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
画图中、旧识春风面,谁知道、自到瑶台畔。眷恋雨润云温,苦惊风吹散。念荒寒、寄宿无人馆。重门闭、败壁秋虫叹。怎奈向、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
小时候,兰情很少见到叔父,对他的印象也很模糊,父母说叔父远在疆场戎马卫国,直到三岁那年她才见到他,那时候被叔父抱在怀里,她只觉得叔父真好看,比父亲还好看,更让她印象深刻的是叔父第一次见她失神吟起的这首诗。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隐约听出那里面有她的名字,她很开心,叔父的诗里有她,她长大了也要嫁给叔父这样百步穿杨武艺高强的大将军。
那个雨夜里,听说叔父和承平长公主大婚,她知道自己的名字是那位传说很美的长公主取的,很想去见见她,但母亲不让她出门,夜里她偷偷地闹着奶妈带她去了叔父的院子,趴在窗上,她看见了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子,她猜那就是她的新婶娘,承平长公主。
可是她也看到,她好伤心,那么凄凉地坐在地上,叔父也很伤心地陪她坐在地上,他们两个人互相沉默了一夜。
当时的她不懂大人的心思,只觉得成婚不应该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吗?她不敢吱声,不敢多问,在母亲出现前让奶娘抱着她回了房间。
女孩子是不能没规矩乱跑的,母亲经常这样教育她。
那一夜以后,他再也没见过那个很美的承平长公主,那个雨夜里叔父在兰园舞了整整一夜的长枪,她跟母亲远远看着,虽然她很心疼那些品种贵重的落花,但更心疼那夜被雨淋湿的叔父。
很快,叔父也走了,又回去了他的战场,大丈夫以身许国难许家,他们都明白。
临行前,叔父曾来她的院子看她,给了她许多新奇的玩物,还教她写了那首诗,叔父的字很好看,和他人一样好看,他还摸着她的头说:“情儿,将来你如果遇到了觉得对的人,一定要狠狠地抓住他啊!”
她并不是很明白叔叔的话是什么意思,只重重地点了点头,直到那晚人贩子被抓走以后,她第一时间就跑了出去紧紧抓住了那个很好看的大哥哥的衣角,她那时才意识到他就是叔叔口中说的对的人,因为他能帮她找到她的家人,她无比坚信地这么觉得。
长大以后,初懂人事,她才意识到自己那时是多么天真,每每想到那时的自己总会觉得可笑,但是私心里,她是真的希望那个大哥哥就是她生命里对的人。
可是她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走到那个大哥哥身边了,她很羡慕三哥哥和舒禾姐姐,但是那种幸福她会有吗?见过那样的一个人,她要怎么样才会对别人动心呢?
世事无常,她是没有想过原来有一天他们还会再见的,鬓发苍苍时,她脑海中依然还能清晰的记得那日的重逢。
没有才子佳人的花前月下,没有英雄美人的翩美惊鸿,当时的她不过是与兰家数百人口共同等着屠刀挥下的死刑犯。
末帝昏聩,听信谗言,父亲虽位至丞相,却一直饱受猜忌,更为奸臣陷害,祸连满门,国破之日昏君为防留下兰家效忠新朝,一道旨意便想让兰家给他陪葬,兰家纵使为皇亲国戚,也没有丝毫留情。
随着监斩官一声宣告,她紧紧闭起了自己的双眼,正值妙龄的大好年华就要于此葬送,生来为傲的书香世家顷刻即将坍塌,未来漫长不可预知的人生再也没有机会一一走过,她只有满心对自己的不甘和对家族的痛惜。
不知过了多久,预想的疼痛并没有来袭,耳际不时传来的流矢声和痛呼声让她下意识地睁开了双眼。
准备将屠刀挥向她和家人的侩子手纷纷中箭倒地,她逆着烈日强盛的光芒望去,一支银甲铁骑如天兵下凡般占据了整个刑场,肃然策马被簇拥其中的男子恍如九天而来的神祗,眉宇俨息,五官英冷,霎时夺去了世人所有的眼球。
她一身狼狈跪在刑场呆呆地望着,亲眼看着那个神祗般的男子信手一扬银白雪缎的披风,银风昭昭翻身下马,银盔上的翎羽轻摆飘摇,他雪白的锦靴踏上刑台,昂首阔步越过她走到了父亲身边,谦谨微笑伸出双臂扶起了父亲。
被获救是后知后觉的事,当时的她满脑子都是他神采飞扬的笑脸和嘹亮清澈的嗓音。
后来再见,已是半年后中都皇宫。
新朝初立,兰家因倍受东乾皇恩,父亲誓不入仕,为报答救命之恩只准了几个家中年轻辈的男子入朝。几个哥哥为官,按例新皇选秀,她亦是待选秀女之身。
那夜,听闻宫中扶风塘红莲开得极好,她躲过教习嬷嬷偷溜出了采撷宫。
月影风塘,清荷影动,她俯身轻轻拨动着清凉如许的水波,夏夜的闷热随着指尖的清凉慢慢散去,再一抬头却不经意对上了一双威严髙上的眸子。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带着九五至尊的雄伟睥睨。
她强装着淡定自若,提裾俯身深深一拜:“臣女兰情参见皇上,深夜无心惊扰,吾皇恕罪。”
她想她当时的声音应该是颤抖的,即便出身名门教养,可面对那样一个至尊男子,怕是没人能从容抑制几分。况且她还是偷跑出采撷宫的,若被发现难免责罚不说,冲撞圣驾也是罪责一条。
而且,那么多年了,他恐怕已经把她忘了。
出乎意料,他并没有在意她的请罪,反倒充满了震惊般轻声呢喃着她的名字:“兰情……兰情……”
她惊讶抬头,没有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
她不敢多说多问,只注视到他一贯肃穆的眼角流露着如水的温柔,清澈雪亮的眼光洋溢着暖意,就连接连而至的声音也带着些许温情:“你是兰老先生的女儿,兰爱卿的妹妹?你……你是情儿?”
“臣女正是。”她紧接着低头,额前是他雪青色暗纹九龙朝珠锦袍的衣摆在动,手臂一热,她诚惶诚恐地借着他的力起身,他还伸出手指,触摸了她额前那枚紫玉眉心坠,对上那张绝世面容,她屏住呼吸竟连谢恩也忘了。
事后,她只记得他对她笑得很温柔,那种神采气度是她过去的十几年从未再见过的气宇无方,春风化雪浅流入心,那个人就那么彻底地占据了她的心田。
再后来,她是怎么回到采撷宫的她已经不记得了,只是自那一天起,她的整个人生都变了。
圣宠眷顾逐日愈深,短短一年她步步高升成了后宫地位仅次于皇后的俪贵妃,她的盛宠也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流失,反倒如酒愈久愈醇,愈加深厚,为他生下了三女一子。渐渐的她也明白了他对她的宠幸始于前缘,她的幸运果真是“与生俱来”。再到后来,来自异族又无子无女的皇后病逝,他又让她成了整个衿朝最尊贵的女人,还把这整个天下对她的儿子放心交付。
在一辈子到头时,她还总觉得一切的一切来得是那么突然,让她幸福得那么不真实。她嫁给了主宰天下杀伐在手的绝世男子,这个男子富有四海,各色美女享之不绝,却给了她最丰厚的宠爱……每个少女闺阁中都会有的黄粱美梦竟让她活成了现实,她的幸福难以描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