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疗养院出来的路上,我跟外公之间一句话也没有说。我搀扶着他,感受着他压抑不住的颤抖——这种颤抖跟刚来时候的紧张和激动截然不同,他很悲痛,宛如万念俱灰。
绝症这两个字,实在是太让人绝望了,无论是几十年之前的那个年代,还是现如今。
与它对等的另外两个字,就是死亡。
沈繁舒,也就是我的亲生母亲,在剩下我之后不久就病情恶化。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亲手把我托付给了我现在的母亲,让我成了顾家的孩子。
我对她的所有臆断和猜测,都是错的,我也为此感到悔恨不已。
她不是要丢下我,不是不想要我。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早就可以在知道怀上我的时候就做出这样的决定,假如没有了我,那她可以接受所有最好的治疗,说不定就有机会可以再活很久。
但她为了我,放弃了。我没办法想象当时的她,到底有多坚强。在忍受着病症折磨的同时,还要承担孕期的苦楚……我宁愿自己不存在。
可是,没那么多想当然的后悔,毕竟我也没办法做主。而且用我外公的话来说,我跟我亲生母亲的性子如出一辙。既然这样,那我大抵能了解她当时的想法——在自己已经认定的问题上,任何人任何事都没办法让她改变,即便是死亡。
我没有见过我的亲生母亲,所以我的悲痛虽然出自骨子里,可还没能把我直接吞没。但外公不同,他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瞬间落下了两行眼泪,整个人苍老如槁木。
看着这样的场面,我难受到几乎窒息。人世间的大悲,还有比此番更甚的吗实在是熬人至极。
我妈的故事讲的很简单,在讲完之后,她从柜子的抽屉最深处拿出了一只盒子递给了我。这是一只普通的绣缎小盒,跟家里装印章的那些并无两样。但在这只盒子里装的不是印章,而是一把钥匙。
这把钥匙现在就在我的口袋里,被我紧紧地握在手心。
陆铭琰如昨天一般,只不过等待的地点从咖啡店门口换到了疗养院。我把外公扶上车后,他摇着轮椅来到我面前,仰着头看着我轻声道:“哭了?”
我点了点头,然后对他说道:“陆大哥,我跟外公现在要去另外一个地方,直接坐他的车就好了。多谢你今天这么早送我过来,你先回去休息吧,好吗?”
陆铭琰有一瞬的欲言又止,但在下一秒应了一声:“好,我先回去。你如果遇到了别的什么事,记得第一时间联系我,我马上到。”
说完这番话后,他稍稍上前一些,抬手环住了我的腰,给了我一个拥抱。
这种安慰人的方法,对于此时此刻的我来说,非常受用。
……
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对我而言并不陌生——更确切地讲,我其实很熟悉。
因为我的整个童年,另外加上大半的青少年时期,都在那个地方度过,一直到我爸出车祸去世。
这个住宅小区应该算是江城最早开发的一处小区之一,经历了多年的风吹雨打之后,外墙的色彩都已经剥落变黄,满是时光的印记。这里就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我小时候的家。后来为了给顾思煜治病,只能在万般不愿的情况下忍痛卖掉。
但是这一次来到这里,最终的目的地并非是我们家之前的那间房子,而是位于它隔壁的,我亲生母亲当年买下的那间小屋。
“是这里吗?”
站在铁锈斑驳的老式防盗门前,我外公终于再度开口说话。
我点了点头,把手心里紧握的那把钥匙递给他。
“还是你开吧……我恐怕做不了这件事。”外公的手比他的声音颤抖的厉害,异常冰凉。
我依言,深吸一口气后将钥匙插入了锁孔,艰涩的拧动伴随着低闷的咔哒声,房门旋即打开。
推门而入的瞬间,我的鼻端涌入的是霉旧的气味,走动的同时带起了地板上的无数灰尘。房间空旷整洁,还保存着近三十年前的模样。这是我母亲生前的最后一处落脚点,想必谁也不会相信一代传奇的画家最终会落脚在这样一处稀松平常的蜗居。
面积窄小的客厅东侧是关闭着房门的卧室,我在打开门的刹那间直接愣住了,这是……
天呐!
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这是一个意外宽阔的空间,应当是把除去客厅厕所厨房之外的所有空间尽数打通而成。在这个房间里只有角落处放着一张简易的单人床,床边立着书柜。除此之外,入目所及之处就只有画架,画板,画框……一切跟画有关的东西。
我甚至能想象出我母亲当年在这个房间里工作的情形,这一幅幅已经完成或者未完成的画作,都凝结着她无上的才情和炽热!
不知道为什么,我虽然什么都不懂,却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在这一瞬,我真的感受到了她的存在,并非只是虚无缥缈的一个称呼而已。
我妈说,这个房子和房子里的东西,是我亲生母亲留给我的。她说我人生的第一程却是她人生的最后一程,总觉得亏欠我太多。
我坐在那张单人床上,打开最上层的抽屉,拿出了那本原本早几年就应该让我看到的日记。我一页一页翻看着,看她在人生末尾尽量多地写给我的那些话,几度泪如雨下。
她是很爱我的,只是上天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这本日记,我妈是看过一点的。也正因为她看过,所以才惶恐于我日后会离开她,离开这个家,而一直隐瞒着我。诚然,我知道她有私心,可我更知道她对我的感情只是因为私心。
在日记本里,另外夹着两封信,厚厚的。其中一封,上面写着给父亲,我直接递给了我外公。而另外一封,上面什么都没有写,但我一眼就知道这必然是给我亲生父亲的。
我把这封信放回日记本中妥善收好,然后就准备陪着外公离开这里。
除了这本日记,房间里的其他东西我没有动——我还没想好应该如何处理,我现在心里很乱。
关门落锁,我觉得自己仿佛跟另一个世界作别。
一转身,我的视线里突然多了一个人——莫烨川正站在下一级楼梯拐角,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