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婠进宫的时候,已经十八岁了,这样的年龄在一对十四五岁的女孩子里分外扎眼。
采选进宫的良家子被安排在萃玉宫,几十个年轻的女孩子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很是热闹。舒婠一个人坐在一角,冷眼看着,有人注意到她,见她长得文静清秀便以为她是害羞,眉眼弯弯地问道:“你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啊?”
舒婠不太习惯别人的接近,微微挪开身子,冷着脸回道:“我不喜欢这些。”
那女孩子一愣,还没见过如此不是好歹的人,却也还是维持着笑脸问道:“姐姐怎么称呼?我叫茵茵,徐茵茵。”
伸手不打笑脸人,徐茵茵一腔热情,舒婠只能回她:“舒婠。”
一旁的女孩听到了,“呀”了一声:“你就是那个舒婠?”
周围的女孩们将目光放到她身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徐茵茵见状有些自责,如果不是她问舒婠名字,此刻舒婠也不会被人议论,舒婠倒没放在心上。
这也不怪她们,这年过十八才入宫的,还真没有先例。各地采选的良家子都是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十八岁的女孩子大多都嫁人了,如果要入宫早就入了,何必等到十八?十八岁,在这最容易消磨时光的王宫,实在是算不得年轻的了。
只是令众人大跌眼镜的是,这个只是清秀还不年轻了的女子却是最先获得盛宠的。
宫中的人都说她命好,福泽深厚,那些一同入宫的女孩子也酸溜溜地说她走了好运。
其实哪有什么好运或福泽深厚,有的只是早有预谋。
她入宫是预谋,获宠是预谋,就连她现在这幅样子,都是预谋。
即使有什么福泽、好运,也轮不到她舒婠身上。
舒婠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运气顶不好的人。
父母缘薄,长辈不仁。
午夜梦回时,那些黑暗压抑的记忆像是浓得散不开的阴霾,死死笼罩的她的梦境,每每惊醒都会吓得一身冷汗。
舒婠四岁那年陈楚赵黎四国战争不断,她的父亲作为家里唯一的壮丁被强行征兵,不久就音信全无。次年家乡又闹饥荒,母亲把仅剩的口粮都留给她,自己却没有熬过去,临死前把她托付给了自己的小叔子,希望他看在将来自己丈夫的抚恤金的份上,能将自己的女儿养大成人。
叔父答应了。
虽说日子很难过,但是到底是活下来了。
十四岁那年,如果她父母健在,应当会为她寻一门亲事,然后等到她及笄之年时,选一个良辰吉日给她束上发,戴上簪子。
然而现实里迎接她的是,叔父将她卖给了过往的牙婆子。
她扒着他的腿哭着求了许久,却没能求得他的一丝丝不舍。
叔父被她哭得心烦,把她扶起来:“当初我答应你母亲将你养大成人,这十多年来,好歹把你拉扯长大了,如今你也到年纪,我也算是不负你母亲的嘱托。这王婆子我也算是知根知底,想来会给你寻个好去处。今后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舒婠的手慢慢垂下来,她看着他接过她的卖身钱一张一张地数着,满眼贪婪,原有的一丝血脉亲情的侥幸也没了,也就不哭了,冷眼看着他把钱数了一遍又一遍。
接下来的全程她都很冷静,或者说,冷漠,不哭也不闹,她安静地跟着王婆子走,王婆子大概是见惯了哭闹不休的,却是头一回见到舒婠这么个不哭不闹的,忍不住开口说:“这年头,即使是亲生的闺女,家里养不下了也会托了牙婆送到那些个官老爷府里做使唤丫头,更别说你这只是个侄女。”
舒婠也不理她,那王婆子自顾自说道:“你算是有福的,遇见了我王婆子,不会把你送到勾栏院里去做那最下贱的迎来送往的妓女,看你性子安静沉稳,倒是合了那些官夫人的口味,老婆子我定会为你找个好人家的。”
舒婠依旧不说话,王婆子不免索然,只当她还伤心,也就不再搭话了。
王婆子说得好听,但是舒婠心里明白,她年纪不小了,那些大户人家买丫鬟都喜欢挑拣年纪小的,好调教,能被挑上是最好不过了,挑不上,总归是逃不脱被送到勾栏院里。
这样的过往怎么能称得上是福泽深厚呢?
唯一能称得上是好运的,大概是遇见君漾吧。
那天王婆子说有贵客来了,把所有的女孩子召集到堂前,然后露出了比平日里见那些大户人家的管事时还要谄媚的表情,恭谨地对一个灰袍的中年人说:“我这儿新来的都在这儿了,您来挑挑?”
那中年人走近了,来回打量着女孩子们。
舒婠低眉垂首地站着,心里琢磨着这中年人的身份,冷不防地瞥见他站到自己面前,低声道:“就这个了吧。”
舒婠听着他吐出这句决定了她今后命运的话,心里却很奇异地波澜不惊。
当天她就收拾了东西和那中年人走了,王婆子送她走时满面笑容:“我就说你是个有福气的,你看看,这秦管事来我这儿多少回了,一直没有找到合心意的,你这刚一来就被挑中了。”
仿佛舒婠不是被挑去做丫鬟,而是去享福。
那姓秦的管事很奇怪,明明是他买了她,但举手投足之间却对她很尊敬,舒婠问他要把她带到哪里去,他却只字不提。
大约过了三五天,舒婠被带到陈国都城茂城的一处大宅子。
三进三出的大宅子,看起来古朴雅致,宅子里还有好些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一个个都清秀可人。
舒婠心里一惊,暗想自己莫非才出狼坑又入虎穴。
那些女孩子看出她的担忧,熟练地向她解释,秦管事不是坏人,只是奉命安置她们在这儿接受一些礼仪和才艺的训练,然后再去主子家服侍。
她们的主家对婢女的要求很高。
舒婠这才放下心来,但心里还是觉得怪异,什么样的主家舍得用这么一间大宅子安置婢女呢?还是预备婢女。
正困惑着,又听到有女孩子说:“过两天,君公子就要来视察了,到时候妹妹就知道了。”
那女孩子说着,羞赫地低下了头,脸上一抹飘红。
舒婠见状忍不住笑了,心想这个君公子,一定是个顶俊秀的人。
接下来的两天,舒婠慢慢知道,这里的女孩子大多和她差不多,都是府里管事从各地的牙婆手里买来的,平日里除了送新人过来,管事是不会来这里的,大部分时间,她们是跟各位嬷嬷学习礼仪、训练。
舒婠越发觉得怪异,到底是何等富贵的人家对婢女要求如此之高,有人看出她的疑惑,安慰道:“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没必要骗我们。”
舒婠释然,既来之,则安之。
两日后,舒婠见到了君漾,看到他的第一眼,舒婠就觉得,果然是个极俊秀的人,眉眼疏朗,气度非凡。
女孩子们见到君漾来了忍不住围上去,却不敢上前,环绕在他旁边。
君漾面带微笑,目光清浅地扫过众人,见到舒婠时微微一愣,转头问管事:“这是新来的吗?”
管事颔首答“是”。
君漾点点头,目光深沉地打量着她。
舒婠有些不自在,手指摩擦着衣角,掌心被汗浸湿了。
然后听见君漾说:“就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