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西风乍起。
邱府中,草木萧疏,冷冷清清。残花败叶在凛冽寒风中凌乱飞舞,凋谢在荒凉寂寥的院落里。
邱月婷伫立在堂前,看着府中上上下下被遣散的仆人各自背着包裹,泛着依恋不舍的眼泪,迈着沉重步子,悉数离开了这里,忍不住回忆起以往邱府的繁华,不由得冰眸幽怨,湿润了眼眶。
月婷是最后一个离开这里,亲手关上邱府大门的人。
她即将离开生她养她十七年的帝都,跟随父亲邱半山去边陲北疆, 去过另一种陌生的生活。
母亲夏氏的坟墓安置在帝都城外的落凤山上,她和父亲出城后,特意绕道拜祭了一下母亲。
苍凉的坟墓前,月婷潸然泪下。
“阿娘,阿爸说,此次去边陲北疆,不会太久的,因为他得到了一个人才,阿爸说有此人在,大业必成,阿爸还说,北疆一旦太平了,就立刻上奏朝廷,恳请回京,到时候,我就会回来看阿娘的,如果阿娘一个人觉得寂寞,就附身在……您在女儿年幼时去寺庙为女儿求得的护身符上可好,这样就可以日夜陪伴着女儿,也好省去女儿对阿娘的牵肠挂肚……”
邱半山看着女儿月婷跪在亡妻墓前,哭的带雨梨花,像个泪人,一颗心忍不住隐隐作痛起来。
想这月婷,因为自己连年征战边疆,所以自幼便跟随在妻子身边,而妻子向来体弱多病,哮喘缠身,自然造就了月婷多愁善感,杞人忧天的性格。
因为对阿娘的爱,所以月婷经常要去自家佛堂求佛祖保佑母亲,十二岁那年甚至因为母亲哮喘复发,呕血不止,疯疯癫癫的跑到佛堂,乞求佛祖折寿二十年为母亲续命。
每当邱半山回忆起那时的场景,便心如刀绞,女儿这纯真善良的天性,总是让他感到这样的女儿,怕是日后嫁了出去,会受到自家男人的欺负。慈父的忧患是如此的无微不至。
其实邱半山虽然视爱女如掌上明珠,但并不钟意这样的女儿,他只希望自己可以有个儿子,将来好继承他铮铮铁骨的男儿性情,也好光耀门楣,传宗接代。
然而,因为妻子身体始终不太好,就在月婷出生的那一年,还大病了一场,险些性命不保,所以邱半山一直都没有提出和她在生子的打算。
他想过在讨一个老婆,妻子也曾对他提起过让他在娶妾生子,可是他一来因为自己连年征战边关,二来则是担心妻子,会因此在背地里郁郁寡欢,恐怕加重病情的恶化,所以就此搁置了下来。
再者说,边关的战事不容乐观,草原部落的游牧民族历来擅长马上作战,在那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大晟的将士们从来都不是草原悍民的对手。所以时间一长,便形成了只守不攻的局面。
邱半山每日带着将士们东奔西走,去各个据点巡防,时常就会面对敌人的偷袭打上一场硬仗,日子就这样在蓄势待发,兵戎相见中一天一天的过去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儿女情长?
也只有在为数不多的回京之后,看到那孱弱的妻子,和娇柔可人的女儿,远远的站在门口,对着他归来的方向眺望,他才会想起原来自己还有个家。
往事一幕一幕,浮上了他的心头,只可惜如今和妻子阴阳两隔,以往片刻的温存如今只能回忆,只剩下了他那可怜的女儿日后与他相依为命,去那弥漫着战火气息的边关谋生,想到这里,他竟然一时间鹰鼻酸涩,两行清泪飘散在那凄凉的冷风中。
他走向女儿,将她搀扶起来……
“走吧,待到边关太平,我会带着你回来探望你的母亲的。”
慈父的声音虽然缓和平稳,却饱含了无限悲凉。
他将女儿送上马车,又回头看了一眼后面身在囚车中的萧雨寒,而后翻身上马,就此带着一行将士浩浩荡荡的离开了落凤山。
远处的枫林外,古道上,夏炎君一袭白衣,策马奔来。
马儿止步,仰天嘶鸣,炎君翻身下马,遥遥的望着远方渐渐行来的故人,心底暗暗道:“愿姐姐安息,在天之灵,保佑姐夫此番荡平风波,荣归故里……”
邱半山远远的瞧见夏炎君,嘴角划过一抹笑意,待到近了,立刻翻身下马,走上前去,伸出一只拳头捶了夏炎君一拳,夏炎君向后倒退两步,故作痛苦状,“哎呀,痛!我要向我……朝廷请辞,就说我姐夫把我打成了重伤!”
夏炎君是月婷的舅父,夏氏的胞弟,比邱半山小七岁。
他自幼便聪慧好学,博览群书,是帝都大有名气的青年才俊,但却一直不想求得功名。
只是由于如今朝廷曹王两家独霸朝野,挟势弄权,于此,便不想入朝为官,以免沦为投机倒把的政客。
这番话,他也只是对他的姐夫邱半山提起过。
两人虽然年差七岁,但他却从未觉得自己和姐夫之间有任何隔阂,只因为他非常敬佩邱半山的正直为人。
英雄之间,自然存在着某种惺惺相惜之感,尽管他是文臣,彼是武将,道也不同,异路别行。
邱半山是武将,天生对那些玩弄权术的权臣不感兴趣,他的心中只有浴血疆场,马革裹尸的宿愿,这便是夏炎君崇拜他的理由。
然而,邱半山虽然是武将,却很是佩服夏炎君博闻强记,思维慎密的本事。
早在数年前,邱半山还没有官拜大将军,远赴边疆的时候,每当两人在帝都闲谈,因为一些话题意见相左,夏炎君便巧如舌黄,妙语连珠,将邱半山逼得哑口无言,节节败退,继而恼羞成怒,按住夏炎君一顿打。
当然不是真的打,只是不喜欢小舅子顶撞自己而已。
两人之间深厚的感情就这样在惺惺相惜,吵吵闹闹中建立了起来。
至于今年夏炎君为何参加殿试,还得了状元,这当然是因为如今他都已经三十四岁了,人生几乎过了一半,却仿佛像是做了一场梦。
这让他悲哀的感觉到,恐怕这梦在做下去,在醒来后,就只能是两鬓斑白空于恨了。
满腹经纶,身怀济世之才,但却没有用武之地,他又怎么会甘心平淡度过此生?
刚好又恰逢今年的殿试策论是自由畅谈强国安民之策,这让他感觉到朝廷里的那帮官员或许还有的救,所以才走进了考场,将积压在心中多年的治世经略一吐为快!
结果,他凤毛麟角,冠压群英,得了状元。
事实上,他本来想说“我要向我姐告状,姐夫又在打我了”,可是却恍然想到姐姐刚刚去世不久,自己却在不经意间仍感觉到姐姐还活着,于是急忙改口,以免再次惹得姐夫伤心难过。由此话锋一转,掩饰了过去。
“辞官?”邱半山冷笑道,“好啊,也省的我给你操那份闲心!”
夏炎君笑吟吟道:“操心?此话从何说起?”
“哎,”邱半山叹息道,“讲真的,炎儿,我倒是真的不希望你入朝为官。”
“哦?”夏炎君笑道,“这是为何呀姐夫?”
邱半山的目光异常严肃起来,“为官也不是不可以,总之炎儿切记,永远都不要去得罪帝都四君子!”
“他们干他们的,我做我的,谁也干涉不到谁,”夏炎君冷笑道,“再说,即便是我想得罪人家,我也得够那个高度你说是不是?”
“那就好,”邱半山长叹一声,“为官不比你在民间吟风弄月,逍遥自在,总之一切都要瞻前顾后,小心行事!”
夏炎君皱眉道:“姐夫,你竟然说出这种话来,这可不像你的为人啊!之前在朝堂上,你为了那个萧才子,可是和那四君子公开叫板,力排众议,你那个时候怎么没想过会得罪四君子?”
邱半山沉沉道:“一个人得了不治之症,忽然有人告诉他这病还有的救,但其他人却说没有救,你说,这药,他该不该吃?”
“哈哈哈……”夏炎君笑道,“你的意思是病急乱投医,死马当活马医?”
“非也,”邱半山摆了摆手,叹道,“我可能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忘了告诉你,前提是这人本身也是一位大夫,他被病魔缠身多年,也尝试过很多灵药,他知道什么药有可能治好他的病,但却始终遍寻不到……”
“好了好了,”夏炎君打断他的话,讥笑道,“姐夫的这个故事简直太蹩脚了,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那位萧才子真的有可能治好这位大夫的病对不对?”
“嗯,”邱半山回头远远地看向囚车里的雨寒,“我倒是宁愿被四君子害死,也不愿意边关失守!”
夏炎君顺着邱半山的目光飘向远处,这才发现外甥女月婷所乘坐的那辆青蓬双辕的马车后面,还跟着一辆牢笼囚车,只是两辆马车并做一排,之前才没有注意到。
“姐夫,囚车里坐的……可是那位萧才子?”炎君挪动了几步,看向那囚车里的男人,只见那人蓬头乱发,一身囚衣,两条手臂抱作一团倚靠在木栏上,他的双眸似乎是紧闭着的,身子也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这刺骨寒风中的一个石人……
“是他。”邱半山点头道。
夏炎君惊异道:“为何要把萧才子关在这囚车里?”
邱半山的脸上有了微微的怒意,“刑部据说是奉了皇帝的旨意,我无权干涉,只能照办。”
“皇帝的旨意?”夏炎君冷笑了一声,叹道:“现在已经出了京城,你可以把他放出来,他又不是真正的罪犯,刑部的那些恶棍太欺负人了。”
邱半山苦笑了一声,“炎儿,不是我铁石心肠,此去边关三千里,沿途有很多地方都有无数双朝廷的眼睛在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说句严重的,不管炎儿你信不信,其实在朝廷,有很多人都愿意踩在他人的尸体上往上爬。”
夏炎君似是颇有感触,闭目凝眉道:“我知道,庙堂不过是第二个边关战场而已,心肠太软的人当不了官。”
“那好吧……”他缓缓地睁开双眸,凝望着囚车里的雨寒,淡淡道,“希望萧才子能忍此辱没,荡平边疆,和姐夫荣归京师!”
“你也认为他可以?”邱半山问。
“我对打仗向来不感兴趣,”炎君道,“不过我相信姐夫。”
“好吧,”邱半山叹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就让我们就此别过吧!”
“姐夫珍重!”炎君拱手道。
邱半山翻身上马,又目光悲凉的看了炎君一眼,“别忘了去你姐的坟前拜祭一下。”
“嗯……”
炎君看着邱半山和囚车里闭目不语的雨寒一行人渐行渐远,喃喃道:“虽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可是姐夫他日归来后,你我二人又岂能像他日那般……”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时空,回到了几年前他和邱半山一起围坐在酒桌旁开怀畅饮,狼烟大话,针锋相对的时光。
只可惜如今,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当然事出有因,太祖建国初期,为了稳固江山社稷,防止曹王世家的势力扩张,染指军政,曾明令禁止文臣武将不得私通往来,哪怕是如他和邱半山这等亲密关系。
炎君如今虽然被朝廷委任大理寺少卿,官职也不过从五品,但也不能因此和姐夫邱半山私会,所以才来这了无人烟的郊外枫林和姐夫道别。
奈何奈何,无可奈何,十里送君,终须一别。
长路漫漫天涯远,心在咫尺念君安……
炎君翻身上马,向着帝都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