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特有的那种堪称经典绝伦的节约传统和艰苦朴素精神，被农民们在城市打工生活的过程中完整保留并且演缉得淋漓尽致。相对而言，孟于非在这里的租住点简直就是高高在上的“贵族”生活了。傍晚，孟于非没事，特地走访了几个民工房间，准备联系上一伙，倘若果有哪个不知底细的客户来碰上来，好找他们做。
离他最近的一间不足十五平方米的房里租住着四个民工，其中一人躺在床上，问之，原来前几天不慎伤着了脚，还在治疗。黑黑的屋内凸凹不平，地上满是烟蒂头，一根铁丝横在屋中央，上面挂着没晾干的衣服和毛巾，所谓：吃不愁，穿不愁，衣裳裤子当枕头；一块帕，巴掌大，又洗脸来又洗胯，即是。四张钢丝床放在四角，它和隔壁的民工房只用薄薄的木板隔开，邻屋内工友们的打牌的争吵声和笑骂声无一遗漏地传过来，床上的民工敲敲墙壁，叫隔壁的小声些，注意邻里感受，隔壁传来一声应答，争吵和骂声没有了。四位民工都来自省外，说到省外，距昭平也不过就百把公里，他们对昭平的熟悉胜过孟于非多矣。四人都是搞泥工出身的，他们一个人叫张胜，在此屋中年龄最长，大概该算“室长”，四十来岁，满脸胡髭，精瘦。据其同仁讲，他昨天刚在此过完四十寿诞，孟于非打听他的寿诞是怎么过的，其余三人乐呵呵地描述：大家一起陪他到附近的小食店里切了一斤烤肉，炒了大盘肥肠，然后打了斤酒，总共花了十六元，回到屋里，打了牌，共抽了三包烟。地上的未清理的烟蒂头就是寿诞物证。四个人几乎把孟于非当成了检查安全的社区领导，孟于非告诉他们，自己也是打工的，他们半信半疑，孟于非惋惜地告诉他们：“可惜你们不是搞装修的，不然的话，咱们可以合作。”于是他们认定他属于打工族中已有成就的一种。
他又走访了另一间，这一间四位全是年青小伙，二十来岁，最大的和主人公年龄差不多，他们是搞装修的，都刚下班，工具放在进门的墙一角。这屋内唯一的木桌上放有几本明显带着色情内容的杂志，孟于非随手拿过看看，问：“看了受不了怎么办？这儿有小姐为你们服务啊？”
几人都笑了，表示从来没干过这类违法的事，而这些书都是在周围民工房中大家传阅的仅有的精神佐料。孟于非问：“你们谁没谈女朋友？”
其中有三人立即指其中一位，异口同声地认定只有他谈了，已不纯洁了，孟于非问：“不纯洁，指的是什么？”
“当然不是童子身了。”其中一位说，接着大家又笑了。这位被指证已谈女朋友的也姓张，叫张晓泉，高中毕业即打工的，现在已经七八年了，其余三人都是他带的“徒弟”，其实全是他的同乡，兄弟伙。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把孟于非理解成了社区干部，孟于非依旧大大咧咧地告诉他们自己是专门承接装修工程的，他们一致惊讶，象打量天外生物般地打量了他半天，带头的张晓泉忙向“于飞”经理敬烟，接着表示，如果接手有工程，千万照看他们。接着介绍自己不仅会简单的装修设计绘图，而且极力描述自己手艺如何精湛，抹墙勾缝打灰浆砌地砖的技巧如何娴熟，而且还会安装水管，铺设电线等等，如同接受他的面试，丝毫没想到“考官”其实一窍不通。孟于非嗯嗯啊啊地点头称是，在几个民工房里呆了个把小时，对他们有了个初步的了解。
“懒钓”放了十来天，他发出的牛皮癣广告居然就有了第一个回音，这天他看书学习学习看设计图，看得正奄奄欲眠，忽然接到一个客户电话，约他面谈新房装修事宜，他既兴奋又紧张，睡意立即消失了，他赶快把手中的装修设计书上的一些术语再加餐般地记了记，然后合上书，带着十二分的成就感前往预约地点。
客户姓赵，新购的房位于昭平才开发出来的一个高档住宅小区，名流小区。新房面积达三百余平方米，耗资六十余万。房主见到孟于非，问“你是于飞经理？”
孟于非依旧对这两个字比较惊愕，不过他迅速造谎回答：“不是，经理去北京了，我……你叫我小孟得了，是公司员工。”
“那你和于飞是什么关系？”
“噢，他……他是表兄。”
“噢，原来如此……”房主相信地点点头。也许房主为购此房耗尽了平生积蓄，所以装修要求四个字：简洁大方，即仅做两个内容：墙面刷乳胶漆，地面贴地磁砖即可。房主一点没提让公司搞装修设计图，他说他懂装修，按他的意思办就是。主人公正担心他提出让自己代为设计，马上露相就可怕了，因为自己连制图都不会！看来天遂人愿！他忙忙的恭维对方，佩服房主多才多艺，有工程师气质艺术家修养深藏不露等等，将自己头脑能想到的词汇倾家荡产向对方奉上。其实房主四十来岁，明显是坐办公室或机关工作或学校的人员，白生生的脸如同剥去了外层的卷心菜，让人很容易地想到柔嫩脆弱之类的词，担心稍烈一点的阳光就会给人的生命造成重大威胁，他眼睛里并没有充满了受恭维的欢娱，反而夹着怀疑受挖苦的神色。他又自表身份，再重复说：“本人是人民教师，党员干部，虽然一直从事教育工作，但房屋装修这档子事还是懂得的，你们可不能蒙噢。”
主人公没弄明白主人两次特别强调懂得装修的含意，说：“赵老师这话就见外了，咱们公司从来把信誉当作第一生命，若有欺蒙，随时接受投诉。”然后他又随口应酬了一句：“赵老师是园丁，是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是最可爱的人，能为你服务，三生有幸。”
孟于非一点没提对他“懂装修”表示尊敬，房主再也敢提懂装修几个字，生怕被对方听出端倪。孟于非和他交谈片刻，也终于隐约发现他对装修行业的基本概念的了解和自己难分伯仲，甚至比自己还差，对方语调中所包含的戒备和提防被敲诈神态却让孟于非也不由得提防了，他试着从书上生搬几个概念出来提升自信打气，何谓素砼，何谓找平层，何谓咬口，问主人“那地方”或“这地方”用的是木龙骨还是轻钢龙骨？几个概念顷刻把主人吓懵了，支支吾吾不再说自己懂装修，主人公也不敢再深入下去，因为再下去他也要掏空家底了。
主人为了省钱，已将所有的装修材料购置完毕，只需请工人做工即可，他试着问孟于非：“你公司包工不包料，地砖铺设每平米多少价？”
主人这个并不专业的问题却把“于飞”老板差点给难住了，因为他竟然完全忘了向民工们打听这种太常识性的工程工价，哪怕略略了解，而装修设计书籍上更没提及。他只知道这个专业术语叫“清包工”，一听之下急得几乎冒汗，头脑嗡嗡发响，忙忙的转移话题，他动手翻翻主人购置的地砖，敷衍着称赞主人好眼光（其实他对地砖的材质照样不通）。主人听到他的称赞，脸上竟然荡漾出了笑容，他不乏得意地告诉孟老板，地砖是人送的，据说成本是四十元每平方米，孟于非依稀回忆起当初发电站改造时，听工人们说过一般工程的做工价为建材的三分之一到五分之二，他立即大着胆子乱报了个价：“这种质材，我们的做工价为十六元到十八元每平方米，当然如果是装修游击队，可能开价很低。他们可是打一枪换个地方的，无法保证质量……”
“正是！我之所以找你们正规装修公司，原因就在此！就在于此！我不仅看了你们的街头广告上看到，也从工商局网站上查到了你们公司的。一般民工，我信不过，不屑与他们谈。那么，你看看，能再优惠？”
“十五元每平米，这就是我们的下限，不能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