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闭着眼睛，躺在用温暖的黑色貂毛铺就的卧榻上。
他的身上，盖着一块柔软丝滑的素纱锦被。额头上，还捂着一块烫手的白毛巾。
没错。他生病了。
近半年来，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除了张大仙是知情人，隐约知道他身体已经不行的是后宫里的那些嫔妃。但也只是猜测他房事过度，过早的掏空了精力而已。
张大仙走进烟气缭绕的卧房，来到皇帝的身旁，躬身道：“陛下，南经大人在外面等候。”
皇帝睁开惺忪的睡眼，点了点头，道：“师傅，回还丹呢？”
张大仙从衣袖里掏出一粒明光烁亮的红色小药丸，摊开掌心，摆在了皇帝的眼前。
皇帝苦笑了一声，用一只苍白干枯而颤抖的手接过药丸，放进嘴里“咯嘣”一声，发出轻微的碎响，继而慢慢地咀嚼起来。
回还丹的味道很香，他半眯着眼睛，一时沉浸在美妙的香味当中，眼神都变得尤为空洞。
这时候，张大仙匆匆忙忙中，为皇帝端上来一碗温热的浓汤，一勺一勺的喂到皇帝的嘴里。
半碗过后，皇帝原本溃散的眼睛里逐渐有了光，原本苍白病态的脸色亦变得红润起来。前一刻还像是病入膏肓，而这一刻早已是神采奕奕，精神抖擞了！
他一把抓掉额头上的毛巾，撩开身上的棉被，精神焕发的走下卧榻，来到铜镜前，探出半个身子，凑近那面光洁的铜镜，朝着里面的自己看了看，只瞧见自己的鼻头上冒出了一层细碎的汗珠。
完全看不出一点有病的迹象。
屏风后走来两名侍女，为他穿好了龙袍。他转身看向张大仙，叹道：“师傅，你这灵丹妙药还真是包治百病，就连朕这个生命垂危之人，都有起死回生之效啊。”
张大仙笑了笑，眉头忽地一皱，脸色暗淡了下来，道：“只可惜它最多只能延长陛下两年的寿命。”
皇帝点了点头，道：“是啊，它已经延长了朕一年的寿命，还有一年，朕的这副躯壳就要成为一堆黄土了。朕用惯了，还真有些舍不得它呢！”
张大仙看着皇帝，沉默了下来。
“好了，”皇帝接着道，“朕先出去瞧瞧南经，看看他来找朕何事。”
张大仙点了点头，道：“陛下慢走。”
南经已经在蓬阙阁里的厅堂里等候多时了。
他总是觉得皇帝最近有些不正常，因为皇帝最近不怎么召见他了。每次他有事来找皇帝，皇帝也总是慢吞吞的，让他一阵好等。
景王的母亲――那个早已失宠多年的珍妃透漏风声给他，后宫的那些近年来受皇帝恩宠的嫔妃都在私底下纷纷议论，说皇帝好像龙体欠佳，临幸她们的时候很是力不从心。
可南经每次见到皇帝，却都是一副精神百倍，生龙活虎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任何有病的征兆。
他曾经和冷轩讨论过这个问题，据两人猜测，皇帝可能并非身体有恙，而是在修仙的过程中到了某种阶段。
此时的他们二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帝国的天空上，已经笼罩上了一层遮天蔽日的阴霾乌云……
“你来了。”
“陛下。”
“有事呀？”皇帝向往常一样坐在了茶几的一侧，摆摆手，示意南经坐到了他的对面。
“陛下，微臣已经查明，”南经毕恭毕敬躬身颔首的坐了下来，接着道，“大理寺少卿萧雨寒的确是被人冤枉的。”
皇帝的眉头皱了皱，道：“他被谁冤枉了？”
南经凑近些，“历王。”
“怎么回事？”皇帝的反应相当淡定，仿佛像是早已在意料之中的事。
南经一五一十的将冯立之事的内幕告诉了皇帝，唯一虚构的成分就是他篡改了冯立的证词，将那伙不明身份的幕后指使冯立的人说成了是历王秘密组织里的人。
――不过事先这也是和冯立“沟通”好了的。
要冯立这种人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南经自信自己还是有这个绰绰有余的能力的。
“朕其实早就猜到了。”皇帝的表情变得讥讽起来，继而微眯起了眼睛，沉吟道，“南经，你觉得······历王这人怎样？”
南经面露难色，道：“陛下的皇子，微臣不好妄自菲薄。”
皇帝笑了笑，缓缓道：“但说无妨。”
南经皱了皱眉，道：“历王这些年来······相较其他的皇子，向来沉稳内敛，低调处事，随遇而安，虽然在自己的府中养了一些女人寻欢作乐，但食色性也，也不为过。不过 微臣还从来不曾觉得历王是个有野心的人。”
这回答对于南经来说，算的上是相当有水平了。——表面上看起来，南经并不曾攻击历王，但实则字字诛心，狠毒的很。潜在的意思显而易见，他虽然不认为历王此人有什么污点，但这可怕的事实摆在面前，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哼，”皇帝嗤之以鼻，讥诮道，“好一个随遇而安。”
他接着道：“南经啊，人总是会变的，以前历王没有变，是因为他没有机会，现在辛铭不在了，朕的诸多皇子之中，就属他最有权势了，现在他的地位足以撑起他的野心，你说他会不会为自己做打算？”
南经闭紧了嘴巴。他知道皇帝的这种问题，本是不能回答的。
“可是啊，”皇帝冷笑道，“虽然朕平时太忙了，不怎么和皇子们相处，不过朕的儿子，朕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们。单凭历王，他还没有这么大的胆量做这种事，他的胆子之所以现在变大了，是因为他的背后，必定有人替他出谋划策。”
南经的脸色变了。
他的心里笑了。
“陛下的意思是······”
“王秋玉。”皇帝冷冷道，“你觉得会是他吗？”
南经故作思索的点了点头。
“关键是······”皇帝微阖双眸，缓缓道，“王秋玉和历王为什么要杀曹家母子嫁祸萧雨寒？”
他看向南经，接着道：“南经你觉得呢？”
南经故作思索的摇了摇头，忽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便道：“或许王秋玉是觉得废太子的余党萧雨寒未除，始终是历王的心头大患，所以一直在找攻击萧雨寒的借口，结果后来查到了萧雨寒是当年被曹公玺害死的萧林枫后人，所以便暗杀了曹家母子，并嫁祸给萧雨寒，这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皇帝的神情严肃了几许，道：“那萧雨寒······真的是萧林枫的后人？”
“不是，绝不是，”南经沉声道，“微臣派人去查过了，萧林枫的确是有一位后人的，不过据萧林枫尚且在世的妻子交代，早在十几年前就在去山中寺庙的路上不小心跌入山涧里摔死了。”
皇帝的眼神中划过一丝失望之色，叹道：“萧林枫是大晟的功臣，以后风平浪静了，朕自会给他一个公道的。”
南经瞪大了眼睛。
他很想知道皇帝口中的“风平浪静”到底是什么时候，也不清楚皇帝为什么要给早已盖棺论定成为罪人的萧林枫一个公道。但是皇帝却已经不准备在这件事情上多说一些什么。
但见皇帝这时道：“好了南经，你去查吧，把这件事查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朕不管他是历王还是王秋玉，只要是杀了曹家母子，这笔账就必须得细算。”
南经只好躬身道：“微臣遵命。”
“可是······”南经皱起眉头，又问，“陛下迟早是要对曹家下手的，现在既然王秋玉替陛下解决了，陛下为什么还要细算呢？”
皇帝冷笑了一声，沉吟道：“朕不痛打落水狗就算了，可他们反而狗咬狗，这样也好，新仇旧恨，咱们一起给它算的清清楚楚，南经啊，这可是一个铲除曹王两家的绝对时机，你可不能错过了。”
他眯着眼睛，盯住南经，接着道：“朕什么意思，你明白了吧？”
南经倒吸一口凉气，目光愈发的肃穆，道：“微臣明白。”
“你真的明白了？”
“真的明白了。”
“那就好，你千万不要让朕失望，”皇帝面带笑意的看着他，“退下吧。”
南经诚惶诚恐的走了。
然后兴奋不已的回到了家里。
当天晚上，丑时刚过，他便趁着夜深人静找到了冷轩，将和皇帝之间的对话全盘托出，讲给了冷轩听。
冷轩自然是闻之大喜。
两人很快对接下来的布局达成了一个相同的观点。
第一步，想方设法让历王指证杀害曹家母子这件事是王秋玉主使他去做的。
第二步，为王秋玉杀害曹家母子陷害萧雨寒，找到一个更加充分的理由。这个在合适不过的充分理由自然是，因为曹王两家结党营私多年，彼此都掌握着彼此见不得人的把柄，王秋玉害怕东窗事发，自然要想着将曹公玺的后人灭口。
第三步，有了充分的理由，还要有充分的证据。
第四步——如果顺利的话，王秋玉这辈子都不再会有翻身之日了。就等着将自己的头颅献祭苍天就好了。
一切都很顺利。
历王之前之所以没有把舅父王秋玉供出，是因为他觉得身在天牢里的自己现在还保持足够的安全。不过就是培养了一些家将而已，自己的父亲难道会因此杀了他不成？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
如今冯立已经被南经逼供，尽管诬陷的内容是事实，但显而易见的是，南经摆明了是要诬陷他。
李辛源向来是个养尊处优的男人，他这辈子，还没有遇到过什么真正的危险。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抓进了天牢中，他没有惊慌失措，做出有损皇家威严的举动，对于他来说，已经做的相当好了。
可惜现在居然被神月门查到了他的组织参与了杀害曹家母子的事情，他是无论如何也淡定不下来了。
但是他还在扛着。――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供出了王秋玉，那么他这辈子也会彻底的完了。
真正让他扛不住的原因是，他的父亲乾道帝亲自来到了牢房中，找到了他，用冷冰冰的眼神，无动于衷看着他哭哭啼啼的大喊大叫着南经这贼人是在陷害他，竟丝毫没有半分相信他的打算。
然后只撂下一句话就走了――“供出王秋玉，饶你不死！”
是父亲的冷漠和无情最终摧毁了他的意志，所以，他很快供出了自己的舅父。
王秋玉也很快和他一起成为了阶下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