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的清晨为不大的大厅内投来了一缕触手可及的阳光。
快要八点,夏舞正在楼下的小圆桌上吃早餐,圆桌贴着光洁的厚玻璃,她看着窗外来来往往匆忙赶路的行人们。
罗嵩快步走来过来,在她身边落座,顺手捻了一支面包条扔进嘴里。
“Ivan呢?”其实她吃得缓慢,只是为了等Ivan下楼一起吃。
“你还问他?”罗嵩专心地嚼着食物,“他早就走了。”
“走了?去哪了?”
“应该是回家吧。”
“回越家?”
“别逗了,Ivan和越家关系都到白热化了,怎么可能这个时候回去?”
不回越家,就指的是Ivan在洛杉矶其实还有个独立的房子?那为什么她问起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说了“没有”?
事实上,罗嵩说得没错,只不过此时Ivan已经在去医院的路上了。
自己的公寓离医院并不算太近,但他还是走了过去。
早上有些冷,街上安静极了,只有车在路上发出的呼呼声,而人却挺多,男人大多都是拿着公文包,女人都是踩着高跟鞋,互相都不理会地赶路。他不由地裹紧身上的深色风衣,步伐放得更快。
偶尔有几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偷偷打量他,然后用英语在背后窃窃私语着什么,比如“He looks really nice(他长得真好看)”这些。
他勾起嘴角,这些姑娘真是可笑,他明明戴着口罩,单凭一双眼和一只鼻子就觉得他好看?
他第一次来这座城市的时候,十九岁,因为成绩好,所以英语也不在话下,但是中国教授的英文和美国本地人的英语多少有些差异,但勉强日常交流对话还是应付得来。他那时,从没吃过西餐,甚至不知道如何拿刀叉切牛排。
父亲在这个时候认他,他觉得悲哀至极。
父亲让他做那个人的替身。
年少轻狂的他当然不甘,着急地想逃开,为了赚取回到中国的路费,他在巷口的酒吧里弹琴。
在酒吧里弹琴,居然成了他唯一能做的工作。这是他从前的十九年从没想过的事。
只过了一个月,父亲的手下就找到了他,将他囚禁在越家。越楚歌是个极精明的人,他照样喊人给儿子送去一日三餐和平日里需要用到的东西,却不肯让他离开房间半步,不能与任何人见面,自己也没有特地再见过他。直到两个月后,他将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Los Angeles(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入学通知书放在儿子面前。
从前他拿着加州大学入学通知书套住他,而现在,是母亲。
……
Ivan走到了医院门口,直直走进去,在母亲的病房门前停住了。
布莱克医生正巧从里面刚刚出来。
两个男人碰面有些尴尬。
“My mother…(我妈妈…)
“Please follow me to my office。(请您移步我的办公室。)”
Ivan皱皱眉,不懂他要做什么。
“I'm sorry, but there are some things you need to adjust good mood。(我很抱歉,但有些事需要您调整好情绪。)”
“What do you mean?(您这是什么意思?)”
“Your mother may be。(你母亲可能…)医生看着Ivan逐渐变得铁青的脸色,声音越来越小,不敢再说下去。
Ivan漂亮的宝石蓝双瞳一下收缩,怒意冲破了大脑,让他左手快速地抓住布莱克白色的衣领,将他的后背狠狠撞到墙上,发出一声闷响,“F**king! What do you want to say with me!(混账!你想跟我说什么!)”
布莱克的眼瞳恐慌地在眼眶中颤抖,他惊愕得以致于说话都无法连续在一起:“Please calm down, Sir…I'm sorry, but we have tried our best…(请息怒,先生……我很遗憾,可是我们已经尽力了…)
话音未落,男人已经将自己的右拳重重撞击在墙上,在他的耳边发出一声更剧烈的闷响,像是在威胁他般,他的耳朵短暂地疼痛了一下,“Tell me, how long will she have left?(告诉我,她还剩下多久?)”一字一句,都是含着愤怒凶狠狠地发声,就像布莱克是他的杀母仇人一样。
“There…There are only two months…(还……还剩下两个月…)医生颤颤巍巍地说,然后小心翼翼地拿自己的眼睛迎接着他。
布莱克医生胆子的确小,但他不会骗人,这是Ivan见识过的,即使你拿刀威胁他。
Ivan反倒不再对他怎么样,而是长久地牢牢瞪着他的脸,面露狠色后却慢慢放下右手,放开他的衣领,后退了一步。
“Thank you for telling me this, just in time。(谢谢您告诉我这个,非常及时。)”
往事他至今还历历在目。
母亲对他很好,他所缺失的父爱,在母亲那里都能得到。她虽然爱他,却不宠溺他,放他独立。
只有一点,只要他提起“爸爸”这个词,就会被打。
十九岁以前,他都不知道为什么妈妈那么讨厌爸爸。
十九岁以后,他终于明白妈妈对爸爸的感情,又爱又恨,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爱情的成分已经慢慢褪色,留下的只有痛苦和仇恨。
他每次来医院看母亲的时候,母亲总会下意识往窗外看。在这一霎那,他终于明白了母亲想看到的是谁,期望谁的到来。
明明在一个城市却只见过三次面的父亲。
他其实也想过母亲将他养大成人是不是有他是越楚歌生子的缘故,爱屋及乌。可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母亲真的做到了一个妈妈的责任,伟大却平凡为了操劳、付出。她用瘦弱的双肩担起这个小小的两口之家,却疏忽了自己的病。
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十九年,现在回忆起来终于尝到了当年的甜味。
可是有什么用?
“I want to see her。(我想去看她。)”Ivan转身离开。
“Wait a moment, your hands need to wrap。(等一下,你的手需要包扎一下。)”布莱克在背后叫住他,医生总是对伤口很敏感,尤其是男人无力垂在裤边血肉模糊的那只手。
一定很痛。
“No, thank you。(不用了,多谢。)”
“Oh。Your wound so conspicuous, not afraid of being your mother saw?(哦……你伤口那么显眼,难道不怕被你母亲看到吗?)”
他闻言低头看了自己的手。
“我记得曾经有人对我说,心疼的时候,想办法让自己受点伤,就会感觉没那么难过了。”Ivan突然用中文了这一句话,接着就渐渐离开了布莱克的视线。
布莱克听不懂中文,所以不知道Ivan说的是什么。
“A strange man。(奇怪的男人。)”布莱克医生耸耸肩,弯腰拿起脚边的记录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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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van找隔壁的小护士借了一卷纱布,胡乱绕在自己的手指和关节上,绑得也非常难看。
安静的病房中,母亲已经转醒。
“妈妈。”
“韩……越尧,你怎么来了?”
儿子其实很少回洛杉矶,但是他是她病房中唯一会踏入的人。
Ivan看见她精神还不错,便悄悄地将伤手放在身后,脸上牵起不自然的微笑,坐在了床边的椅子里,“妈,今天感觉怎么样?”
“不就这样,再差不过就是死。”看到儿子撇着嘴,刚要出口反驳,她立刻打断,“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上午。”
“那昨天怎么不过来?是不是太累了就先回去休息了?咳咳……”母亲手扶上苍白的嘴唇,淡淡地咳嗽着。
母亲是个坚强的女人,常年的单身让她不喜欢来自别人的嘘寒问暖,Ivan本就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探问的话刚到嘴边又吞了下去,他说:“不,不是,昨天我来见过你,你还在睡。”
“为什么突然回美国?”
“父亲说你病了,让我赶紧回来。”
“他什么时候对我那么上心了?”母亲自嘲地笑着,干枯的脸颊微微颤动着,Ivan坐在旁边心里更加不好受,“你就因为我的病所以回来了?”
“是。”
“你怎么越过越回去了?咳咳……”母亲说话气若游丝,断断续续,但吐字清楚,尚能听得清,“你父亲是利用我将你套住了。”
“无论利不利用我,如果母亲病重,就算前面是陷阱我也会回洛杉矶的。”
“你的手怎么了?”女人虽然病危,但仍然观察细致,注意到了儿子背后一直不肯伸出的右手。
“受了小伤,我自己包扎得有些吓人。”
“给我看看,咳咳……”
Ivan伸出手,交错的白色绷带绑得马虎,关节处隐隐透着血痕,母亲的手覆上那层纱布,缓缓说:“跟人打架了?”
“没有。”
“一见到你就让我看到你受伤,咳咳……我原来就得不到你父亲的心,二十七年后亦是。但是现在你的处境,还不如我当时。
“我登不起越家的门,也没指望你父亲能在意我,咳咳……本来想着能带着你在那个小城市里安稳一生,看到你成家立业,也就知足了……咳……可没想到,从怀了你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亲手把你推向深渊了。”母亲说完便慢慢闭上了眼睛。
“妈,你不要自责,我现在虽不及当时,但也挺好的。”其实他想想,也的确挺好的,至少此刻,八年了,她还能在他身边,而他已足够独立,不用事事谨遵父命。
“你父亲,看来是真的有事找你了,我的病时好时坏,也没看过他像这次似的特地打电话叫你回来,。”
就像是为应和她一般,Ivan的手机在口袋里嗡嗡作响。为了不打扰母亲,他事前就先把手机调成了振动模式。
原来是一条短信。
“Louise。(露易丝。)”
发送者是越楚歌。
“呵,果然妈妈猜得不错。”
“在这种事情上,我和你父亲……咳咳……一直有相反的默契。”母亲对着门口招招手,“他找你,你就快去吧。”
“妈妈。”
他没有站起身,不想离开,只是固执地看着床上瘦弱的母亲。
他原来以为只要有母亲,就能什么事都不畏惧,她就是家里的支柱,他的天。上学时每次晚上晚自习回家,屋里温暖的灯光总是闪烁、跳跃在一团乌黑间,格外显眼。而现在,母亲竟已经濒临死亡边缘,在痛苦地挣扎着。为什么上天要这么对待她?她做错了什么?她唯一错的,就是不该和越楚歌发生那种关系后生下了他。
医生说,她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她自己知道吗?
“怎么了?”
“妈,你别离开我。”
Ivan头一次在母亲面前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
“傻孩子,瞎说什么呢。”
“我是瞎说的,可是妈,你得为了我,争取多活久一些。”
医生告诉他,他母亲的血癌,早期并没有症状,发现的时候被告知仅剩四五年可活,而母亲顽强地与病魔斗争了八年。
“好,妈答应你,我还要等看着我儿子娶媳妇呢。”母亲笑着,却难掩倦容,“快走吧,门关上,我想休息了。”
什么事情都会变得更好的,对吗?反正不会再比现在更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