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曼云起初以为雨寒是蛮干,是立功心切。她理所当然的认为,这是所有男人的通病。
但她后来才知道,原来雨寒的蛮干是有的,能力也是有的。
当天夜里,她神出鬼没,不费吹灰之力,便在将军府里的茅房外,挟持了一名独自一人走出茅房的侍女。
然后她只亮出了一把锋利的小刀,准备在那侍女的脸上画一只小乌龟,那侍女立刻乖乖臣服,泣声对她说,只要不划伤她的脸,什么都好办。
结果那侍女把什么都告诉她了,她却用小刀结束了那侍女的性命。
其实她本没有必要这样做的,因为她什么都知道。至于为什么要杀那侍女,只是因为她乐意。这是后话。
在然后,她并没有按照和雨寒的约定,偷偷出城。因为她的确想看一看,雨寒到底该如何从虎口里救出邱将军家的千金。
火茨满脸红光,抱起娇弱的月婷进入了宫殿,月婷那无助的呐喊哭泣之声,一点都没有撼动他的良知,反而让他觉得刺激有趣,血脉贲张。
只是他刚刚走进一间灯火暧昧的睡房,还未完全解开月婷身上的绳索,忽然听到关闭的屋门传来了吱呀一声闷响。
他回头看去,就看到了一个幽灵般的男人,手持一柄银光闪烁的薄刃利剑,轻轻划破他的喉咙。
一个人在死亡之前通常是没有任何征兆的。如果说有,那就是“回光返照”。
一个垂死的病人,和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他们很有可能会在突然之间变得和正常人一样。
然而,一个既不是病人,也不是老人的人遇上这种事,那么他必定会陷入一种近乎癫狂,无所忌惮的状态。
火茨就是在这样一种猖狂至极的病态心理中死去的。
月沉城地势险要,铜墙铁壁,易守难攻,不要说敌人,就是一只苍蝇要飞进来也很困难。
火茨实在想不到,他在月沉城中的行宫内会存在安全隐患。
他本来是连想都不曾想过的。所以他在这里很放得开。
然而意外就这样发生了。
雨寒也绝不会料到自己会如此轻而易举的杀了火茨,如果在公平的打斗中,火茨绝不是雨寒的对手,不过至少可以过招几十个回合。
可是火茨瞧见对手的模样时,却是他的死期。他用手捂住脖颈上汩汩而出的鲜血,像是一只战败的野兽,恐惧的眼神中渗透着百般不甘,“你卑鄙!”
雨寒冷冷地看着他,“你无耻!”
月婷瞪大眼睛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瞬间泪如泉涌,然而她只是呆怔了那么一下子,然后就挣脱开身上的绳索,一脚踹在了火茨的肚子上。
火茨倒在地上死去的时候,一双怒目圆睁的狼眸中充满了愤怒,惊骇,他实在不愿意相信自己会这样如此轻易的死去!
雨寒拽起月婷的手,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向外面走去。
门外,迎面走来两个不知所措的侍女,愣愣的瞧着这一对陌生的男女推开她们,向着远处的走廊越跑越远,两人才意识到了不寻常,她们不约而同的看向一旁敞开的屋门里面,终于发现她们的大汗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两个侍女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惨叫,仓皇失措的跑出了宫殿的大门。
宫殿门前的篝火通明,勇士们仍旧在狂欢,拖台大将坐在勇士们的中央,冷冰冰的独自端着酒坛狂饮。
一名侍女骇然道:“将军不好了,大汗被人杀死了!”
“你说什么?”托台瞬间惊愕住了,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可他并没有听错。
“有个男的······带着······带着那个女俘虏跑了!”
可是——他们几十个勇士,明明全部守在这宫殿的门口,可是谁也没有看见有别的男人进入宫殿。
托台微阖双眸,忽然大声道:“兄弟们,快,速速兵分两路!捉拿刺客!尔丹,你带你的人进入正门,搜捕刺客,其余的人跟我来!”
幽深昏暗的宫殿走廊尽头,有一排通往二楼的楼梯,雨寒带着月婷顺着台阶跑上了二楼。
月婷一开始很诧异,她不明白月寒为什么不带着她逃跑,却要带她上二楼,上来之后才发现二楼有一间敞开屋门的房间,而房间里的木格子窗已经被人用利器划开了一个偌大的口子,残缺的断窗被丢弃在洒满月光的窗口下。
从月光盈目的窗口向外看去,可以看见一颗曲折蜿蜒,枝丫凌乱的古木。
她顿时明白,这一定是雨寒因为要救她,又不能被宫殿门口的人发现,所以只能另辟生路,利用古木的契机攀跃上了二楼。
可是两人刚刚来到窗口,一支利箭冷不防的射来,幸亏雨寒发觉的及时,急忙抱着月婷闪开,然而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飞箭之声。
无数根吞吐着火舌的利箭,穿破房间的木窗,所到之处,刹那间升起熊熊烈火。
雨寒见此,只好带着早已被吓得呆呆傻傻的月婷跑出了这里。
可是两人刚刚走出来,托台指派的勇士尔丹就带着一群手下冲了上来。
雨寒握紧了手中的利剑,左环右顾,随手一剑挥出,吓得尔丹和众勇士纷纷后退。因为他们现在都已经意识到了来者何人——他就是当晚在烟赤城为了救邱半山,用一杆银枪横扫千军的那个神秘男子。
烟赤城的那个晚上,他们都是目击者,也是当事人。
不过雨寒现在并没有选择进攻。
因为月婷根本不会半点武术,她不但会拖累他,而且他还不能离开月婷的身边,倘若月婷再次被敌人掳去,那么敌人必将会用月婷来要挟他,到时候两人势必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所以,现在只能逃。
所以雨寒挥出的那一剑,只是劈开了走廊里的一道木门。然后他带着月婷逃到了里面。
然而这间房间也早已被起火的房间殃及池鱼,燃起了熊熊大火。
“我们怎么办?”月婷问。
雨寒镇定的观察着这间起火的房间,忽然向前走了几步,抄起一把燃火的木椅,朝着木窗的方向猛然挥出,只见纷乱四溢的火舌中,立刻被砸开了一道口子。
雨寒将月婷抱在怀里,一同跑了出去。而后两人轻飘飘的落在了地面上,开始向着宫殿的远方跑去。
可就在这时,托台已经带着众勇士匆匆赶来,并且手持利弓,将箭头对准了雨寒和月婷。
胡人一向擅长骑射,且多是神箭手。但大将托台却是神箭手中首屈一指的佼佼者,且向来例无虚发。只见这一箭发出,便如同疾风掣电一般,径直朝着雨寒的后背袭来。
雨寒在毫无防备中,只感到后背传来一阵冰冷的寒意,但他仍然没有回头,只是稍稍放慢了脚步,来到月婷的身后······
此时的月婷,并没有发现雨寒早已中箭,她一心只想着千万不能拖雨寒的后腿。她继续仓仓皇皇的向前跑去。
他们的身后,勇士们在疯狂追赶,而托台又开始张弓引箭,再次对准了雨寒······
两人逃至围墙下,月寒忍住痛楚,猛地托起惊慌不已的月婷,腾空跃过了围墙。月婷在被月寒环抱,离地而起的那一刻才蓦然发现,雨寒的背后已经多了两根触目惊心的黑色利箭。
这时候,水曼云躲在宫殿一角的阴影处,默默的看着远处发生的一切,平静如水的眸光中,充满了冷漠的嘲弄······
在月影寂寥的大街上,两人穷尽体力,才终于摆脱了追兵的围堵。这时两人来到了一户落魄的人家。
冰冷的寒屋陋室中,雨寒孤坐在一张吱吱呀呀的陈旧木椅上,只感到冷汗遍及全身,背后传来钻心的痛楚。
月婷站在他的面前,哭得带雨梨花,泪流满面,她不知道该对雨寒说些什么,因为两人之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她也不知道现在该为雨寒做一些什么,才能治好雨寒的箭伤。所以她现在除了哭,什么都不会。
雨寒看着哭哭啼啼的月婷,苦笑道:“那个······你可不可以帮忙在这户人家替我找一把剪刀。”
“哦!”月婷擦了擦眼泪,开始神色匆忙的在这所久无人居的房子里到处找剪刀,最后,终于在火炕的褥子下面搜到了一把生锈的剪刀,而后神经兮兮的破涕而笑,急忙交到了雨寒的手中。
雨寒接过月婷手里的剪刀,而后握紧剪刀,将整条手臂探向后背,咬紧牙关,猛地用力,只见一根断箭倏然落地,而后他在一用力,另一根断箭也掉落在了地上。
月婷起初如释重负,然而当她仔细看去,才发现地上的不过是两根断箭,而雨寒的后背上,仍然存留着两根残箭。
“你这是干什么?”月婷问。
雨寒惨笑一声,“这箭太沉了。”
月婷问:“那你为什么不把它拔出来?”
雨寒苦笑道,“那样的话,不出半个时辰,我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啊?”月婷露出焦虑之色,“那该怎么办?箭头留在你的身体里,你也活不了啊?”
雨寒道:“至少可以活三天,而且在这三天之内,我应该可以助你逃出月沉城吧······”
“不可以!”月婷瞬间泪如泉涌,她拼命的摇了摇头,“你不可以死的,绝不可以!”
“我为什么不能死呢?”雨寒又是一声苦笑,“我这个人啊,其实就是贱命一条,即便现在不死,以后也还是要死的。”
这句话,倒是雨寒的心里话。因为这时候的他好恨自己为什么要去救月婷。非但把自己搞的狼狈不堪,而且还可能会就此死掉。
这么做值得吗?
不值得。一点都不值得。因为邱月婷和他根本没有任何交集。
他大可以和水曼云偷偷逃出月沉城,回到暮云城通告邱半山,让他自己想办法去救他女儿,而且邱半山绝对不会怪罪他。因为月沉城本身就是重兵把守的龙潭虎穴,任谁来到这里被敌人发现,都会插翅难飞,九死一生。
可是他却因为一时意气用事,忘记了他曾在师傅的坟前立下的誓言,忘掉了他为自己立下的使命。
之前是因为救了太子李辛铭,险些让帝都四君子把自己搞掉,现在为了救邱月婷,又搞得自己只剩下半条命。
这难道不是贱?
他在心里不停的咒骂自己——贱人!贱命!可是表面上却仍然对月婷忍住疼痛,和颜悦色,这难道不是更大的犯贱?
“你如果因我而死,那么我会背负上心灵上的谴责,”月婷颔首低泣道,“以后我必定会郁郁寡欢,命不久矣。”
“你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呢?”雨寒叹道,“我们本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月婷抬眼看向雨寒,“那你为何救我?”
雨寒的脸色愈发的苍白难看,叹道:“我说了,我是贱人。”
月婷疑惑道:“难道你后悔救我了?”
“呵呵······”雨寒苦笑道,“谈不上后悔,我本来就是贱人,这是我的命罢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月婷用幽怨的眼神看着他,“你本不是这种人的。”
雨寒用不解的眼神看着月婷,“那我是什么人?”
月婷神情坚定的看着雨寒,“在我的眼里,你是个无比高贵的人,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像你这样高贵的人。”
“我?高贵?”雨寒疑声道,“你什么意思?”
月婷道:“在我有生以来,所见到的那些人,不外乎是喜好脸面,总是害怕被人看不起,甚至包括我的父亲,还有我那个满腹才学的舅父,他们都是这样的人,还有的人在背地里对别人阿谀奉承, 百般献媚,又或是在人后两面三刀,落井下石,却是只为了在人前荣华富贵,对别人投来羡慕的目光沾沾自喜。”
“嗯,”雨寒道,“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人为了面子而活,也没什么不对。”
月婷道:“可是你却并不是这样的人。”
雨寒更加疑惑了,“那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不但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月婷道:“你还是一个从来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只想一心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的人。”
“你······”雨寒垂下了眼睛,“为什么会这样想?”
月婷缓缓道: “至于我为什么会这样想,我也不知道,也可能我和你本是同样的人,所以我才能看透你。”
“我和你······是同样的人?”雨寒叹道,“你是千金小姐,我是贫民百姓,我们又怎么会是同一种人呢?”
“我小的时候,母亲经常生病,而父亲又不在身边,所以我时常跑到佛堂里去向佛祖祷告,为了不让母亲生病,我从小到大,一日三餐,节衣缩食,甚至在佛祖的面前祈祷折寿二十年为母亲续命,所以······”
月婷微微笑了,接着道,“所以我身边的每个人都以为我和正常人不一样,还有人说我神经,甚至是父亲也这样认为,因为他久经沙场,杀过很多人,所以根本不相信佛祖的存在。可是我依然我行我素,从来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直到我们在前往北疆的那些天里,你坐在囚车里,我当时只是出于好奇,所以经常偷偷看你,结果发现你的眼神······”
“眼神······怎么了?”雨寒问。
“我说不上来,”月婷道,“有不相干的人,非但不关心我母亲的病情,又取笑我参拜佛祖的时候,我的眼神就会变得和你那时候一样!”
“佛祖教导世人一心向善,世人本应该相信他的,”雨寒看向月婷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你这样做,其实没有什么错的。”
“你能这样说,说明你真的是个大好人,”月婷强忍着悲伤,嫣然一笑,“所以你还不能死。”
“好人到了该死的时候,”雨寒叹道,“也是没有人可以留住他的性命的。”
“我真的不想你死,”月婷又开始热泪盈眶,“你快告诉我,现在该怎么救你,到底需要一些什么,我去给你找来!”
“办法也不是没有,”雨寒的目光变得茫然起来,“就看你敢不敢这样做了。”
“什么办法?”月婷拼命的点头,“你快说,我敢!”
雨寒点了点头,一只手从腰间扯出青光灼灼的利剑,然后冷冷地看着月婷,“拿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