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不要在动手了！”裘庇泪眼滂沱的看着金科，“我说，我什么都说，我卑鄙，我无耻，我不是人，我实在不该抱有侥幸心理······”
他低泣着，用嘶哑着声音接着道，“萧大人说的很对，有时候你想做个好人，也是身不由己啊！”
雨寒看着他，颇为惋惜的摇了摇头，“裘大人慢慢讲来，你是如何身不由己啦？”
“诶，”裘庇点了点头，这时候，看上去仍旧怒火中烧的金科，刚刚挪动了一下，他以为金科又要打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急忙将身子蜷缩一团。
金科比划了一下拳头，摆出了要揍人的架势，随即又收回手来，怒道：“还不说！”
“好，好好，”裘庇用感激的眼神看着金科，叹道：“想当年，也没多少年，就是我刚刚中了进士前三甲的那一年，那时候朝廷还未曾公布进士榜单，我和同行的考生都在四海客栈等朝廷的消息。每天百无聊赖，就经常聚在一起东拉西扯的侃侃畅谈。”
“我还记得那是个下着鹅毛大雪的晚上，晚饭后，我回到客房，正准备脱衣服睡觉，就有两个官差打扮的人找到了我，对我说，朝廷有大人物想要见我。我心想，我这样一个不入流的小人物，又怎么会有大人物知道我是谁，但看那两个人都腰佩宝剑，气势不凡，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官差的气质，于是就迷迷糊糊的跟他们去了。”
——“出了四海客栈，绕着皇宫走了没多远，便来到了一座甚是阔绰的豪宅门前，我抬眼一看上面的匾额，只见那上面写着‘王府’两个字，起初我还以为这是哪位王爷的府邸呢，后来一寻思不对呢，怎么没有封号？进去以后，见到了这里的主人，我才知道，原来我来到了当今吏部尚书王秋玉的家里。”
雨寒听到王秋玉的名字，心头为之一振，再看金科，两只眼睛都快从眼眶中瞪出来了。
裘庇接着道：“起初，王秋玉问我，为什么要在四海客栈攻击他们曹王两家，我说没有啊，我只是一介寒门考生，又怎么敢去攻击一个朝廷重臣，这不是找死吗？王秋玉对我说，你就是在找死。然后就有两个士兵走进我们谈话的房间，要把我抓走杀了我。”
——“在出仕以前，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以后如何和鱼肉百姓的曹王两家作对，即便是日后被他们诬陷，诽谤，甚至到了要砍我脑袋的地步，我也会杀身成仁，英勇就义，可是就在那一刻······那一刻，我怂了，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这么的怕死！ ”
说到这里，裘庇已是嗷嚎大哭。
或许是冷面金科的那一拳，彻底的摧毁了他的意志，让他褪去伪装，显露出了他懦弱的一面，总之在这两人面前，他已无需伪装，就像是他当年见到玉面君子王秋玉那样，在卑微的乞求中恳请王秋玉饶他一命。
之后王秋玉的确饶过了他，非但如此，还赏给了他一个七品知县。
只是他走马上任的那座城市，多是地痞无赖，恶霸横行，去了以后他才知道，原来他不只怕王秋玉，还很害怕当地的黑恶势力。
自此之后，他开始敷衍百姓，曲意逢迎当地的恶霸。
毋庸置疑，此时的他，心中的那根准备良久的底线已经全部沦丧。
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只会假仁假义，满口空话大话的丑恶小人。
甚至，他以为这就是所谓的人生。
事实上，他在当地百姓的心中，早已是个臭名昭著的人了，可是他一点羞愧心理也没有，反而因此沾沾自喜，为自己的口才，为自己的审时度势，趋利避害，趋炎附会为之骄傲。
后来王秋玉派人给他送去一封密信，外加一本账簿，在密信中告诉他该如何如何行事，他在一次坚定了自己当初向王秋玉的求饶，以及后来所有卑鄙无耻的作为，都是无比正确的选择。
因为他意识到，只要他揭发检举了水侍郎联合各级官员贪污公款这件事，他必定会飞黄腾达。
不过后来······他竟然成了这阶下囚。
真是世事难料啊！
至于，王秋玉为何会在暗中操作让裘庇中了进士，尽管他的才华并不出众，只得了殿试前三甲最后一名，但是却安排他做了知县。事到如今，裘庇也想不太明白，只是模糊的感觉到，或许是因为他的原则太容易被打败，所以对于王秋玉这样的人来说，比较好操控罢了。
不应该就这么简单的。
可究竟为什么不简单， 辛铭也想不明白，炎君同样想不明白。只有雨寒最明白。
——这不过是一场权力的游戏罢了。其实王秋玉的心思很简单。
——你认为我不是好官。那好，我去让你当官。看看你怎么当。 你迟早会明白，做人难，做官更难。
——你在外面诋毁我的名誉，讲我坏话。我不直接杀你，那样的话，我就是真的是个坏人了。我也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让你成为坏人的机会。我不去诋毁你，到时候自然也会有人诋毁你。
——我会让你活成你当初最讨厌的那个人的样子，让你也尝一尝别人的唾液。
这就是王秋玉的权谋。在常人看来根本无法理解的诡计韬略。
事实就是如此，很多人其实活着活着，就活成了自己当初最讨厌的样子。
但是，很多人还是很渴望有这样的一个机会的。
王秋玉不过是给了裘庇一个这样的机会而已。
事后，当雨寒把自己的这番见解告诉炎君和辛铭后，两人同时大吃一惊，他们相信，是相信，只是不愿意相信雨寒竟然会洞察王秋玉的奇怪心思。
雨寒当然不会告诉他们，在自己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曾跟他和母亲，提及帝都四君子的那些阴谋手段。
而他的父亲之所以平步青霄，就是因为帝都四君子也想让他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即便是无法改变父亲这个人的初衷，若在想攻击父亲，也必定会找到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的。
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父亲，就是当年被帝都四君子陷害致死的大理寺卿萧林枫。
他当然有他的理由，有他不能对别人讲的难处。
裘庇的“真情流露”，其实并不能把王秋玉怎么办。但经过大理寺的散播，他也丢掉了“君子”的声望。
有人说，他这样做，其实是想害死自家的兄弟王子仁，然后霸占了兄弟的几位娇妻，这是很胡扯的说法，不足以当真。
也有人说，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本来是想对付夏炎君，没想到却害死了自己的兄弟。
唯独说他大义灭亲的人没有，因为他指派的那个裘庇是个可怜的昏官污吏。
一个大义灭亲的君子怎么会和昏官污吏扯上关系？
乾道二十一年的春天，帝国发生了一件大事。而这件大事，足以让全国的百姓在私底下欢呼跃雀，因为一代莫言君子曹公玺生病死掉了。
他的死，的确很突然，之前被传出他心脏不太好，一直在家卧床休息。
乾道帝指派了太医院的太医亲自前往曹府为他治病，经过诊断，才发现他不止是心脏不太好，他的身体长满了骇人的恶疮。
起初只是后背上一个并不太显眼的水痘，府中的大夫为他开了几副排毒的草药。
可惜没过多久，那些恶疮开始在他的身体上开枝散叶，一发不可收拾。
太医院的大夫，用了帝国最好的草药配方制成药膏，涂抹在他的恶疮上，然而一个部位没有了症状，另一处又冒了出来，那些恶疮就像是有了灵性魔力一般，无论怎样，都无法彻底根除。
终于，曹公玺死了。
临死前，他行将就木，气若游丝的躺在病榻上，拉着小儿子曹少京的手，用异常吃力的声音，一字一字的告诫他，如果自己在晚走五年，或许大业皆可谋，不过现在已经晚了。
——因为现在乾道帝幡然顿悟，开始在暗中重整旗鼓，朝廷局势发生了变化，所以，在他死后，曹家必定会退出帝国的朝野。
他的意思就是，不希望曹少京入朝为官。
当他看见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曹少京露出不情愿的表情，当即大动肝火，狠狠对儿子说：“如果你不同意，你迟早会在朝廷里死无葬身之地！”
或许是这句话耗尽了他所有的阳气，他用焦急而迫切的口吻，厉声讲完后，便一命呜呼，撒手尘寰。
他的妻子萧夫人自然明白丈夫曹公玺的心中所想。
虽然她终年待在佛堂里带发修行，但朝廷里的种种风吹草动，她或许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的知道。
一只狐狸闭起了眼睛，如果你认为它是睡着了，那就大错特错了。
她认为丈夫不让少不更事的少京入朝为官是对的。
这其中的缘由，还需慢慢道来。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你一旦做错了，就永远没有办法在回头。你只能一直错下去。
除非你选择了死亡。
当初之所以选择那样对待太zu皇帝李元宗，选择用卑劣的手段暗杀他。
——是因为曹王两家实在是逼不得已，他们早已看出了李元宗要把手里的屠刀，对准当年和自己一起打天下的兄弟。
太尉叔太平是个何其精明之人，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个道理他比谁都了解，所以他很早就提出了致仕。
可是曹王两家却不能，因为他们为这个帝国付出了太多的资本，险些把自己搞得家徒四壁，山穷水尽，所以他们要在这个百废待兴的帝国身上索取回来。
何况，朝廷士族当政，曹王两家一呼百应，而“贱民”出身的晟太zu，在曹王两家的眼中，不过是个下贱的寒门子弟罢了，曹王两家犯不着怕他，所以太zu和曹王争斗的结果，是以完败收场。
不过，当初曹王两家的如意算盘，打的的确很好，他们扶持了乾道这个傀儡皇帝，日后照常把持朝政，两家独大。可是，他们却忘了，他们自从暗杀了李元宗的那天开始，他们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夺权者。
历朝历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夺权者们，若不是夺得彻底，最后黄袍加身当了皇帝，结果就会是罪诛九族，满门抄斩。
可是曹王两家却无法彻底的夺权，走向那个至尊无上的宝座。
因为他们不是一家人，夺权之后，帝国的朝廷也断然不会出现两家皇帝。
然而，乾道帝虽说是傀儡皇帝，但王朝的主人不可能一直都是傀儡。
且看他的几个儿子。
太子李辛铭，胸怀大志，为人高傲，如今不但有大理寺效命于他，远在南境的镇南将军叔行健也是他的老师，对他一向忠心耿耿。
景王李辛泰，非常善于笼络人心，外表虽仁义宽厚，见到任何官员都会谦卑又加，实则是在笼络人心，其城府，不可估测。
——当年太祖在推翻前朝的统治初期，也非常善于笼络人心，可后来做了皇帝，当年的谦卑之态早已不复存在。
历王李辛源，是乾道的所有皇子中最让人捉摸不透的人了，他不屑于结交任何官员，也从来不和其他的皇子有任何联系。
——太子当年组织皇子对抗曹王两家，历王不参与。每年都会死去一位皇子的“诅咒”在宫廷上演后，机警的景王马上察觉到太子很有可能会成为下一位死者，到处结交重臣，然而历王同样没有任何动静。
最可怕的是，他的母妃是玉面君子王秋玉的亲妹妹。而他，是王秋玉的亲外甥。
高傲的太子和谦卑有礼的景王，无论谁会成为下一位皇帝，对于曹王两家，都代表着一种不安定的灾难。
若是历王胜出，到时候，对于王秋玉这位舅父来讲，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可是对于曹家，并不意味着它是一个好消息。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现在不甘心做傀儡的乾道帝，也在暗中秘密集权。
——他杀了王子仁，就是最好的证明。
总之，帝国的天空就要变得波诡云谲了，现在对于曹家来说，最好的方法就是“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