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穹如墨。
辛铭跪在森严而黑暗的宫门外。
金科和小高这两位不离不弃的贴身侍卫,一左一右长身而立,默默地守候在他的身边。
堆积在墙角的白雪时常被阴寒的旋风刮起,击打在辛铭的脸上。但是在他那张平静如水的眼眸中,却看不到任何的畏惧,退缩。
是的,他就这样恭默守静的跪着。
只是当他偶尔回忆起上次去南国做质子,临行前的那天晚上——
——那个如今叛变他的大贱人萧雨寒告诉他,倘若他的父皇前来看他,一定不要愤怒,不要像以前那般意气用事,把所有的仇恨都写在脸上,一定要对自己的父皇表现出忏悔的样子,而后他的父皇果然来看他,他也果然那样阿谀献媚般的做了。
他就觉得好笑。
简直恶心透顶······
是的,即便是他如此的毕恭毕敬,他的父亲依然在防着他,他现在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在动身前往南国的那个晚上,他的父亲和他说了那么一大堆的好话,绝不是大发慈悲的由衷之言,而是出于可怜他,才敷衍他。
或许从他踏上那屈辱的旅程那天开始,他的父亲就没有打算在让他回来吧······
敞开的宫门发出轰鸣刺耳的回音,手持拂尘的王公公走上前去,拿起他的一只手,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殿下不要跪在外面了,皇上让您进去呢!”
这些年来,皇帝身边的近侍如走马观花,换了又换,死了又死。
只因为皇帝是个不喜欢被别人知道秘密的人,可偏偏他的那些秘密很多。
但唯有皇帝身边的这位近侍王公公却始终置身事外。
这也源自于他心宽体胖,平日里少言寡语,关于皇宫中的事情,他什么都知道,但他什么都不说。在乾道帝的身边服侍了多年,也从未被任何别有用心的大臣收买过,所以他到现在还活着。
辛铭知道这位王公公做人的准则,所以他什么都不问。
但在通往仙道苑的路上,他一直都在思虑着皇帝听到他说“夺舍”那两个字该有怎样的反应,会不会因为被自己的儿子知道了本该不知道的秘密,而恼羞成怒?
或许他一见到这个无论什么时候总喜欢搅他好事的儿子,就恨不得把他杀掉吧?
呼啸的风中,似乎隐约传来某些被乾道处死的太监冤魂的抽泣之声······
不过,见到皇帝的那一刻起,却和辛铭想的大不相同。
蓬阙阁一旁的偏殿中,皇帝意气风发的端坐在龙椅上,完全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
他笑眯眯的看着下面的辛铭,道:“皇儿,朕的好皇儿,上次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以未能见你一面,不过这次朕的身体已经完全好了,正准备择日赐你一座豪宅,封你为‘弘王’,来犒赏你为了两国和平,在南国遭罪的这些日子。皇儿你真的受苦了。”
他接着道:“可是朕本打算给你一个惊喜的,所以这大晚上的,才故意让王公公劝退了你,也罢,你既然来了,咱们现在就进行封赏吧!”
辛铭眯起眼睛,打量着自己这位精神抖擞的父亲,虽然自己的这位父亲乍看上去,哪里像有病之人?可是,若是在仔细看过去,就会发现他的眼窝深陷,瞳仁里布满了血丝,面黄肌瘦,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丁点的红光。
也不知道平日里自己的这位不着调的父皇,到底都吃了一些什么灵丹妙药,竟然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模样,现在居然还故意装出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
他看着皇帝,笑了笑,“父皇,儿臣这次来找父皇,并非是来讨要赏赐的,而是来向父皇请辞的。”
“哦?”乾道用疑虑的眼神打量着他,“你要干什么去?”
辛铭的眼神变得萧索而悲凉,淡淡道:“行走江湖,择地隐居。”
乾道微眯起了眼睛,道:“你真的要走?”
辛铭无畏的看着他,道:“不假。”
乾道的目光逐渐冰冷了下来,道:“你走就走,为什么还要对撵你走王公公说出‘夺舍’这两个字来?”
辛铭心里暗笑一声,他的这位父亲终于摊牌了。
“是不是······”辛铭凝视着乾道的双眸,“王公公知道了这个秘密,他就得死?”
他用悲伤的眼神看着乾道,接着道:“是不是,儿臣也会因此而死?”
“胡说八道!”皇帝大怒,“什么秘密不秘密的,你告诉朕,什么才是‘夺舍’,朕怎么听不明白!”
辛铭一字一字道:“借——尸——还——魂!”
皇帝道:“借谁的尸,还谁的魂!”
辛铭道:“借遗王的尸,还父皇的魂!”
皇帝顿时急火攻心,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用颤抖的手指着辛铭的鼻子,刚想要破口大骂,却忽然想到自己不能发怒的,他是个病人,张大仙也对他说过,他最忌讳的就是大动肝火,上次就是因为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结果被南经看到了自己突然病倒了,现在想来,还是心有余悸。
——南经虽然背叛过他,但还算是他的心腹,他是真的拿南经当兄弟看待的,他和南经之间的隔阂也就是一个女人,仅此而已。
——如果不是因为当时控制不住自己,他也不会对南经全盘托出,现在的南经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会不会因此谋反,他不确定,他只希望不会。
“好!”皇帝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狠狠道:“你既然满口胡言,就不要怪朕对你不客气!来······”
皇帝的“人”字还未说出口,辛铭便打断了他的话,嘶声道:“父皇难道就没有想过那张大仙是来自南方梁国的奸细,在父皇的身边潜伏二十年,只是为了得到父皇的江山吗?”
“啊······”皇帝被辛铭的这句话震惊的目瞪口呆,“你说什么?”
辛铭冷冷道:“那遗王,原本是益州清水县一户普通人家的孩子,可是这孩子却并不普通,他的父母也不普通,因为他们一家人全部都是梁国的奸细,也可以说是梁国的几颗棋子,目的,就是为了配合张大仙下一盘棋,而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侵占大晟江山!”
皇帝只感到头脑一阵眩晕,似是五雷轰顶,“你到底在说一些什么鬼话?”
——当初南经在调查遗王此人背景的时候,只是查到了他的出生户籍地和家庭关系,便到此为止了,因为他认为这已足够。所以他来找皇帝的时候,便注定了失败。
——皇帝本来就是打算借助这个平凡人家的孩子肉身来为自己续命,所以南经说了出来,这显然是在揭皇帝的短,皇帝当然会恼羞成怒。
——可是马唯不一样。马唯虽然风风火火,但他内心却稳重如山,思虑自然比南经要多上许多。
——所以即便是那遗王的亲生父母失踪了,但他还在顺藤摸瓜的查下去。最后终于让他查到,原来那孩子的父母并没有真的失踪或者被张大仙暗杀,而是回到了梁国。而这一切,从通往梁国的官道上,那些沿途的客栈便可得知这对梁国奸细的去向。
——非但如此,马唯还得到了一个人。正是因为这个人的出现,才让张大仙和遗王的阴谋日后得以大白天下。这是后话。
——而事实上,马唯之所以得以事半功倍,离不开雨寒在暗中的谋划与协助,可是雨寒却故意不让马唯说破他和辛铭之间的误会。非但如此,雨寒还要马唯在太子辛铭的面前,表现出一副对他这个大贱人鄙夷唾弃的姿态。
——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让雨寒得以做上吏部的官员,继而实现他最终的计划!
辛铭用悲怆的眼神看着乾道,平静的说:“当年父皇被四君子钳制,一腔抱负无法施展,郁郁不得志,便终日借酒买醉,最后竟悄悄离开皇宫,而后又过了一个多月,才回到了皇宫,相信父皇就是在那段时间内,遇到的那位张大仙吧?”
皇帝疑讶道:“你竟敢偷偷调查朕的过去?”
辛铭道:“当年此事满城风雨,路人皆知皇宫的皇帝失踪不见了,还需要儿臣去调查吗?”
他接着道:“父皇回到皇宫后,便派工部用去一年的时间修建了仙道苑与那蓬阙阁,而后刚刚修建好,那来历不明的张大仙便来到了皇宫,难道这仅仅是巧合吗?”
一时间,皇帝百感交集,道:“不错,朕出宫私访的那些日子,的确是碰到了张大仙,可是朕告诉你,倘若不是那张大仙,朕现在早就没命了。”
他接着道:“当年朕因为不满那暗藏等夷之志的曹公玺老贼,挟势弄权,把持朝政,的确有过轻生的念头,可是,走出皇宫不久后,因为花光了身上的银两,由此饥寒交迫,昏死在路边,幸亏这时候,朕,遇到了那张大仙,张大仙不但救了朕的性命,还解开了朕心中的枷锁,那就是苍天有道,无为而治!”
辛铭怒目圆睁,火上眉梢。
——但他并没有反驳自己的这位父亲身为一个皇帝,竟有无为而治的这种理念,因为他们父子二人向来就理念不合,倘若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只怕会冤冤相报何时了,真正的要事办不了。
“张大仙救了父皇的性命不假,”辛铭苦笑,“可这也是有预谋的!”
皇帝疑声道:“预谋?”
辛铭道:“如果不是这样,那来历不明的遗王日后又怎能谋逆大晟的江山呢?”
皇帝道:“你说张大仙和遗王是梁国的奸细,你可有何证据?那遗王和朕长得如此相像,你又作何解释?”
辛铭深吸了一口气,道:“世人皆知南国药王谷谷主灵虚子可以让垂死之人死而复生,却不知道他最擅长的就是帮助一个人改头换面,可就在半年前,药王谷却被一场大火焚烧殆尽,灵虚子也不知去向,不过现在,此人正在大理寺做客,父皇想不想见他一面,听一听他到底怎么说?”
“皇帝蹙眉道:“大理寺?马唯那里?如此大事,他为什么不亲自告诉朕?”
“哦······”他苦思道,“马唯是夏炎君的老部下,而夏炎君又是你的人,现在马唯效忠于你,也无可厚非,你们莫不是串通好了来欺骗朕,告诉朕遗王那孩子根本不是朕和江文靖所生,也不是益州那户普通人家的孩子,而是通过药王灵虚子易了容的南国奸细吧!”
辛铭露出苦涩的笑容,道:“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可父皇依然把遗王说成是您和江文靖所生的孩子·····”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道:“儿臣本来就应该想到父皇不相信的。”
乾道冷“哼”一声,道:“南国药王谷被一把大火烧了,现在那灵虚子就突然在大理寺冒了出来。鬼才相信!”
辛铭用无畏的眼神看向乾道,一只手缓缓的伸进衣袖里,掏出了一把闪烁着森寒光芒的匕首,对准了自己的肋骨部位。
乾道大惊:“皇儿,你到底要干什么?”
辛铭毫不犹豫的插了下去。
滚烫的鲜血如同弥漫的雾气般挥洒在这冰冷无情的大殿中。
再看辛铭,已经是面色苍白,两只清澈的星眸中布满了血丝······
乾道踉踉跄跄的跑到他的面前,将他手中的匕首夺过来,扔在了地上,悲声道:“儿子,你这是干什么呀!你这是在死谏······你这是在逼朕啊!”
辛铭冷笑一声,哀声道:“在父皇的心中,儿臣不过是个野心勃勃,一直都在窥视父皇皇位的不孝子,儿臣并不奢望父皇能够真的理解儿臣的本心,可是,如果真的可以让父皇回头是岸,辛铭就算日后浪荡江湖,就算不要这条命又如何?”
乾道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流过眼泪了,但是那一刻,他竟然泪如泉涌,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他乾道帝再不是,他也是个人。
他拼命的将辛铭抱在怀里,泣声道:“儿子,朕的好儿子,自始至终,你都没有错,是朕的自私害了朕啊!”
辛铭的呼吸渐渐变得气若游丝,他眼中的父亲,也渐渐的模糊成了许多个含糊不清的影像。
他强忍着痛楚,轻声道:“儿臣也希望父皇可以长命百岁,可是世上又有谁人能逃脱的了不死的结局呢?若是父皇还是执意相信那张大仙,就请在日后张大仙为父皇做法‘夺舍’的时候,不要服用那张大仙的任何药物,然后故意装作去世的样子,到时候,父皇在看看张大仙和遗王到底什么嘴脸。”
“好好好,父皇都听你的,”乾道帝抹了一把眼泪,道,“快传太医!”
“不!”辛铭用欣慰的眼神看着皇帝,笑了笑,道:“儿臣现在必须马上回到寒山寺,为了不让张大仙生疑,父皇就当儿臣从来没有来过!”
“朕的好儿子,你居然现在还想着回寒山寺那破地方!”乾道帝悲怆道,“你现在受了重伤,在这样回去的话岂不是会没命了?”
“父皇放心,”辛铭苦笑道,“儿臣这些年来,被那想着夺去咱们李家江山的人暗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最后儿臣不都活过来了吗?就算是现在死了,只要能够让父皇幡然顿悟,儿臣也会含笑九泉的。”
“儿子,现在朕就去杀了那张大仙和遗王!”皇帝恨恨道,“朕绝不让你死!”
辛铭摇了摇头,苦叹道:“不,儿臣不想让父皇将来后悔。”
他挣脱开乾道的怀抱,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随手撕开身上的一块衣服,将地上的鲜血擦拭干净,然后用这块衣服裹住了自己的伤口,就这样,跌跌撞撞的走了出去·····
乾道的心里矛盾着,斗争着,悲愤着,却最终没有留下辛铭,他只能看着自己的这个儿子踉踉跄跄的走在那黑暗的路上,眼角流淌着浑浊的泪水······
金科和小高还在宫门外等着辛铭。
当他们看到面色苍白的辛铭,弓着身子,咬着牙齿走出了宫门,立刻跑到他的面前,方才瞧见他肋骨上的血痕。
小高和金科顿时热泪盈眶,金科刚想要说什么,辛铭却摆了摆手,沉声道:“什么都不要说,走过皇宫前的这条路,在背我回去。”
金科环视四方,但见这里也没有什么人在监视,但是如今早已变得心思缜密的辛铭,却独自一个人走向了空洞的黑夜远方······
······
······
每次写到动情之处,笔者也是一边含泪,一边打字。
尤其是写到以上辛铭为了国家的未来,甘愿两肋插刀,还有若汐去世,和之前雨寒与月婷再重逢的时候。
惭愧,一个大男人也会泪如泉涌。
有时候为了缓和悲伤的气氛,笔者写到伤心处的时候,经常听杨宗纬的《红尘来去一场梦》,红尘来去一场空嘛,哈哈,还是不要太悲伤了。
英雄们的黎明迟早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