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宫中,形销骨立的乾道正襟危坐,虽然龙袍加身,不怒自威,却难以掩饰那一脸的苍黄病态之相。
他瞧着面前恢复储君之身的太子辛铭,仔细的打量着太子那一身金黄耀眼的五爪蟒袍,目露欣慰之色,笑道:“辛铭,还是你穿这身衣服比较合适。太祖的眼光没有错,在朕的皇儿们中,也只有你可以担此大任,继承这帝王之位。”
辛铭躬身颔首,道:“谢父皇抬爱。”
“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的看看你!”
乾道看着辛铭那瘦削挺拔的身姿,那张朝气蓬勃的脸,那双灿若皎星,却又淡如秋水的眼睛,忍不住连连点头,嗟叹道:“太子,朕之前一直靠那回还丹维系生命,不过现在,朕不打算在用它了,所以朕这个行将朽木之人,还是早早的把皇位传给你比较好……咳咳……”
“不……”
辛铭百感交集,用悲伤的眼神,看着自己这位虚弱不堪的父亲,往事如同掠影浮光涌上心头……
他恨过父亲,甚至诅咒过父亲,可是他看着如今的父亲这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一颗隐隐作痛的怜悯之心便油然而生。是的,即便面前的这个人千错万错,那也是自己的父亲。
泪水瞬间湿润了辛铭的眼眶,他不由得哽咽道:“父皇吉人天相,定会长命百岁的,如今药王谷谷主灵虚子尚在宫中做客,他一定会治好父皇的病的。”
乾道苦笑着摇了摇头,刚想要说一些什么,却看见南经就在门外站着,便笑道:“南经,快进来!”
南经勉强笑了笑,走了进来。
――皇帝既然放弃了“夺舍”,那么李辛铭必然会重回东宫,这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
南经他早就应该想到的。
只是,他没有料到,这噩梦般的现实,竟然会来的如此之快。
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失望,走到乾道的面前,躬身道:“陛下,那张大仙和遗王的真实身份已经查清楚了,他们正是南国的间谍。”
乾道点了点头,道:“这倒是早已在朕的意料之中,可曾查出他们……到底是不是受了南国摄政王萧凉亭的主使?”
――近二十年来,南国摄政王萧凉亭先后废掉两任少主,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黄袍加身是早晚的事,只是萧凉亭野心甚大,只怕将来做了梁帝,也终究无法满足他的胃口。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南国和北国之间,迟早都是要面临一场角逐天下的恶战的。
――这一点,两国的统治者,其实都心知肚明。
南经点了点头,道:“的确是受了萧凉亭的主使,而且据二人交代,他们本都是梁国皇室后裔,本不想来大晟做间谍的,可是萧凉亭却处处排挤他们,他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乾道看向辛铭,道:“太子,你觉得他们是不得已而为之吗?”
辛铭冷笑一声,道:“如此处心积虑,百密无疏的谋划,怎么可能是不得已而为之?”
乾道欣慰的点了点头,道:“那么……太子觉得该如何处置他们?”
辛铭思虑片刻,道:“不知道父皇可不可以把他们放回南国?”
乾道蹙眉道:“这是为何?”
辛铭目露担忧之色,道:“儿臣在南国做质子的时候,曾多次亲眼目睹摄政王萧凉亭横征暴敛,充盈军队,穷兵黩武的暴政,当地的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苦不堪言不说,梁国的官员们也是出于对萧凉亭倒行逆施的恐惧,上朝的时候战战兢兢,下朝以后消极怠工,虽然不敢在明处说萧凉亭的不是,背地里却是怨声载道。”
他躬身颔首,拱手道:“若是父皇肯放这两个间谍回南国,南国的朝廷上下,必定会对父皇宽宏大量的仁政倾心不已!”
乾道长叹一声,道:“还是太子有远见啊!看来朕当初让你去南国受此屈辱,也并非是一件坏事,它磨练了你的心智,助长了你的见识,不过这还要归咎于你永不放弃自己的意志力,若是让别的皇子去南国受这等罪,他们未必会观察入微,如你这般帝王远见!”
辛铭垂头不语,――他尽量不让自己的父皇看到他酸涩的双眸中,那莫名而出的苍凉之泪……
――是的,这个世界上的每一种伤害,每一种磨难,每一种打击,只要打不垮你,那么,它终究就会成就你的。
当一个人尝尽人世间的磨难,经受了痛苦,悲愤,压抑,黑暗,残缺和不完美,却仍然保持一颗善良宽宏的心,就算他被残酷的现实折磨的伤痕累累,体无完肤,即便是睡梦中都会梦到那些冤死的孤魂,却仍然没有生出报复这个世界的黑暗之心,他就是一个当之无愧的人!
乾道似乎是察觉到了辛铭的悲伤,苦笑道:“好吧,就依了太子。”
他看向南经,接着道:“南经,你觉得如何?”
南经露出僵硬的笑容,拱手道:“太子所虑甚是!微臣这就去办!”
“不,慢着……”乾道微阖双眸,“南经你呆会儿在去。”
南经凝视着乾道的那双笑眯眯的眼睛,疑惑道:“陛下……”
“是这样南经,”乾道笑着说,“朕想让你做个见证人,由朕口述,太子代笔,朕要昭告天下,为自己写一份罪己诏。”
辛铭和南经同时用惊愕的表情看向乾道,乾道却不以为然,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朕也是一个人啊!虽说人非草木,孰能无错,可是身为帝王,朕实在不该犯下那么多的错误的。朕愧对天下,愧对太子,其实……”
他看向辛铭,接着道:“朕知道太子心里恨朕,不过朕今天就给太子一个报复朕的机会,所以朕的罪己诏由太子代笔,太子觉得如何?”
辛铭眼含热泪,“父皇……”
乾道摆了摆手,打断了辛铭的话,笑道:“朕的命令,太子胆敢不从吗?”
辛铭用袖口擦拭掉眼角的垂泪,“儿臣不敢。”
“好!”乾道苦笑着,“那还不快去执笔?”
……
……
太祖提拔寒门子弟,削弱士族力量,集权中央,创景元盛世,反遭曹王二士族暗杀,朕继位,不甘被曹王视作傀儡掌控,欲效仿太祖宏图大志,暗中网罗江湖高手,创建神月门,和曹王两家豢养死士抗衡,为太祖复仇,却被反噬,朕雄心渐褪,偶然结识术士张经停,接受无为而治的道家思想,命工部修建仙道苑蓬阙阁,蜗居此地二十年。期间,任由曹王士族挟势弄权,惑乱朝纲,危害百姓……
是朕无能之过,朕愧对太祖,愧对苍生。
乾道十五年起,太子,吴王,楚王,宁王,四皇儿歃血结盟,暗中走访联络朝野有识之士,欲肃清朝纲,惩治二士族,二士族朝中党羽颇多,不久后得知,穷尽手段,暗杀吴王,楚王,宁王。苍天有眼,太子屡次被害,终究留存性命,护我大晟江山。
然而,面对几位皇儿厄运,朕因畏惧二士族势力,始终无动于衷,朕……愧为人父。
乾道二十一年,大理寺卿夏炎君赤胆忠心,助太子惩治成国公王子仁,斩杀于帝都,功不可没。同年,中书省曹公玺身患重疾而死,至此,曹王二士族土崩瓦解,皇权重回朕之手。
奈何,朕不成器,寄托于长生之术,不久荒废朝政,太子苦心规劝,朕却疑心太子窥视皇位,百般提防,甚至,为压制太子势力,听从谗言,以谋反之罪,杀害大臣夏炎君,上将邱半山,朕……
愧对太子,愧对两位含冤而死的忠臣良将,两位爱卿为大晟皆立下不世之功,朕理应为之正名,配享太庙,赡养两家后人。
乾道二十六年,朕自知命不久矣,竟听从术士张经停妄言,以“夺舍”之术,与他人互换身体,幸得太子无谓,以性命“死谏”,制止朕之荒唐,朕见太子鲜血,方才悔悟成恨!
朕之一生,自私自利,懦弱无能,致使朝野魑魅横生,群魔乱舞。朕不堪回首,幸而上苍垂怜,为朕遣来太子,若非太子冰心赤枕,屡次救大晟于危难之中,大晟必亡。
朕之一生,无一功德,唯有生下太子辛铭,是朕之功。太子仁义英明,屡次身陷险境,隐没东山,却从不弃胸中大志,他日继位,必为千古一帝,朝野之幸,万民之福。
特此,昭告天下,朕,向那些因护我大晟江山死去的亡灵,乃至受尽二士族欺压数十年的大晟子民,割发谢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