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古道尘飞扬，凛凛西风寒彻骨。
日升日落新月回，穷尽昼夜度他乡。
囚笼桎梏少年郎，枷锁在身不在心。
餐风宿野路遥遥，淡看烟云十九州。
不求炉火暖冰冻，不求严霜绕我行。
他日破关敬先人，但求经略定北疆。
却说这邱半山父女带领随从将士，以及囚车中的雨寒一行人一路北行，已有二十一天，此时他们已经到了人烟罕见的烟赤城，距离目的地暮云城尚有八百里路程。
据邱半山估算，再有两天一夜，便可到达暮云城。
此时已是深夜，一弯冰月遥挂在烟赤城的上空，散发着猩红的光晕。
冷风未尽，天云客栈外，破败不堪的招牌帆布猎猎作响，如同魔鬼的嘶鸣。
月婷撩开门帘，走下马车，只见暗夜下，烟赤城中的大街上，皆是枯枝败叶，迎风炫舞，却了无人寂，宛如一座鬼城。
“阿爸，”月婷看着面前这没有一丝灯光的天云客栈，“今晚我们就住在这里吗？”
邱半山点头道：“嗯。”
月婷面露恐惧之色，“可是……这里面好像没有人。”
“无妨，这里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没有人了，”邱半山走向客栈的前门，“我们有自带的干粮，暂且在这里凑合一宿吧。”
这时几个手脚利索的随从已经把天云客栈点燃了烛火，但从窗口透过来的光晕，看上去就像是夜空中的几颗星，散发着朦胧微弱的光芒。
月婷的恐惧之心更甚，“可是这里……”
“不要再说了，”邱半山打断了女儿的话，“夜里太冷了，又这么大的风，我们受得了，囚车里的萧才子也受不了。”
“现在已经到了边疆，阿爸为何还不他放出来？”月婷怨声道，“难道阿爸还在担心有人会告你的黑状吗？”
邱半山叹道：“女儿有所不知，昨天晚上我就寻思着这已经进入了北疆境内，是时候该把萧才子放出来了，可是啊……”
“可是什么？”月婷问。
邱半山走进了客栈，“可是他不出来。”
月婷跟了进去，“为什么呀？这人可真是个怪人。”
“他说，法不足不足以立军威。”邱半山一边说，一边坐在了大堂里一张已经被随从打扫好的客桌前，用一种欣赏的目光飘向门外的黑夜，“我也就不能在说什么了。”
“这位萧才子果然和其他人不一样，”月婷坐在了父亲的对面，“明知道自己不过是说错了一句话而已，根本没有犯罪，但这二十多天来，却从来不抱怨一句，就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在里面，他简直……不是人。”
“去！”邱半山的脸上露出不悦之色，“不许胡说！”
月婷吐了吐舌头，嫣然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玉牙。
邱半山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叹道：“我还以为我的宝贝女儿就是个爱哭鬼，你什么时候学会和别人开玩笑了？”
月婷娇声道：“我哪里有开玩笑嘛，我说他不是人，也并非贬义，我觉得他是圣人！”
邱半山古板的脸上绽放出一丝笑意，“圣人？你觉得什么是圣人？”
月婷凝眉道：“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圣人就是知道自己有使命在身，意志力无比坚定的人！”
邱半山点头道：“嗯，貌似……也可以这样认为吧······”
这时候一个随从用托盘端上来两个干涩的馒头和一些糕点，放在了客桌上。
邱半山问那随从，“给萧才子送过去了没有？”
随从道：“已经送过去了。”
邱半山点了点头，“好了，你们都去吃饭吧，对了，今天晚上再给萧才子加一套棉被。”
随从“嗯”了一声，便去招呼众人一起围坐在附近的客桌旁准备吃饭了。
月婷见他们每个人吃着那僵硬的馒头，狼吞虎咽的样子，却仿佛像是再吃山珍海味一般，然后又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发现他面前的馒头，一眨眼的功夫就只剩下了半个，而自己面前的糕点却一点都没有动，她也无甚胃口，便忍不住问父亲：“阿爸，馒头当真有那么好吃吗？”
邱半山哈哈大笑起来，“女儿啊，我的这些将士们都是铁打的战士，他们不但吃过山珍海味，也吃过那老鼠蟑螂，在他们的眼里，只要能填饱肚子的食物，都是山珍海味！”
月婷听到那“老鼠蟑螂”四个字，原本就索然无味的食欲立刻烟消云散，但心底却已然感觉到，父亲在边疆这些年，一定吃了很多苦，经历了太多的磨难，才对山珍海味和老鼠蟑螂分不出什么才是美味来的。
“阿爸，这烟赤城为何这般死气沉沉，我们这一路走来，整座城池竟然不见一盏灯火？”
邱半山叹道：“这里在三十多年前还是一座繁华的边陲城市，大晟最大的马匹交易市场就建立在这个地方，神州各地的官商都会慕名来这里花重金购买宝马，可惜自从景元太祖去世后，北疆蛮人的势力日益强大，便开始时常来这里抢杀掠夺，搞得民不聊生，鸡犬不宁，百姓只好背井离乡，去别的地方谋求生路。”
月婷又问：“听阿爸之前说，烟赤城是北疆的要塞，在往北便是蛮夷之地的克尔部落，如此重要的边陲重镇，为何不派遣重兵把守这里？”
邱半山笑了笑，“我只当你是不识天下为何物的大家闺秀，却没想到我的女儿竟然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我这个当爹的，好像有些小看了你。”
月婷娇声道：“原来在阿爸的心里，女儿就是一个小傻瓜。以前阿爸不在帝都的时候，阿娘也是为我找过教书先生的，女儿闲来无事，常去你的书房，看到你书房里的藏书那么多，但千篇一律的都是兵法，可惜女儿无以为乐，也只好随便翻翻看啦。”
“哦？”邱半山目露怜惜之色，“你说你看过兵书，那你说说看，将者，通常会在哪种情况下选择弃城而逃？”
月婷不假思索道：“应该是孤城吧？”
邱半山问：“何为孤城？”
月婷道：“依我之见，不占天时，兵少将弱，不占地利，孤立无援，不占人和，人心不古，方为孤城。”
邱半山满心欣慰，哈哈大笑，“女儿，你说的一点没错，其实这烟赤城，就是这样的一座孤城，这里原本并非城市，而是一片荒芜之地，据说一百多年前，一群被前朝通缉的江湖人来到这里落脚，他们发现这里方圆数百里虽然不见人家，甚为荒凉，但却是游牧民族和内地相通的交通要道，所以他们在这个地方开展了边境贸易，因为这些江湖人个个都身怀绝技，武功盖世，但凡有客商将物品存于此地，皆不会有马贼流寇前来掠夺，而他们只是收取少量的交易保管费，自然为此地招揽来了众多的商家，久而久之，这里就形成了繁华的小镇，当然了，镇上的居民并非全是内地人，也有很多来自游牧部落的蛮夷商人，但那些江湖人通通来者不拒，由此，这里的人丁越来越兴旺，这才有了后来的烟赤城。”
月婷浮想联翩，好像看到了百年前的城市里，车水马龙，熙来攘往，夜幕将至，华灯初上……
“那后来呢？”
邱半山道：“后来朝廷知道了这里已经成为了北疆最大的自由交易市场，也知道是那几个被海捕公文通缉的江湖人开创了这个地方，但却没有继续通缉那些江湖人，只是派使者前来招降了他们，还给分配了军队，并下令命他们世代驻守此地，只需每年向朝廷纳税即可。”
月婷道：“前朝的统治者这样做，的确很开明。”
邱半山摇头冷笑，“你只看到了那前朝皇帝的开明，却并未看到那皇帝的狡猾。”
“狡猾？”月婷不解道，“此话从何说起？”
邱半山轻叹道：“那皇帝的狡猾之处就在于，就地形而言，烟赤城的确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孤城，且四面八方皆是山丘凹谷，交通不便，倘若日后一旦受难，必定会孤立无援，所以前朝皇帝只把它当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软鸡肋，再者说，在那些来往的客商以及在此地安身的百姓眼中，那几个江湖人早已成了此地权威的所在，百姓也只信任他们，若是皇帝贸然对他们赶尽杀绝，在来接手此地，势必会引起此地百姓的惶恐，说不定用不了多久，这里又会变回从前。这样做这笔买卖就划不来了，那皇帝精明着呢！”
“原来如此，”月婷恍悟道：“我好像明白如今这里为什么会是一座荒城的原因所在了。”
邱半山问：“你真的明白了？”
月婷点了点头，“这里失守，是因为如今的乾道帝也把这里当成了食之无味又弃之可惜的鸡肋。”
“的确是这样啊，”邱半山又是一声长叹，道，“虽然当年那些江湖人很厉害，不过也许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总之他们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却忘记了当年他们的祖上是靠盖世武功才不会被人欺负，成就这边陲伟业的，总之啊，是一代不如一代！当年这里失守的时候，朝廷的文武百官只当是那些蛮夷鞑子野蛮粗鲁，思想落后，竟然连可以给双方带来互赢互利的交易市场都不放过，殊不知这交易市场没有了，大晟还是大晟，然而对于那些游牧民族来说，却失去了和富有的大国衔接的唯一出路，可是当初谁又会想到，那些悍民侵略交易市场，只是他们挑战大晟的第一步！”
邱半山刚说到这里，忽然听得客栈外的几匹马儿接连嘶鸣，急忙带着众随从外出查看，之间远方的暗夜街道下，一群黑衣毡帽，貂裘护肩的骑士策马扬鞭，滚滚而来。他定睛看去，竟发现对方的阵势宛如一条幽长可怖的龙蛇巨蟒，根本目测不出对方有多少人。
骑士们的嘴里集体发出“呜呜”之声，邱半山顿时明白，这是游牧部落的勇士或许已经在此等候多日，如今前来来偷袭他们了。
因为对方来势凶猛，太过突然，想要躲避已经是不可能的事，在这一瞬间，邱半山竟然心生恐惧，他从来都不曾畏惧死亡，可是如今身边有了月婷这个牵绊，而月婷又不会任何武术得以自保，所以，此刻他握紧的双拳都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众将士听令！列阵迎敌！”邱半山大喝一声，只见那些随从纷纷一跃而起，赶到街道上并做一排，个个握紧手中长矛，目露寒光，逼视着那越来越近的敌人。
邱半山一把将月婷推到天门客栈里，关上了门，沉声道，“月婷，你去！把客栈里的灯火全部熄灭，在找个地方躲起来！”
月婷知道父亲是何心思，立刻慌慌张张的开始行动起来。
而此刻外面，早已经兵戎相见，打成一片了。
兵器碰撞的声音，惨叫哀嚎的声音，如同噩梦一般传到月婷的耳朵里，吓得她立刻跑上了二楼，但二楼的房间内皆是漆黑一团，她从小到大，哪里又经历过这般阴森，只好躲到靠近月光窗口的位置，探出半个头来，打探着外面的浴血厮杀。
但只是看了一眼，便立刻被震惊的魂不附体，那是血淋淋的肉搏战，就算是做噩梦的时候也是梦不到的。可是她又担心父亲的安危，只好又从窗口的角落探出一只眼睛，逼迫着自己看下去。
看着看着，她就哭了。
想这邱半山的随从，一共二十八人，每个人都是来自江湖名门的高手，他们千锤百炼，都可以一当十，奈何对方有上千之众，虽然在这并不宽阔的街道上，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但看这情形，也终究寡不敌众，时间一长，每个人的身上都布满了触目惊心，血肉模糊的伤口！
伫立在客栈大门前的邱半山见此，再也淡定不住，立刻飞身前往，手持两把随身钢刀，跳进敌人堆里疯狂搏杀，只见他舞动钢刀，虎虎生风，身形矫健，似是惊雷掣电，敌人的头颅和残臂断手纷纷离体，在夜幕下的半空中胡乱飞舞，构成了一副惊心动魄的画面！
这时候，敌人的后方阵营中，有一个面容瘦削，剑眉星目的年轻人，手持利弓，将一只长箭对准了邱半山的方向。
月婷见此，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勇气，竟然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口，对着邱半山大声喊道：“阿爸小心！”
可是这时已经晚了，那只利箭像是长了眼睛的毒蛇，直奔邱半山的脊背而去。邱半山一声闷哼，感觉自己的背部像是被冰冷的重物砸中一般，他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但他努力控制着这钻心的痛楚，一个“鲤鱼打挺”，瞬间将身体挺的笔直，可就在这时，一个敌人趁其不备，背后偷袭，一刀砍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刀锋没入邱半山的身体二寸有余，他啐了一口唾液，咬紧牙关，手中钢刀向后插去，正中敌人的腹部。敌人倒下去的时候，那把钢刀还停留在邱半山的肩头上。
“不要！阿爸！”月婷失声痛哭起来。
那手持弓箭的年轻人向着月婷的方向仔细看去，对着身边一个勇士交代几句，那勇士即刻又带上了另外两个勇士，避开前方的厮杀，向着天云客栈的门口匆匆行去。
眼看邱半山和众随从越来越处于下风，再也抵挡不住的时候，忽然众人的后方传来折木脆裂的声音，这时只见囚车损断，雨寒腾空而起，转眼间便施展“蜻蜓点水”的轻功，飞跃到邱半山和众将士的面前，只手抄起地上一个死者手中的长矛，用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横掠一枪，直接划在了前排三个勇士的颈子上。
邱半山由两个随从搀扶着，瞪大眼睛看着雨寒如同疾风般在敌人的队伍里横冲直撞，所过之处，敌人皆被雨寒手中的银枪划破了喉咙，心底忍不住诧异道：“为什么他只是只手持枪，而且不是刺，而是划？好生奇怪的功夫……”
看了一会儿，邱半山才恍然大悟，已然明白雨寒是把手中的银枪当做了长剑！
他是个剑客。
可是，邱半山越看越觉得，雨寒这诡异的剑法好生眼熟，以前好像似曾相识，可是一时半会儿，他也想不起来到底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直到雨寒手持银枪，施展轻功，掠过敌人的头顶，极速向着敌人的头领――那个手持弓箭射他一箭的年轻人前进，又转身虚晃一枪，而后整个身体离地十尺多高，连人带枪向下旋转俯冲而来，在敌人的中心化作了龙旋风，血花狂舞之时，他才终于意识到，那是一招已经消失了二十五年的“虎啸龙吟”。
而这一绝招，也只不过是“凋零剑”中的第三式。
邱半山的心情忽然异常沉重起来，因为，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凋零剑客――叔伯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