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没有月光,没有星辰,只有无尽的黑夜,和阴冷的朔风。
深沉的夜幕中,月沉城的城楼上方升起两盏摇摇欲坠的灯火,看上去,就像是怪兽的一双猩红诡眸。
城墙的上方,不时的出现两排高举火把的士兵交叉而过。
在这漆黑如墨的暗夜中,根本看不到他们的身体,只能看到悬浮在半空中的诡谲烟火,在夜风中忽明忽暗,像是飘离不定的孤魂野鬼。
雨寒和水曼云各自一身黑色夜行衣,借助着黑夜的掩护,亦步亦趋,时快时慢的来到陡峭的城墙之下。
据两人估测,至少一刻钟以内,城防上的士兵不会在这里路过。
所以水曼云即刻掏出了飞索,巧妙的抛向城墙的上方,在用力一拉,飞索另一端的飞爪便倒勾住了城墙的石檐。
两人一前一后,如同鬼魅幽灵般轻飘飘地攀上了高耸的城墙。
兵未至,水曼云利索的收好了飞索,然后和雨寒一同跃下城墙的另一端。
城市里的灯火寥寥无几,安静的要命。城外的夜风也因为城墙的阻隔消褪了几许。
空旷的街道上,雨寒和水曼云健步如飞,直奔镇守此地的将军府。
将军府的前身就是当年大晟统治下的县衙。后来被胡人扩建成了于兵营和帅府于一身的集中营。
这里的白色围墙不似城墙那般高耸陡峭,所以两人不费吹灰之力便攀跃了进来。
将军府里也是一片死寂。半晌的时间也不见有士兵巡夜。
两人穿过几排古木遮掩下的黑暗楼阁,忽然发现前方的一座庞大的宫殿里灯火通明,自宫殿的大门口,有身影窈窕的侍女手持空荡荡的托盘鱼贯而出。于是急忙躲到了一颗巨木后的阴影处。
“镇守月沉城的是拖台大将,”水曼云轻声道,“这厮的排场还真够可以的。都快赶上大晟帝都的王爷了。”
雨寒微眯起了眼睛,“我曾听邱将军说起过,纳达沁部落的首领火茨经常来月沉城久住,那宫殿未必是拖台大将的住所,看样子倒像是火茨的行宫。”
“这倒有很大的可能,”水曼云道,“纳达沁部落久居草原,以放牧为生,生活甚为艰苦,可北国就不一样了,琼楼玉宇,庭院深深,到处都是巧夺天工的豪华建筑,也难怪他们总想着往内地迁移。”
雨寒摇了摇头,“未必是每个胡人都不愿意呆在大草原上的,其实那些被胡人霸占的城市里,还是以大晨子民居多,或许想打仗的,不过是统治者和一些好事者而已。”
水曼云闭上了嘴。她觉得雨寒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忽然,水曼云冷不防的问:“大人,你饿了吗?”
“饿?”雨寒皱了皱眉头,“水姑娘饿了吗?”
“咱们俩可是晚饭都还没有吃呢!”水曼云道,“大人在这里等着,我去厨房给大人弄一点吃的。”
“不好。”雨寒摇头道。
“不好?”水曼云瞪大了眼睛,“什么不好?”
雨寒叹道:“一起去吧!”
水曼云“嘻嘻”的轻笑起来。
两人一路跟踪那些身穿窄袖胡服的侍女,穿过一条蜿蜒曲折的长廊,来到了将军府的厨房。
领头的侍女打开门,一股香沉的气息瞬间涌出,飘到了远远跟随在侍女身后的两人面前。
雨寒也被这奇异的香味震惊到了,暗暗道:“好香。”
可是水曼云却悄悄地用两根手指捏住了鼻孔,“受不了啦,这肯定是肉香!”
雨寒看她这副德行,“你不吃肉?”
水曼云娇嗔道:“岂止是不吃,看到了就想吐。”
雨寒笑道:“那我们还是走吧!”
“不行不行,”水曼云抬起袖口捂住鼻子,“大人现在还饿着嘛,这里有没有重兵把守,找一些食物来填饱肚子又会遇到什么危险呢?只要那些侍女走了,我们就进去,里面也肯定会有素食的。”
雨寒点了点头,“好。”
隔了一会儿,侍女们收拾好厨房后,鱼贯走出了那里。待到走远后,雨寒和水曼云便悄悄地溜进了厨房。
昏暗的厨房里奇香四溢,但雨寒却总是感觉到,这种异香并不同于草原上特有的牛羊味道,总之很奇怪。因为他以前从未闻到过这样的肉香。
此时的水曼云已经开始忍不住的作呕。
雨寒掀开灶台的锅盖,发现偌大的铁锅里,只剩下了混浊的浓汤,上面漂浮着惨白的骨头。
他从一旁的案台上拿起一只铜勺,放在锅里搅动了几下,然后便惊讶的目瞪口呆。
因为,他看到了一只惨白的人手。
随即,雨寒拽起身后水曼云的手,两人一起跑出了这仿佛在刹那间就变得阴森可怖的厨房……
两人逃离了将军府。
尽管有惊无险,尽管无人追赶,但雨寒胸口内的剧烈心跳却始终无法平息。
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人吃同类,而且还做成了美味。那么,吃人的人算什么?
恶魔?禽兽?还是厉鬼?
外面的世界黑暗惨淡,夜穹依然如墨,空荡荡的大街上依然死寂沉沉。
雨寒和水曼云如同没有归宿的孤魂野鬼般,在月沉城的大街上游荡了一宿。
两人熬过了黎明,熬到了天亮。
但是,整座城市中仍然空无一人,沿街店铺的大门一并死死地关闭着,苍茫的道路上只有冷风残叶相伴。
来到一家落拓客栈的门前,雨寒走上前去推了推,那门竟然自动开了,在看门闩上的铁锁,已是锈迹斑驳。
这里没有人。
那里也没有人。
所有的店铺人家全都没有人。
那么人呢?
都到哪里去了……
为了查清楚这个问题,雨寒和水曼云决定在月沉城里多呆一天,晚上继续夜探将军府,去查清楚城中居民的下落。
宫殿里的夜宴,厨房里的飘香人肉,消失殆尽的城中百姓……
此时雨寒和水曼云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但不巧的是,边疆的天气总是这样瞬息万变,昨天晚上还是阴云密布,今天的夜晚就月朗星稀了。
雨寒和水曼云潜伏在将军府中,伺机而动,两人的目标是挟持一名侍女,然后威胁她说出为什么月沉城中没有百姓,将军府里会有人肉的秘密。
这通常是一种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办法。
昨夜的宫殿,今夜依旧灯火通明,只是在宫殿的门前,多了一群胡服毡帽的彪悍勇士,他们围坐了一圈,圆心的中央升起一团篝火。
两个光着膀子的瘦削男人在篝火的一旁发出奋力的嘶吼,像是两头凶猛的野兽,猛地扭作一团,精悍的肌肉摩擦在一起,发出“滋滋”的声音。
两位斗士尽管不似围坐在篝火旁的勇士那般身躯庞大,相较之下,甚至还有几分南人的秀气,但那凌厉的眼神,迅猛的招式,霸道的呐喊,已经将他们的身份和其他的勇士区分开来。
因为这撕打在一起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大汗火茨,另一个就是拖台大将。
火茨年近五十,狼目鹰鼻,天生的霸王之相,拖台却小他十几岁,和火茨的干练的身躯相比,平添了几分稚嫩。
面对火茨老辣干练,势不可挡的屡屡进攻,年轻的拖台毫不畏惧,一双皎若星辰的眸子迸射出可怕的寒光,他见招拆招,左拦右挡,硬是和火茨拼了一个不分伯仲。
勇士们纷纷发出赞叹叫好的声音。
雨寒和水曼云躲在远处颓废的花林阴影处,冷冷的瞧着这一幕。
两人的眼神冷,身体更冷。因为两人已经是一天一夜没有吃饭了。
不过他们却并不觉得饥饿,每当想到那肉汤里的人掌,两人就会饿意全消。
水曼云靠近了雨寒的身子,轻声道:“冷。”
如果换作常人,说不定会把水曼云抱在怀里,可是雨寒却不为所动。他知道自己绝不能碰这个女人的。
他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也是个男人。心中偶尔也会升起对女人的渴望。
只不过,任谁经历过他的过去,相信很多男人都不会在存在这种超出情感之外的邪念……
一个经历过生离死别,新仇旧恨的男人,卑贱而屈辱的活在这个世界上。
――为了报仇,他放弃了本可以孑然一身,逍遥自在的浪子生涯,为了报仇,他赌上了自己的青春,甚至生命,甚至一切的一切。
――为了报仇,他默默祈祷着那好像从来都不存在的天神,保佑他平安度过每一个难关,但同时他也仿佛和天神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
――那就是,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
――与其说相信,倒不如说是一种能够支撑他走下去的信念!
――如果在整个复仇的过程中,他变得和那些仇敌一样,不相信三尺以上有神灵,不相信善恶终有报,变得唯利是图,不择手段,那么他将无法面对自己那善良的先人们,这才是他人生最大的失败。
每当他看到那些衣冠楚楚的仇人,有的冷漠无情,有的假仁假义,有的落井下石,有的投其所好,他就真的好害怕自己有一天会活成这些人的样子。
为什么坚持,想一想当初。
这条路虽然不好走,但他已经在朝着目标缓慢的前进了……
过了很久,篝火旁的众人终于停止了喧哗,消停了下来。
在这冷月的映照下,周遭的勇士们依稀可以瞧见,火茨和拖台裸露的胸膛上,脊背上,流淌着的茂盛的汗珠。
两位侍女各自端来一套舒适的貂毛裘衣,分别披在了火茨和拖台的肩上。
两人身后的宫殿门前,忽然从远方的走廊尽头走来了一队骄勇的士兵。待到近了,只见领头的两个士兵中间,居然站着一名蓬头乱发,被绳索重重捆绑的女子。
拖台看了看那女子,又看了看火茨,诡笑道:“大汗,你看这名女子如何?”
火茨走过去,撩开那女子的乱发,抬起她的下巴,但见这女子虽一脸惊骇,战战兢兢,但却着实是一位朱唇皓齿,峨眉美眸的美人胚子。
“哈哈哈……”火茨的目光变得邪恶起来,“拖台,你别急着告诉我她是谁,让我先猜一猜。”
“好!”拖台点头笑道。
“你那天在烟赤城虽然没有成功杀掉邱半山,但事后你对我说,邱半山这次回大晟的帝都,把他的女儿也一并带来了北疆,你说那天晚上的月光就跟今晚一样明亮,虽然没有看清他女儿的相貌,但观其身影轮廓,就已经知道必然是个惊世骇俗的大美人儿,我看这小娘子,该不会就是邱半山他女儿吧!”
“正是!”拖台一脸的兴奋,“大汗英明!”
“哈哈哈哈……”
冷月凄迷的暗夜远处,雨寒虽然看不清月婷的那张脸,但却听到了拖台和火茨两人声如洪雷的对话,他的一颗心猛地紧缩,又开始剧烈的跳跃起来。
“你怎么了?”水曼云问。
雨寒微眯起了眼睛,“我现在才终于知道,那天晚上在烟赤城劫杀邱将军的那个年轻人就是拖台。只可惜当天晚上和他相距甚远,没有看清他的相貌,如果……”
水曼云道:“如果那时候你和邱将军都认出了他是大将拖台,你就会杀了他对不对?”
雨寒摇头叹道:“现在说还有什么用?”
水曼云盯着宫殿门前的那个被绳索束缚的女子,“那个女孩子难道是邱将军家的千金?”
“就是她。”雨寒点头道。
“怎么搞得……”水曼云的秀脸上也出现了焦
虑之色。
但见这时,火茨看着拖台,面露疑色,“拖台,如今的暮云城戒备森严,藏龙卧虎,早已不是当年的暮云城,你且快快说来,你究竟是如何把这小娘子从龙潭虎穴带出来的?”
拖台道:“自从上次我见到这位小娘子后,便有了把她借花献佛的打算,于是托付给我们派去潜伏在暮云城里的密探,让他们多加留意一下这位小娘子,结果他们发现,每天黄昏,这小娘子都会偷偷一个人跑到暮云城外的山丘上眺望西方,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呵呵,现在想来实在惭愧,咱们的勇士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她带来了,实在是胜之不武!”
西方,正是月沉城的方向……
“哈哈哈哈……”火茨狂笑道,“兵不厌诈,又有什么胜之不武的?”
“无耻!”远处的水曼云冷冷地愤恨道。
“他们都该死对不对?”
“没错!”
水曼云肯定的点了点头,但她却在这时意外的发现,雨寒的剑眉紧锁,整个人似乎僵硬在了那里。
“你想要救人?”
雨寒的头又点了一下。
“如果救人的话,”水曼云凝眉道,“我们就很有可能都出不了将军府了。”
“不,我自有办法,”雨寒沉声道:“今晚你只需要找个侍女,问清楚城里那些消失的百姓都去了哪里,然后你自己逃出城去就可以了。”
水曼云微眯起了眼睛,“你真的有办法?”
雨寒再次点头道:“有的。”
“你真有办法?”
“咱们还是暮云城见吧!”雨寒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