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格来嘉措的师父圆寂,格来嘉措于是在他二十三岁的那年,当上了蚌普寺最年轻的堪布。堪布,这是一个相当神圣的僧职,神圣的同时责任重大,在即将举行坐床仪式的前一天,他在自己的房间打坐,深思却不断在动摇。
他居然又一次开始怀疑,是不是还要继续下去,明明知道如果当上了堪布,自己和格桑梅朵相见与说话的机会肯定会越来越少,所以,他犹豫了。
一个犹豫的僧人,怎么还能当堪布?
明知自己名不副实,却又不敢违背这么多人的意愿与希冀,格来嘉措这个时候是无助的,一心只想要再见她一面。
不,不必见面,说说话就好。听听她的声音,就好像小时候那样,他们隔着墙,只是做互相的树洞。一开始的确是她在诉说不幸,可慢慢的就成了互相的倾诉,自己也会对她说一些,修行有多么枯燥的埋怨。
他想听见她的声音,真的,如果佛祖慈悲,就请完成他的心愿。
佛祖好像……的确听见了他的诉求。
门外传来的是真切的他想听到的声音,格桑梅朵就在门外,他一下子就想要下床来见她,可是又想起自己对佛祖说的话,对,只能是说说话而已。
于是,又重新盘坐到了床上,闭上眼睛,平静地开口:
“是……你吗?”
这么多年来,光是听脚步声他就能够分辨得出她,不会错的。
“是我……你怎么知道?”
她的脚步声自己又怎么会分辨不出来呢?这么多年了啊,动物都能记住不同人的脚步声,何况是人。
“我听出来的。”
“哦,是这样,嘉措堪布果然厉害。”
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尤其是这句夸奖,他反而从中感觉到了一些……悲伤?甚至于哀怨?
“坐床仪式是明天,我现在还不是堪布。”
“哦,是吗,又有什么区别呢?今天或者明天,从前或者以后,格来嘉措都是尊贵的,是不应该和我们这些平民有来往的。”
“梅朵你怎么了?”他有点着急,睁开了眼睛,手在盘起的腿上握紧,“难道是因为……还在气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没有和你说话?那是个庄严的仪式,所有人都看着,我又怎么能破坏规矩……”
“不,不是因为这个,我当然知道,不能破坏规矩。”格桑梅朵打断他,可是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她知道仪式的庄重性,所以不会任性地因为那一次他突然擦肩而过,没有理会自己而生气,她生气的是……
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格来嘉措是她的朋友,她的朋友即将成为这块地区最尊贵的人,她应该高兴,今天也应该是来恭喜他的,又怎么……会生气呢?
“你误会了,我没有生气啊,我是来向你道贺的。”
“不,梅朵,你在撒谎,你从来没有撒过谎,这太明显了。”格来嘉措很不留情面地揭穿了她,“我想,你应该是觉得我一次次地改变身份,是在远离你,所以你认为我们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毫无顾忌地说话了,是这样吗?”
格桑梅朵仔细思考着他的话,竟然发现是一语中的,他不仅把自己想说的说了,更把自己还没有明白的都解出来了。
“是……大概是吧。”她悲伤地点点头,绛色的头巾随着风微微摆动,就像一朵迎风摇曳的格桑花。她是想来看看他的,可他都不肯出门来见自己一面,“所以,的确是这样的,我们没有办法再像小时候那样了,对吗?”
格来嘉措怔住,突然又感受到了自己第一次亲眼看见她的时候感到的那种心悸,但是这一回似乎又有些不同,他懂得了,这种心悸的真正含义。
连忙闭上眼睛,双手拈了一个结印手势出来,又拼命念诵经文,最后才能够勉强隐瞒住自己的内心,真正像一个他即将要成为的友善慈悲的堪布那样,淡然而肯定地告知他的信众:
“是的。”
是的,不能够,再说话,更不能够,再见面。
既然如此,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最好不要相遇。
格桑梅朵隔着门笑起来,笑到最后果然一句话都没有留下,脚步一如来时匆匆,匆匆离去。
格来嘉措终于按捺不住,就连拼命地念诵经文也已经无济于事,他跑到门口,推开了门,可是看到的,只是一抹转过了拐角的绛色。
倚着门,穿着黄袍的高大身影浸沐在阳光之下,说不出的神圣威严,可是,再神圣威严又怎样?再受人尊敬又怎样?他都再也见不到她了,她不会再来见他了。他将受众人爱戴,但,再也无法和她说一句话。
格桑梅朵,很抱歉,弄丢了你的格来嘉措,他是蚌普寺的嘉措堪布,为了向你表达歉意,从此以后,他在蚌普寺里念的每一句经文,转的每一遍经筒,其中都会有对你的祝愿。
祝你,平安吉祥,无灾无难,幸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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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格来嘉措不存在了,那么格桑梅朵似乎也没有了存在的必要,反正她无父无母,没有人会记得她,本来至少还有格来嘉措的,但现在,真的没有一点意义了。
所以格桑梅朵在嘉措堪布举行坐床仪式的那一天也就不存在了,她是谁?她是一个孤儿,好在是一个还能一直坚持人生光明信念的孤儿。
所以,从此以后,她就成了三毛。她想要成为一个也和他一样看过很多人的人,要试着去看看这些面相,即使平凡,但也各有不同,真实地体现着人生。等到她看得够多了,或许,就能够明白他的信念了吧。
终于,在多年之后,她在这些人生面相之中明白,她爱他,不是想要占有他,而是爱他的信仰,爱他脚下守护的这片土地,因为他的热爱,所以更加热爱,她要让这片土地开满格桑花,和他的经声一起让这里吉祥美满,并且,也要让他一推开窗,就能看到格桑花。
就能,永远想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