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寒冷冷地看着辛铭,看着他那双懊悔的眼眸中,露出了近乎于乞求的目光,不免叹道:“那就要看太子和你的父亲之间的隔阂究竟有多深了。”
“隔阂……”辛铭黯然伤神,悲声笑道,“我和他,怎么说,就像是鸡同鸭讲,根本没办法沟通的。”
他回忆起那天的场景……
他前往仙道苑找到了他的父亲。然而乾道帝却并未打算和儿子亲近亲近。烟雾缭绕的蓬阙阁里,他站在台阶之下,隔着昏蒙的黃纱帐,只看到了一个端坐在龙椅上的朦胧而模糊的影子。
“父皇。”
“嗯。是太子啊。”
“正是儿臣。”
“你来这里有事?”
“有事……”
“何事?”
“儿臣有一个问题,始终想不明白,特来请教父皇。”
“你说吧。”
辛铭深吸一口气,道:“父皇可曾听说,民间都在传言,说当年太祖爷爷并非被前朝余孽所害,而是被帝都四君子豢养的死士所暗杀。”
隔了半晌,他才听到里面的人说,“哦……有这种事?”
辛铭道:“确有此事。”
“呵呵……”皇帝笑了笑,便问:“太子,你相信这种捕风捉影的传言吗?”
辛铭叹道:“儿臣相信。”
“为什么?”
辛铭的脸色暗淡下来,颔首道:“自从乾道十五年开始,接连三年,每年皇室都会有一位皇子离奇死亡,似乎已经成为了可怕的诅咒。父皇应该心知肚明,这根本不是什么诅咒,就在乾道十八年,儿臣也被太虚门的死士暗杀了四次,甚至在东宫之内,也受到过死士的暗杀。”
他抬起头来,用悲怆的眼神看着黃纱帐里那个模糊的影子,接着道:“毋庸置疑,儿臣和那三位王弟之所以遭到暗杀,就是因为儿臣和几位王弟,和当年太祖爷爷一样,都很反对曹王两家结党营私,把持朝政!”
这时候,他听到里面的乾道帝叹息一声,然后缓缓道:“太子啊,其实你说的这些事情,朕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但你也知道,即便如此,这一切都是曹公玺老匹夫搞出来的事情,可他现在不是死了吗?而且死的很惨!这是上天赐给他的报应!”
“可是······”辛铭刚要开口反驳,却不料被皇帝打断,皇帝接着道,“朕知道你一直在怀疑冷轩和王秋玉也不干净,不过他们充其量也只是王子仁和曹公玺的从犯而已。要说不干净,当初的满朝文武,又有几人不是曹王两家的从犯?朕告诉你,疑心太重,眼睛里又容不下沙子,并不是一件好事,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朋,你若是看谁都像坏人,把他们全都干掉了,以后谁还会为你办事?”
辛铭听到皇帝这样说,不由得急火攻心,大声反驳道:“可是他们即便是从犯也罢!他们毕竟屠杀了父皇的儿子,儿臣的兄弟,还有太祖爷爷!”
“笑话……”皇帝讥笑道,“太子啊,你可有确凿的证据?”
“证据······”辛铭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凝眉苦思了一会儿,道:“父皇,帝都四君子向来奸诈阴险,诡计多端,所以······儿臣并没有他们犯罪的证据。”
“你看看,朕早就说你疑心重,在捕风捉影吧,”皇帝打了个哈欠,“好了好了,太子啊,没别的事你还是退下吧。”
“不!”辛铭很是窘急,“儿臣一开始说有问题想请教父皇,到现在儿臣还没有说出来,儿臣不能就这样离去!”
“那好,”皇帝伸了个懒腰,不由得叹了口气,“有什么问题你问吧。”
辛铭道:“现在刑部有夏炎君坐镇,大理寺有马唯和萧雨寒,御史台有何长鸣,可以说如今的三法司廉政清明,同仇敌忾,正是父皇大刀阔斧,问罪佞臣,连根铲除帝都四君子的时候,可是父皇却仍然对冷轩和王秋玉委以重任,任由他们把持朝政!”
他迟疑了一下,接着道:“究竟是不是因为父皇对儿臣有所顾忌,所以才采取的权衡之术?”
皇帝再次沉默了很久,才用低沉的声音说:“太子究竟什么意思?”
辛铭鼓足勇气,缓缓道:“因为父皇知道,四君子一向和儿臣不合,有他们压制着儿臣,儿臣自然不会做出什么逾越之事。”
“你放肆!”皇帝狠狠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所说的这些可是要被朕杀头的!”
“儿臣知道,儿臣这次前来,根本就没有打算活着出去,”辛铭笑了笑,露出一脸的悲苦之色,道,“儿臣真的是把父皇当成了自己最敬爱的父亲,所以才想要和父皇推心置腹,说出这番本不该讲的话来,其实儿臣只想对父皇表明,儿臣别无二心,儿臣的心中只有父皇和大晟的未来!”
皇帝微阖双眸,冷笑道:“你的心中……只有朕和帝国的未来?”
辛铭躬身叩拜,从容道:“儿臣无时无刻不在念想着,什么时候父皇可以重振当年雄风,做一个像太祖爷爷那样的好皇帝,无时无刻不在想,将祸国殃民的帝都四君子一网打尽,还朝廷一个朗朗乾坤!”
辛铭不知不觉中,眼角已经流淌下了两行清泪,可惜皇帝看不到。皇帝也不想看到。
他接着道:“如果父皇真的忌惮儿臣,现在就可以杀了儿臣,只求从今以后,父皇可以做一个好皇帝!”
皇帝叹了口气,道:“儿啊,你想的太多了,朕今天就给你吃一颗定心丸,这天下,迟早是你的,任何人也夺不走,朕也知道你将来必定是一个好皇帝,不过现在……朕告诉你,关乎到朝廷的政治改革,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自古以来,改革朝野就面临着无数的风险,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李家人之所以得以君临天下,还不是因为仗着曹王两家在天下仕人心目当中的一呼百应?何况……”
他沉吟片刻,接着道:“太子也应该非常清楚,曹王两家和南国皇室相交甚好,如果在对待他们的问题上处理的操之过急,难免会被南国借题发挥,到时候引起两国战争,难免会生灵涂炭。身为一个帝王,处理事情一定要稳,一定要从大局出发。”
辛铭道:“可是现在满朝官员都在急于和曹王两家撇清关系,他们这些年来见缝插针,无孔不入,到处搜刮民财,垄断贸易,圈地霸粮,早已经丧失民心,如今天时地利人和样样具备,现在不铲除他们,更待何时?即便是南国真的想要挑起两国战争,也必然是师出无名,我大晟将士又何惧之有?”
乾道帝又沉默了下去。他在思考应对之策。
他知道,他的儿子说的一点没错,可是若是真的铲除了冷轩和王秋玉,满朝文武,又有谁可以和势力如日中天的夏炎君分庭抗衡?
他自然明白,夏炎君效忠的哪里是他,而是太子。从一开始,夏炎君就已经为自己的未来谋划了一条路。即是,辅佐太子,铲除四君子。
在他看来,那位夏炎君只有这样,才能登上权力的巅峰……
可是太子党若是得势,又岂能容得下他这个孤家寡人?
“朕……”皇帝缓缓笑道,“若是把这二人留给你日后登基为帝后在处置如何?”
“为什么不能是现在?”辛铭无法理解他的父亲为什么会这样说。
皇帝叹道:“太子啊,你也知道,现在曹王两家势力大不如前,他们充其量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而且现在早已向国家退还了不少土地,也不在染指和南国水路的贸易,古人云,穷寇莫追,他们既然知道错了,朕也应该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饮水思源嘛,如果没有他们,又何来大晟?”
“何况,”他接着道,“朕这些年以来,使唤冷轩和王秋玉这二人很顺手,朕也不想在换其他人。至于你以后想怎么干,那是你的事情,只要这几年你不给朕添麻烦就行了,朕说的话,够清楚明白了吧?”
辛铭冷“哼”了一声,淡淡道:“说到底,父皇还是在想着荒废朝政,一心呆在这仙道苑里炼丹修道……”
“你真是朽木不可雕,孺子不可教!”乾道帝大怒道,“朕都说了,待到几年后朕退位了,你想干掉谁就干掉谁,想用谁就用谁,你怎么就不明白朕的意思呢?难道就这最后的几年光景你也不留给朕吗?”
“父皇,儿臣等得起,”辛铭悲声道,“天下黎民百姓等得起吗?”
“等得起,等得起的,”乾道帝眯起眼睛,半个身子向前探去,“等不起的人是太子而已。”
“不,”辛铭急声道,“儿臣说了,儿臣宁肯不要这条命,也希望父皇能够以江山社稷为重!”
“儿啊,你走吧,”乾道帝叹道,“你这头犟驴,莫要让朕对你有了反感之心。”
好了……辛铭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他终于让他的父亲彻底认为他是个天真无邪的人了。
坦白说,他恨不得马上逼宫退位,登基为帝,这样他就可以施展平生抱负,整顿朝纲,任人唯贤,可是他知道这是天方夜谭,不现实的。
在有限的能力范围内,他只能采取试探性的进攻来了解他在父亲心里的地位有多重,然后为自己谋取一些可以得到的胜利。
他才不想被父亲砍掉大好头颅,所有的故作姿态不过是为了让他的父亲认为他的确是一个大义凛然的人。
大义凛然不假,可他也懂得审时度势。
既然那位高高在上的父亲一意孤行,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提出自己的那个真正请求了。
“既然如此,”他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儿臣还有一件事情。”
乾道帝的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但他还是说:“你说吧。”
“父皇……”辛铭的目光严峻了几许,“不知道父皇可不可以放了蓬阙阁里那些未成年的少女们?”
“太子……”乾道帝脸色变得阴鸷起来,“你这话从何说起呢?朕的蓬阙阁哪里来的什么未成年少女?”
辛铭缓缓道:“父皇,儿臣并不反对您寻仙问道,可是您不该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去囚禁那些无辜的少女。”
黃纱帐的里面,传来了死一般的沉寂。
辛铭得不到皇帝的回答,便摸不准皇帝的心意了,想了一想,又道:“现在宫里有不少太监和宫女都在私底下议论,说父皇在仙道苑豢养童女,儿臣之所以冒着大不敬来请求父皇,并非是为了那些少女,而是为了父皇的百年声望,儿臣不愿意看到父皇百年后,被史学家书写成一个有瑕疵的皇帝。”
乾道帝“呵呵”的笑了起来,“太子啊,历朝历代,没有任何一个皇帝的身上是没有瑕疵的,至于后人怎么说,那是后人的事情,朕不在乎,可是单凭流言蜚语就断定是非,太子不觉得自己太武断了一些吗?”
辛铭很快察觉到这是皇帝在套他的话。
可惜他这个时候想到的只有金科,因为金科毕竟是在他的命令下夜探蓬阙阁,而后又被张大仙有所察觉,虽然张大仙没有发现金科的相貌,不过此时他倘若稍有不慎,道出了实情,他的太子之位非但不保,金科也会被砍掉脑袋。但是他完全忽略了炎君……
他快速的整理了一下少女失踪案的前因后果,笑了笑,道:“之前父皇让南大人接任京兆府尹,儿臣本以为父皇是因为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才让南大人接管,可是自从京城一带发生了少女失踪连环案后,儿臣才发觉了这里面的不正常,因为京城一带向来防守严密,固若金汤,而掌管帝都巡防营的正是父皇无比信任的南大人,南大人的神月门里也是高手如云,和巡防营犬牙交错,形成掎角之势,早在四君子得势时,京城二十年来,就不曾发生过江湖流匪行凶作案,按理说现在就更不应该发生这么大的案子,可这起诡异的连环案就这样发生了。”
“更加诡异的是,”辛铭的目光闪动,“儿臣和金科曾在案发现场,找到了一些南大人并不曾发现的凶手不小心遗留下来的迷香灰烬,而后才得知原来凶作案时所使用的迷香,原本出自一位波斯商人手中,而且价值不菲,非常稀缺,而在这两年之内,购买这种迷香的人只有刑部尚书夏大人,可是就在几个月以前,夏大人家里的迷香都送给了南大人。所以儿臣在想,会不会是因为南大人要为父皇炼制道家仙丹红铅丸,才故意设计了这件案子。”
乾道帝讥笑道,“太子,你一向仅凭猜测就盖棺论定吗?”
“儿臣惭愧,”辛铭颔首道,“虽然南大人把案子破了,找到了那些女孩儿,不过仍然有十几个失踪的少女并未一并找回,最近这几天儿臣又听宫里的流言蜚语说蓬阙阁时常在半夜里传来少女的哭声,所以儿臣就想向父皇前来求证一下。如果果真如此,还请父皇可以平息那些谣言……”
“够了!”乾道帝大声怒斥道,“太子,朕在你的心里,就是如此卑鄙龌龊的一个人吗?”
“当然不是,”辛铭躬身跪倒在地,“正因为不是,所以儿臣才敢如此胆大妄为,父皇,请宽恕儿臣的罪过。”
“你简直是个混账!”乾道帝厉声道,“你快给朕滚出去!”
“谢过父皇。”辛铭匆忙起身,“儿臣告退。”
“慢着!”乾道帝叫住了辛铭,“既然刑部尚书夏炎君也有那些迷香,你说他会不会和那少女失踪案的凶手薛立风有联系,朕可听说他也是个吟风弄月的风流才子呢!”
“不不,”辛铭惊恐道,“父皇错怪夏大人了,儿臣敢以性命担保,夏大人绝不是这种人,他之所以会有那些迷香,是因为他们家的大夫人以前曾经因为失眠病差一点香消玉损,夏大人为了救她,所以才花费重金从波斯商人手里购买了迷魂香。”
皇帝冷冷的讥讽道,“看来你对夏炎君还是很了解的嘛。”
“儿臣……”
皇帝又打断了他的话,“你以后还是好自为之吧,朕本来以为你很成熟,所以你的身边才会聚集了那么多的得力干将,没想到你这么幼稚,朕真是对你伤透了心。”
“父皇……”
“什么都不要说了,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