锁骨，而我的指甲里，依旧藏着他的血肉。
他是除了母亲外我唯一爱过的人。
但在我二十六岁的时候，他离开了我，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在他持续一个月没来找我的时候，我开始慌了。我的眼前全是他，身后也是他，无数个他围在我的四周，冲我笑。可却又不是他，我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有他的气息，我想他是否也倦了我，厌了我。
我等了他半年，在他买下的公寓里整日抽烟，我手里又和母亲一样精致的紫色烟斗，脚下有满地烟灰洒落，酒瓶子堆到门口，窗外那棵寂寥的枯树不在森然，我只觉得那是我的爱人。
二十七岁，我离开北京，准备回到上海，和来时的我一样，孤寂苍凉。而在那座轮船里，我看到了那份旧报纸。半年前飞机失事的新闻占据头条，黑白的颜色有丧事上的沉重，我在政事要人上找到了他的名字，那是回北京的航班，或许，是为了赶过去看我？我蹲在地上，将自己拥入怀抱，嘴角上翘，却怎么也笑不出声。阔别半年，他竟是成了海上的亡魂。
我的梦里又多了一个人，他总向我伸出右手，像是来接我回家，他总是很温柔的从我的嘴唇开始碾转亲吻到我的锁骨。
我把他送给我的东西换做钱，只留了那个紫色的有些女气的烟斗陪在我身边。我在上海买了一座院子，院子里有好几棵会开花的树，母亲已经不能再跳舞了，于是我将她接近院子里，用余生来陪她慢慢变老。
桃花开的时候，我总会想起春桃和那棵歪脖子树，粉色的花异常醉人。杏花开的时候，我会想起我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我希望我能用世间最纯净的色彩来迎接他。石榴花开的时候，我总回想起那个男人，用尽一切力量来爱与恨，但无论爱恨，都炽热如火。
而梅花，开在最洁净的雪地里。我将母亲的背后镌刻在每一朵花上，每一朵花都带着我对她的爱意。
我的院子里有四座坟冢，每一座都深埋着我最深爱也最痛恨的东西。
三十岁的时候，我迎娶了我的太太。她的脸上有鲜艳的胭脂，旧事的嫁衣裙摆上荡上薄尘，我用我最温柔的姿态来对待这个未曾经历过坎坷的少女。最动情的时候她的脸总在变幻，一会儿是春桃，一会儿是那个孩子，一会儿又是他，到了下一会儿，那张脸就变成了母亲，可再睁开眼的时候，她依旧是她。我将头埋在她的胸前，嚎啕大哭。
我是母亲的儿子，我叫清斗。
我有一个漂亮的院子，院子里有四个季节里四株会开花的树。
我有一个贤淑的太太和三个可爱的女儿。
我总坐在轮椅上，太阳最烈的时候大女儿会将我推到树下。
然后我用我再也说不清楚的嘴唇嗫嚅，给我笑意盈盈的大女儿诉说我的过去，然后在最后的时候，总会有滚烫的泪落去我的喉间。
我想我会和我的萨克斯，慢慢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