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道皇帝的“罪己诏”一出,举国哗然。
就连帝都的百姓都含泪涌上街头奔走相告,三五成群的庆祝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因为这一纸罪己诏的背后,代表的是,朝廷要更换新君,大赦天下,励精图治,善待百姓了。
大彻大悟之后,终于得到心灵解脱的乾道,也终于可以安稳的闭上眼睛,躺在安稳的卧榻上,等待生命的终结了。
他想死。
却并没有那么容易的死去。
因为自从他的“回还丹”停止服用以后,药王灵虚子便根据他虚弱杂乱的脉象重新开了几副真正的灵丹妙药,不到三天的时间,乾道便可以下床走路了。
此后,乾道便开始强撑着身体,天天早朝,面对大小奏章,事必躬亲。虽然他的一生不堪回首,早已成为百姓茶余饭后唏嘘嘲弄的笑柄,但他还是想在剩下来的这有限生命里,去体验一把明君的风采。
炎君被追封为“忠勇候”,邱半山被追封为“太尉”,两人的墓地,被合葬在月婷母亲的坟墓旁,灵位配享太庙,受万代敬仰。
辛铭很欣慰。雨寒很欣慰。马唯也很欣慰。
不过有人欢喜有人忧,此时最不高兴的莫过于南经,冷轩,还有景王三人。
尽管乾道重新恢复李辛铭东宫储君,下了“罪己诏”的第二天,便莫名其妙的加封景王为“双珠亲王”,皇帝此举,暗藏的含义好像是,他并不想计较景王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儿子。可是……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南经和冷轩二人总是感觉,这说不定又是乾道先礼后兵,秋后算账的伎俩。
此刻,摆在南经和冷轩心头的大患就是,太子之所以在一次死灰复燃,他的背后到底有没有高人指点?
如果有的话,此人到底是不是心机叵测的萧雨寒?
坟墓前飘零四散的纸钱火焰,在冬日阳光的映衬下,散发着轻盈而柔和的光晕,像是幽灵般的迎风炫舞,飘向远方。
雨寒和月婷在邱半山与炎君的坟墓前跪了良久,直到最后一点残余的灰烬随风消逝,才彼此搀扶着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向未知的远方·····
两人身后很远的地方,乾道摆驾,辛铭陪同,带领着一队长龙般的侍卫,随后便来到夏炎君与邱半山的坟前。
想当年,炎君单凭一己之力便勇斗帝都四君子,这份胆量,只怕无人企及。
邱半山自从做了镇守北疆的上将,只用了半年的时间,便彻底平定了北疆。
这二人皆是大晟的股肱之臣,可是,乾道帝却当年却单凭一己之私,就不由分说,残酷无情的将两人斩首示众。
如今乾道帝每每想起,便倍加自责,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海水不能倒流,他也只能在两位英雄志士的坟墓前,做一番忏悔,亲自为他们扫一扫坟前的枯叶。
两人刚走下马车,便远远地瞧见携手走向远方的一男一女,虽然东风呼啸,远方的二人衣炔飘飘,被风勾勒出几分苍凉的线条,只能模糊的看出那是一对年轻的情侣,但乾道还是觉得那个男人的背影好熟悉,而后便问一旁的辛铭,“远处的那个男的是萧雨寒吗?”
辛铭抬眼看向远方,眼眸中逐渐隐现出一抹恨意,沉沉道:“是他。”
乾道挑起一只眼眉,斜眼看向辛铭,道:“你现在一定很恨他吧?”
当年若汐之死,乾道也略有耳闻。但他却并不相信那是雨寒所为,他当然有他自己的一番见解。
辛铭露出苦涩的笑容,道:“即便儿臣在恨他,有王法在,儿臣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乾道微眯起了眼睛,笑道:“朕可是听说,你们以前经常以兄弟相称,甚至你在他的面前,从来都不自称本宫。”
辛铭苦笑着点了点头,随即,萧索的目光不由得飘向没有雨寒和月婷的远方·····
乾道看着辛铭,淡淡道:“难道······你就没有想过,那萧雨寒既然是一个连兄弟的女人都不放过的好色之徒,那么他为什么到现在身边就只有一个女人?”
辛铭蹙眉道:“这个······”
乾道叹道:“当年,那萧雨寒为了保全邱半山的女儿,不惜投身到冷轩的门下,让冷轩来朕的面前为夏炎君和邱半山两家的后人求情,而后又劫了囚车,将夏邱两家的后人救了出来,这些事情,也是朕如今为夏炎君和邱半山平反之后,才派南经打听出来的事情。”
他接着道:“你虽然认为那萧雨寒品行低下,是个十恶不赦的大贱人,但朕却认为他是一位有情有义的好男儿。”
辛铭用诧异的眼神看着乾道,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乾道笑了笑,有道:“近来我们父子时常团聚闲谈,你也曾对朕说过,你来当初豁出性命来找朕‘死谏’,其实不单单是因为遇到了灵虚子,还有一位不明来历的高人,通过竹箭的方法为你献上了这计谋,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这个人就是那萧雨寒吗?”
辛铭垂下眼睛,沉吟半晌,才似是很不情愿的点了点头。
是啊!如果不是因为若汐之死,就算是萧雨寒委身冷轩门下,他李辛铭也有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去相信雨寒一定有他的苦衷,可是,若汐死了······
乾道看着闷闷不乐的辛铭,不由得长叹一声,用感慨的神色看向那逐渐消逝在远方的两个年轻人,道:“若汐那姑娘,朕以前去你东宫做客的时候,也是见过她的,你可知道······”
辛铭看向乾道,见他欲言又止,便问:“儿臣可知道什么?”
乾道苦笑道:“你可知道,自从若汐的父母因她而死后,她柔弱的心灵上,就背上了一把巨大的枷锁,这把无形的枷锁,是她这样心高气傲的好姑娘,根本无法承受的。”
辛铭眨动着酸涩的眼眸,道:“儿臣当然知道。”
乾道缓缓道:“那你可知道,一个人一旦承受了这种无法承受的压力,就会患上一种怪病。”
辛铭疑惑道:“什么怪病?”
乾道黯然道:“民间的大夫把这种病叫做——‘郁思气结’。”
辛铭道:“郁思气结?”
乾道点了点头,道:“不错。”
“这是什么怪病?”
“也说不上什么怪病,就是一个人的精神出了问题。”
乾道苦笑道:“朕以前也得过这种怪病,所以若汐姑娘自从父母双亡,进入东宫,朕见到她的第一眼起,朕就已经察觉到了她得了这种病。得了这种病食不甘味,夜不安寐不说,若是没有什么事可以让她开心,或者始终解不开心结,她就会生出一种自杀的心思。”
他用怜悯的眼神看向辛铭,接着道:“不过朕当时认为你那么爱她,变着法子的逗她开心,也就没在嘱托你什么,现在想想可真是后悔啊!”
辛铭面露愧色,悲伤道:“儿臣知道她当时一门心思的想要自杀,不过后来儿臣去南国的时候,她已经早无大碍,还反过头来安慰儿臣,不要担心她,她会好好的活着的。”
他像是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忽然看向乾道,“父皇也得过这种怪病吗?”
乾道惭愧不已的点了点头,道:“当年曹公玺那老匹夫的太虚门暗杀了你的爷爷,朕被他们视作傀儡,而后南经······”
辛铭诧异道:“南经······怎么了?”
“没事,”乾道并不打算告诉辛铭,他是因为南经和珍妃之间的龌龊之事,出于唯一心腹的背叛,才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了骆驼。接着道,“而后朕便郁郁寡欢,借酒消愁,甚至独自一人走出了京城,去冰天雪地里借酒买醉,实在是想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了此残生,再也不要回到那皇宫······”
辛铭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原来,自己的父亲并非是一个与生俱来就贪生怕死的糟糕皇帝,他也曾奋发图强,也曾悲愤填膺,也曾想过杀身成仁。只是他李辛铭没有经历过父亲的过去,单凭一己执念便认定父亲自私自利,龌龊不堪,甚至还为自己的父亲戴上一顶“厚黑大师”的帽子,他实在愧为人子。
乾道为辛铭擦去眼角的泪水,笑道:“太子别哭,你是太子,将来还要做这个国家的君王,你的眼泪,只能在肚子里咽,绝对不能被别人看到,你知道吗?”
他嗟叹一声,接着道:“你的父皇真的不值得可怜,因为后来被张大仙救了朕之后,朕就轻轻松松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真的,朕这一辈子咎由自取,真的不值得你去可怜。”
辛铭道:“不,父皇当初如果看不开那些生离死别,或许儿臣日后就见不到父皇了。”
乾道笑了笑,道:“朕是一个大混蛋,所以朕后来看开了,可是你的若汐看不开你知道吗?”
辛铭瞪大了眼睛。
乾道接着道:“若汐自杀前,你想想那段时间里,你经历了什么?”
辛铭皱起眉头,道:“儿臣在南国遭到了暗杀。”
乾道问:“那你可知道在咱们北国,又发生了什么吗?”
辛铭道:“儿臣不知道。”
乾道嗟叹一声,道:“在若汐自杀之前,萧雨寒的家,被王秋玉与历王合谋,用一场大火烧了个无影无踪,目的,只是想看看萧雨寒的家中,到底还窝藏了一些什么人,而在这之后,若汐便自杀了。”
他微眯着眼睛,道:“你不觉得这件事情很蹊跷吗?”
辛铭的眼前一亮,顿悟道:“难道若汐是为了萧雨寒投身冷轩门下的目的不被泄露,才选择护他周全的吗?”
乾道点了点头,道:“若不是那浑身都是心眼儿的萧雨寒在你的政敌那里,暗中协助你,在这场皇权的博弈中,你又岂能在南国呆的安稳,又岂能回来?”
“说不定······”乾道接着道,“说不定若汐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会选择诬陷萧雨寒侵犯了她,之后便自杀的,她的精神本来就虚弱不堪,自杀对于她来说,就变成了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辛铭回忆起那些记忆深处与若汐,和雨寒经历过的往事,痛苦的闭上了眼睛,道:“父皇既然如此洞察秋毫,知道冷轩和王秋玉都想置儿臣于死地,为什么还要听之任之?”
乾道同样痛苦不堪,道:“儿啊,你这个混蛋父皇,当初是被魔鬼附身了啊!”
他垂头丧气的走向夏炎君和邱半山的坟前,随身的王公公递给了他一把扫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