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第一次读到这首诗,赵蕴汐十二岁,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正有风度翩翩的少年,那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时光。
现在,只剩下了不是滋味。
她合上檀木盒,将那价值连城的九颗出云紫光夜明珠随手放在了妆盒底部。
见到她的动作,侍女初雅皱了皱眉头,“夫人,这是王爷专程从出云带回来给您的,您怎么……”
她冷笑,摇了摇头不想再听。
他回来只是为她带回了这一盒明珠吗?怕是诸葛瑜音有,苏澜旖也有,连他自己,不也拥有了一颗出云国的明珠吗?
野心家、权谋家,他样样做的得心应手,事事算的虑无遗失,她明白他的处境艰难,可同时也接受了他再也不是她的少年郎。
他们之间隔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亲人血仇,互不信任,彼此猜疑,还有那些女人……和她无辜流掉的孩子。
她没有办法再给他信任,或许从一开始回到他的身边,就注定了他们两人要互相折磨。
“王爷,您不能进去!”门口的两个侍女传出惊呼声,待赵蕴汐回头,玉珏已经闯到了她的面前。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道:“跟我走,我们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
“武阳王,我是你哥哥的侧妃,你今日的行为逾矩了。”她面不改色地甩开他的手。
玉珏一脸受伤,“他已经带回了出云国的韶忻公主,面见皇兄之后两个人马上就要回府了,很快皇兄就要下旨为他们赐婚,以后这个王府怎么还会有你的立足之地?蕴汐,我明白你的,你不爱争不爱抢,更不愿意和那么多个女人共事一夫,这里的生活对你来说就是枷锁,为什么不能放弃过去离开这里,也彻底地放过你自己?”
她背过身,冷淡道:“那是我的事,不劳王爷挂心,您还是快些离开这里吧!您已经成婚了,这个时辰想必王妃正在家里苦苦等您呢!快些回去吧,拜托了……十哥……不要再管我了,我已经欠你够多了……”
玉珏溘然落泪,点点头转身离开了房间,行到门口时他回头,“我会一直守着你的,只要你需要,我愿意抛下一切带你离开!”
她闭起了眼睛,不想让那湿热留下来,暖风含香盈身,她被人从背后紧紧圈住,她的心里不禁对那熏香夹带的异样之气起了反感,想要挣脱却不得,他一脸疲惫把下巴压在她的肩头细嗅,“蕴汐,我回来了……”
她没有反应地“嗯”了一声,引得他睁目将她掰正了身子对着自己,“怎么了?你好像不太高兴?我走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是不是王妃又找你麻烦了?”
她笑笑,顾左右而言他:“王爷怎么一个人来了我这里,公主安置好了?”
玉泽一怔,“蕴汐,我……我是想早些告诉你这件事的……”
“你不用说了……”她冷漠坐回菱镜前,“这府里的女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也轮不到我一个妾室过问!”
“蕴汐……你……”玉泽溃败地看着她,无奈又无力地笑了笑,六哥死了,为了自保他只能接受韶忻,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并不光明正大,但古往今来成大事者又有几人心底无私荡然成事,他要做的是海纳百川的权谋家,不是高洁无尘的圣洁君子,他也知道他不会得到她的谅解,许多无奈终究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明白,毕竟是他先对不住了她。
“你早些休息吧!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走出了房门,方行几步就急剧地咳嗽起来。
随从赵轩及时过来扶住他,“主子,您本来就伤寒未愈,又连日冒雨赶了这么多天的路,还是早些回房休息吧,再去操劳政事身子会撑不住的!”
他摆了摆手,“我没事,立刻派人去发配途中想办法把扬彦几人解救下来,另外诏李长史他们来我书房,我要问清楚六哥的事!”
赵轩一脸不忍,见他坚持只能无奈领命而去。
赵蕴汐隐在房门内听着门外的动静渐渐消失,看着那个背影孤寒而去,她哭着倚在房门上。
“去……去玉泽身边,我要你毁了玉家,为你父兄报仇!”
母亲,女儿真的狠不下那份心呐!
天纬六年,元襄帝玉寒于西返途中病逝,平阳王玉泽登基称帝,史称元宣帝,次年改元景隆。
景隆五年,宸妃赵氏勾结武阳王玉珏叛乱,废为庶人,被打入冷宫,玉珏圈禁王府。
两个月后,出云国远嫁而来的云贵妃败于皇室倾轧,难产诞下一女,魂归西去。出云国王大怒,上表东乾请与说辞。
玉泽着命彻查贵妃之死,事为贵妃明氏所为,接连牵扯出明贵妃祸乱宫闱残害帝嗣,卖官鬻爵勾结外臣等种种罪行,玉泽下旨废其封号,打入冷宫,惩崇溪王明卿俨教女无方之过,念太后之故,从轻而理,罚奉半年,闭门思过。皇后诸葛氏德行不贤,管理六宫不善,着闭门思过,收回凤印暂交太后理六宫事。
赵蕴汐倚在冷宫冰冷的窗前,听老宫人说着这门外的是是非非,恍如山外人听着红尘事,才发现是那样遥远。
她在这冷宫里住了整整两个月,时间不长却无比清净,没有名利争夺,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他……
上一次见面还是除夕,她狠下了心,接受了玉珏的帮助,千算万算一切还是逃不过他的掌心。
乱兵里,他一身明黄笑着向她走来,那样富贵天与,他说:“蕴汐,你一直觉得我爱江山、爱权力胜过爱你,可你知不知道,在我看来爱你与做一个好儿子、一个合格的玉家人之间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冲突。我承认我对这个天下有野心,对至高无上的权力有欲望,可人活一世,再多的权力和野心终抵不过真情暖热,这些东西再重要在我心里也从未超越过你,若父亲尚在,兄长无故,我纵使有再多的野心也不介意抛开一切,陪你泛舟渔波,逍遥天下。可现实不行,山河动乱,整个玉家的责任都落到了我的肩上,很多事情我已经不再有自我选择的权力。我首先是玉泽,其次才可以称之为是爱你的玉泽!血肉身骨承之父母,荣耀才华仰之宗族,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除了占有和索取,盍该也承负有相应的责任,这是最起码的为人之道,而玉家和东乾便是我这一辈子首要的责任,不是我能推、该推的。我尚要护持子侄、敬养母亲、承担父亲未了勋业,不能单单只是因为爱你,而把这一切置于背后,为心爱之人不顾一切的男子固然可敬,但不代表爱着你的玉泽就可以肆无忌惮地任性。你明白吗?”
她明白吗?
她当然明白,以后她终究也要解脱了是吗?
她端起他命内侍送来的那一杯凉酒,仰头饮下。
玉泽,但愿你我来世不再互相折磨!
“武阳王玉珏,欺君罔上,兴兵作乱,本罪无可恕,朕念皇考之德,特网开一面酌情处置,玉珏之过罪止一人,不涉无辜,今解其圈禁,夺其封爵,废为庶人,钦此!”
玉珏接了旨,独自一人走回了书房,从头到尾他的脑海里就只有那个女子的死讯,他笑了笑,以为自己会有泪流下,当这一天到来他才发现自己是那么淡然,淡然得让自己怀疑自己曾经的感情。
上一次见她明明是几个月以前,为什么那么快她的容貌就在他眼前消失了呢?他甚至已经记不得少时她留在他脑海里最深的印象。
前院,圣旨刚下,宁家家主和夫人听说罪止玉珏一人,就迫不及待地上门要带回他们的女儿武阳王妃宁潋儿。
宁潋儿看看年老的父母,双眼落泪屈膝下跪拒绝了他们的要求。她虽是庶女,但生母早亡,自小就被当亲生女儿养在宁夫人膝下,父亲和哥哥也对她极为疼爱,自小受尽呵护,可是她舍不得那人,他已经没有了一切,不能连她都要狠心离开,所以只能对不住父母双亲了。
宁夫人哭得肝肠寸断,劝了许久宁潋儿都执意不肯和他们离开,宁家家主大怒,狠心宣布和她父女两人一刀两断,拉着宁夫人就离开了武阳王府。
深秋的落叶落在宁潋儿单薄的身子前,她一擦红肿的双眼,看着父母离去的方向颤抖着从地上起身。
玉珏一直没有出书房门,但不妨碍他知道前院的事,他低头一笑,拿起纸笔开始行书而走,一个“休”字方落笔,宁潋儿已经来到了书房中。
他笑问:“你还没走?”
宁潋儿看着那纸上一字问:“我的丈夫在这里,家就在这里,王爷你想让我去哪儿?”她忽然用自己冰凉的双手紧紧抓住了玉珏的手,那温热让她顿时泪雨横流,这是她的丈夫啊,为什么以前她就不懂得为自己争取,只知道一个人在背后心酸地默默付出,终日看着他为别的女人黯然神伤,如果她觉悟得早一些,是不是结果就不会是这样了,她哭道:“王爷,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就不要再赶我走了好不好,或许你觉得我回去宁家可以有更好的生活,也或许你永远地都忘不掉她,但你知不知道对我来来说曾经沧海难为水!”
玉珏忽然就松掉了手中的狼毫笔,浓墨溅在了他的月白衣袖,望着宁潋儿那热泪盈眶的一双眼眸,他突然就无比地心疼起来,她一直是温婉明快的性子,这些年就像个影子默默站在他的身边,他也理所当然地忽略着她的情深,可是现在他却再难去忽视这个人。
一指一指擦干那眼角流出的眼泪,他将娇小玲珑的她抱在怀里笑说:“谁说我要让你走了,这辈子我们夫妻再也不会分开!”
整理了包裹,夫妻两人带着简单的行李出了门,最后看一眼这辉煌府邸,他们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刚走几步,背后有人笑说:“你们就这样走了?”
玉珏和宁潋儿回头,正见一个姿态雍容衣着简朴的妇人一脸笑意地站在他们身后,二人惊讶地叫了一声“母亲”,纷纷转笑上前去一左一右搀扶住了她。
“母亲,您怎么会?”玉珏欲言又止。
夏侯氏拍拍儿子媳妇的手臂,欣慰道:“是太后求了皇上放我出宫的,你当要谢他才是。”她失去了一个儿子,只剩下了这个儿子,这一生她已经享够了富贵繁华,余生有他在,即便粗茶淡饭她也开心。
玉珏热泪盈眶地点点头,“是,儿子会永念九哥之情!”
“好了好了,咱们快走吧!去岱东,去崇溪,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夏侯氏催促道。
玉珏和宁潋儿相视一笑,搀扶着母亲说笑而去,王权富贵,终究湮灭在他们的身后帝都。
苏澜旖一路嘶吼闯到了龙彰殿前,她极尽狼狈在龙彰殿前喊叫着玉泽的名字,宫人们看着这位曾盛极一时的贵妃成了这个模样,都不由感叹罪有应得山水轮回,侍卫们拖拉着她想要送回冷宫,一队依仗正巧走了过来。
明清徽鬓发如银,形色肃然,手执龙头杖走下辇来,见到苏澜旖的模样,她闭了闭眼。
“太后……姑母,救我啊姑母,我不要死,不要死啊姑母……”苏澜旖哭喊着爬了过来抱住她的膝盖,“我是你的亲侄女啊姑母,你不能让皇上那样对我,我帮他登基,帮他铲除异己,他怎么可以要杀我……”
“赐死你的旨意是哀家下的!”明清徽冷冷看她,手中的龙头杖无情拨开了苏澜旖的双手,她俯身看着她恐惧的双眼道:“你是哀家的亲侄女,自小受尽苦楚,哀家当要疼惜你。可
你这些年做了什么?为祸后宫且还不算,寒儿纵使和哀家不亲近,也是哀家的亲生骨肉,你纵容他食用寒食散,行事癫狂以致丧命,又教唆扬彦在围猎之时对旌儿下手,哀家早就和你说过你母女俩当年之事与你几个哥哥无关,可你不止逼死了大嫂,还害得南浔英年早逝客死他乡,哀家岂能再纵容你祸乱宫闱,祸乱明家?”
苏澜旖拼命地摇着头想要挣脱侍卫的拉扯,然而明清徽已经不再看她,自顾走向了殿内,“你去吧,看在姑侄一场的份上,哀家给你一个全尸,既然当初还了你明家女儿的身份入宫,便会让你的尸身入明氏祖坟,你母亲我也会准她入明氏祖祠。”
玉泽正靠在床上看着一卷书,他目光柔和,带着淡淡笑意,似乎回忆到了某段难忘的时光,殿外的吵闹也没有听入耳中。
明清徽走进殿来坐在他的床边,给他掩了掩被角,看他依旧面色苍白,叹息道:“既然身子不好,就要好好歇歇,做什么又要伤神费眼睛地看书?”
玉泽笑笑,合上那本早许多年民间流传的话本,他抚摸着书皮道:“前些日子微服出巡偶然在闹市的书摊子上发现了这话本子,便买了来,我记得小时候经常会缠着二姐带我去酒楼听说书,最爱听的就是这一出安西将军定北疆,迁都之后还曾缠着她给我讲过好多次,没想到一晃都过去了这么多年,这书也渐渐绝迹了。”
明清徽低头翻着那本黄旧的书没有说话,她的眼睛如古井沉静死寂无波,叮嘱玉泽喝了药好好休息,她自己握着那本书一步一步慢慢走出了内殿。
望着母亲那一头堆雪白发,她虽然没有说话,但玉泽已经听出母亲内心中无声的哀伤。
他拿起枕边那一件被割裂衣角的长袍,倏然落下了一滴充满悔意的泪水。
如果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那么无情,不会对与他感情最好的姐姐那般狠心,以致于她带着他的不谅解早早地离开了人世。他都没有来得及好好地跟她说一次话,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他一阵猛咳停止后,吩咐:“传朕旨意,令季戈和岳卿风退兵至泸关两百里地,就地驻防,无朕旨意,不再西进!”
“是!”赵轩接了旨意,又道:“您前些日子吩咐的事,已经办了,您……不去送一送吗?”
“不必了。”玉泽紧握着掌中梨雪青枝的绣囊,浅笑望着窗外三月莺啼暖阳正起的天,似见此时的杏雨悠悠梨花若雪。
一驾马车行驶在林间阳光疏影的小道上,赵蕴汐睁开朦胧睡眼,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简素衣裙,掀开窗帘环顾了一下四周,她问初雅:“为什么我还活着?他……他呢?”
初雅给她披好外衣,将一只杏蕊幽幽的绣囊放在了她的掌心,“这是皇上安排的,他让奴婢余生跟着您,保护您,还说他一直都会在您的身边,你们从未分开!”
她紧攥着那绣囊捂住了自己的小腹,可是……可是她还没有告诉他,她已经有了他们的孩子。
“夫人,您怎么了?”初雅问。
她落泪之余笑了笑,摇摇头说无事,最后看一眼窗外那帝京春光,将那绣囊放在心口慢慢靠回了车中。
是啊,你在我的心里没有离开,我在你的江山里不会走远,我们从未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