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要看我们家的全家福?”我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并非是不愿,而是有点不明白邱阿姨为什么要看。
“是邱阿姨的要求有些唐突了吗?”她笑得很歉然,但我能看出一些她内心里对这个要求的坚持。
“那倒不是……”
不明白归不明白,可这世界上的事情哪里可能每一件都弄明白呢?邱阿姨是一直对我很好的长辈,长辈的这点小要求,我还是能做到的。
于是,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翻找出我拍下来的那张全家福照片。这张照片拍摄的时候,我才刚上高中,圆圆的一张脸上还存在着婴儿肥的痕迹,穿着当时最流行的公主裙,咧着嘴笑得很开心。顾思煜还是个一丁点大的小男孩,那时候他的身体还很健康,眼角眉梢之间都透着那个年纪的小孩子应该有的机灵和顽皮劲儿。
小煜的身边站着我妈,那时候的她还年轻着,恬静淡雅,精致漂亮,像水一样温润。一袭旗袍勾勒出她的身段窈窕,放在哪个年代都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其实对于我妈,我本应该是最了解她的人,可实际上又最不了解。
有关她的事情,她很少提及,我爸也很少提及,在我心里基本是个未解之谜。
我知道我爷爷奶奶过世的早,很早就丢下了我爸一个人。可我见过他们的照片,也定期跟着我爸去给他们扫墓。但我却不知道我姥姥姥爷到底是什么情况,是否还在世,是否已经不在世。
我妈从来不说自己家里的事情,偶尔会说一点她小时候的故事,也是点到即止。
听曾经的老街坊嚼舌根子说,我妈应该是哪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大小姐,因为家里不同意就跟着我爸跑出来了。
书香门第……这种猜测我倒是很认同。因为我妈的气质和知识储备,必然不是个寻常人家在那个年代能教育出来的。而且她在我小的时候还做过一份很高级的工作,据说是在当时某个大企业里做文职。早年我们家生活条件好,也是多亏了我妈的薪水。只可惜她怀了我弟弟之后,就辞职在家,身体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急转直下。
不过我不认同的,是这个故事的本身。
虽然那是我亲爸,但我也不得不说一句,我实在看不出他身上有多么惊天动地的魅力,能让我妈这样一个女人不管不顾,不惜与家里决裂也要跟他私奔。
言归正传,全家福照片上站在我身边的,就是我那个已经过世很多年的爸爸。
我想时间是真能逐渐抹平一个人的记忆的,包括那些自认为重要到骨子里的人、事、物。我一直觉得我对我爸的记忆是最为牢固不可摧的,可每一次我重新看他的照片时,却总有一种把模糊的模样再度勾勒,却永远不会再像以前一样鲜活的恐慌。
与我妈的恬静淡然不同,我爸一眼看上去就显得有些拘谨。他虽然西装革履,可那身装扮跟他的气质很不相配——我爸的职业是跑长途的货车司机,工装和油污才是他的标配。
有时候我就在想,我爸妈的组合还真是很让人想不通。
明明就是两个世界、两种画风的人,却最终组成了一个家庭,养育了两个孩子,从建立一直持续到彻底崩塌。
我从来没见过他们俩发生争执,却见过我爸一个人叹息喝酒,和我妈一个人暗自垂泪。
那些有关他们的故事,恐怕比能争吵到天崩地裂的那些,更沉重。
看着我手机里的照片,邱阿姨端详了很久很久。最起码直到我从悠长的回忆里抽身出来的时候,她还没有把手机还给我。
片刻之后,她似乎是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口对我说道:“你妈跟你弟弟长得可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是的,我赞同。
我妈还没因为病痛折磨而瘦削苍老的时候,我弟弟还没因为岁月的流逝五官更为坚毅的时候,他们两个的模样真的足以让人感慨血缘的伟大。
虽然并不是十成十的复刻,但是最起码有八九分的神似。以前街坊邻居没少开过玩笑,说顾思煜是整个小区里唯一不会被人抱错的小孩。也有街坊邻居开玩笑,说顾家的这个小男孩多亏随了妈妈,以后绝对不愁找媳妇儿。
尤其是在这张定格下来的照片里,顾思煜就站在我妈身边,所以邱阿姨能有这样的感慨,是非常正常的。
我笑了笑,轻声回道:“是很像,继承了我妈的绝大部分优点。”
“但是……”邱阿姨稍稍迟疑,“我怎么觉得阿顾丫头你,既不像妈妈,也不像爸爸?”
是的,我也赞同。
好像从小到大都没人说过我跟父母当中的任意一方长得很像,哪怕当初学校里开家长会,老师也认不出他们是我的父母。
“大概是我继承他们双方的特点继承的太抽象了,所以长成了另外一种风格……”我无奈地耸了耸肩,好像也就只能这么解释。
以前不懂事的时候,我也怀疑过我不是我爸妈亲生的。对此,我妈用实打实的证据击败了我——我刚出生的时候跟他们的合影照片,我小时候用过的奶瓶玩具,我的出生证明,等等等等。
甚至连血型,这种在狗血电视剧里作为发现惊天大秘密的关键存在,也能完全跟我爸妈相匹配。
“阿顾丫头,你弟弟是有什么病来着?”邱阿姨再度开口问道。
“尿毒症。”我回答她说。
“严重吗?”邱阿姨慈爱地看着我,怜惜却不可怜。
“目前来看还算稳定,但实际上应该是严重的吧。”我叹了口气,无奈说道,“这种病,越拖越糟糕。”
“没办法换肾吗?”邱阿姨又问。
“要等。”我无意识地转着手里的茶杯,“找一个合适的肾源太难了,还有那么多同病相怜的人都在等着……其实早年本来有一个手术机会的,只可惜……”
一想到这件事,我的胸口还是发堵,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邱阿姨柔声道。
“是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深吸一口气,觉得说给邱阿姨听也没什么,“简而言之,就是本来板上钉钉的事情,甚至连术前准备都做好了,结果最后关头被人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