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玺死后,被安葬回了老家株洲。
与之一道远行的是萧夫人和二世子曹少京。
虽然乾道帝再三挽留,并擅作主张,更改太祖时代遗留下来的异性不封王的规矩,将继承父亲公爵之位的曹少京封为“魏王”,暂领户部左侍郎一职。但仍然没能留得住这对去意已决的母子。
乾道帝是真心的。
他真的希望曹少京留下来。
但是萧夫人可没那般天真。
少京不过二十多岁,自幼养尊处优,任意妄为,做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少爷还是力所能及,绰绰有余的,可是让他这个年轻人去一步登天,这不是摆明要他的命吗?
干不来就意味着你会被摔下来,甚至会被摔死。
皇帝这一招真是绝了,他明知道少京人少言轻,没有其家父曹公玺的威严和能耐,压制不住朝廷的那帮官员,却故意给他创造树大招风的机会,到时候自然会有很多见风使舵的人等着踩着他的尸体往上爬。
即便没有,皇帝也会制造机会让它有的。
可是,正如同曹王两家动了暗杀太祖李元宗的心思那天开始,最后真的做了,这条路,究竟还能不能回头?
萧夫人不确定,但她现在必须带着唯一的儿子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曾经的“帝都四君子”就这样随着笑面君子的伏法,和莫言君子的病逝土崩瓦解。
一把椅子上有四只腿,少了其中一只就会站立不稳,可是偏偏还未来得及修补,又少了一根。
雪上加霜。
火里添碳。
想要彻底击垮他们的太子党,并未就此收手。
伏法认罪的裘庇道出了和玉面君子王秋玉的关系后,对于王秋玉来说,不能不算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至于他王秋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文武百官自然是心知肚明,他为人的确很阴毒,但在这之前没有人敢在背后议论。因为好多人巴结他都来不及呢。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因为朝廷局势发生了变化。
谁都知道大理寺那位夏大人是太子的心腹,而且做起事来老辣干练,对待对手穷追猛打,死咬不放。甚至,为了达成目的不惜荡尽万贯家产,这样的狠角色,前途当然不可限量。
太子也必然会在他的扶持下咸鱼翻身。
事到如今,以前巴结王秋玉的那些人,到现在没有一个人在敢登门拜访了。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心腹,也是生怕大理寺下一步会搞一些黑材料,将屠刀对准王秋玉,到时候恨屋及屋,殃及池鱼在所难免,有的急于和他撇清关系,有的时不时的问他,――是不是,应该想个惩治夏炎君的办法。
这样的问题,冷轩也曾在私底下问过王秋玉一次。只不过加上了“还得”两个字。
――他们毕竟已经算计过夏炎君一次了。
他们二人,其实早在多年前就有隔阂,冷轩还未曾和曹王两家的翘楚领袖,并列帝都四君子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王家兄弟对他很不友善。
是他的才能,和彼此的利益让他们走到了一起。
是危险让他们选择再度联手。
春寒料峭的晚上。一场朦胧的细雨过后,迷雾笼罩了整座帝都,如同梦魇般的肆意游离。
王府。阴谋如夜,昏灯如豆。
“上次我们对付夏炎君,你失去了黎若水,我没有了弟弟,你现在又找我来说这件事,你还想怎么样!是不是把我们也一起搞掉才会满意?”
王秋玉愤恨的盯着冷轩那双混浊的双眼,接着道,“你难道不知道很多人其实不会死,是因为他们自己在找死吗?”
“你去找死,总比死亡找你来要好太多了,”冷轩叹道,“难道不是吗?”
王秋玉疑声道:“谁要杀我们?皇上?不能够吧?现在他又放开了朝政大权,整天忙着炼丹成仙,你从哪里看出他要杀我们的迹象了?”
冷轩冷笑一声,道:“他离不开我们,并不代表太子就会放过我们。区区一个夏炎君,又何足挂齿,我们要对付的人是太子。”
王秋玉看着他,“我想,只要我们从此收手,太子就会和皇上一样,对我们既往不咎。”
“你说,”冷轩讥讽道:“人一旦进入阿修罗地狱里,又有谁可以独善其身,最后全身而退?”
佛教中有六道轮回。
阿修罗是第二道。位居天道之下,人道之上,本性善良,福报深厚,和天道享受同等待遇,可是贪嗔痴心太重,常常欲求不满,兴妖作怪,多疑善变,将己之所欲施于人,是六道轮回中最为好勇斗狠的好战分子。
“阿修罗?”王秋玉的心底升起一阵寒意,“冷君子,你在讲笑话吗?”
冷轩摇了摇头,讥笑道:“当然不是在讲笑话,如果王君子认为和我们作对的人是大善人,日后会对我们慈悲为怀,那就尽管听天由命吧!”
王秋玉双眸微阖,颔首道:“我以为你说的阿修罗是你自己而已。”
冷轩笑道:“不错,是我,可你和那位夏大人不也是吗?”
王秋玉反问道:“你既然相信佛家的六道轮回,你当初又为什么非要来朝廷趟这滩浑水呢?”
冷轩冷冷一笑,道:“每当我看到了夏大人,就看到了当年的我。很多时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难道不是吗?”
王秋玉沉默了下去,似乎是在思考冷轩这句话对不对。
――夏炎君究竟是不是第二个冷轩?
如果是的话,一有机会,他还要不要致夏炎君于死地。
“在下告辞!”冷轩拂袖转身,欲走出昏蒙的房间。
王秋玉沉默不语的看着他走向木门,忽然道:“你说……皇帝为什么会把朝廷大权重新交给我们?那天晚上,他本可以夺权成功的。难道真的是……”
冷轩笑了笑,转过身来,重新走回王秋玉的身边,“你一开始说的没错,他的确是忙着羽化飞仙。”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我听内务府的王公公说,皇帝正在修炼一种可以长生不老的道家仙术,现在,权力江山对于他来说都是浮云,他不在乎的。”
王秋玉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你真的是听王公公说的?”
冷轩点了点头。
王秋玉不信,但他没有在问下去。
――或许皇帝的身边仍然潜伏着太虚门的死士。而且此人是皇帝的近侍。
因为他也问过王公公,皇帝为什么不上朝,但是王公公却告诉他,皇帝虽然不上朝,但并不代表不做事,现在中书令曹大人不在了,朝廷的重担一下子落在了皇帝的身上,他老人家每天要在仙苑批阅奏折到很晚才会休息。甚至都不去临幸后宫佳丽。
然而冷轩告诉他的却是另一番话。
不能不说,冷轩说的更加贴近事实,因为皇帝身边所有的人都不可能会讲皇帝的坏话。
能讲这种话的只有一种人,就是能够背叛皇帝的卧底。
然而此人却未必是王公公。
“消息准确吗?”王秋玉问他。
“非常准确。”冷轩道。
王秋玉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沉吟道,“皇帝的怪异行为才能说得过去。他其实很乐意做一个傀儡皇帝。”
“对,”冷轩点头道,“有人给他做事,他才能有时间做他想做的事情。”
“所以,”王秋玉道,“这才是他没有夺权的真相。因为他觉得我们对他构不成威胁。”
冷轩道:“我们当然对皇帝构不成威胁,只是因为走上了这条路,我们没有办法不去自保。”
王秋玉频频点头,叹道:“你说的一点没错啊,曹大人壮大家业那些年,我们王家也只能跟着他一起干,不然就不是同流合污,到时候他在派几个太虚门的死士,把我和子仁暗杀了,在培养王家子弟里的两个傀儡,你说到时候我又该如何自保?”
冷轩的脸色一时间变得很难堪。他知道这是王秋玉在暗打机锋,说他的不对。也知道王秋玉是在有意推卸责任,将所有见不得人的丑闻通通归到他和曹公玺的身上。
他认为王秋玉这是得了便宜卖乖,但他和上次一样没有反驳。
冷轩叹道:“皇帝的敲山震虎,当初还真是吓到我了。”
“我们对他的确太大意了,”王秋玉也叹息道,“其实他的城府很深。”
“简直深不可测。”冷轩道。
“幸亏他没有把这种心思放在朝政上。”
“要不然我们就全完了。”
两人一同暗笑起来。
笑声作罢,王秋玉的一颗心就此随着冷轩的答案彻底放到肚子里,道:“冷君子,你知不知道夏大人的姐夫就是北疆的镇远大将军邱半山?”
冷轩没有回答,却反问:“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对付夏炎君的办法?”
王秋玉反问道:“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
冷轩叹道:“可是没有你这位吏部尚书,这件事是万万做不成的。”
“你的确很聪明,”王秋玉微眯起了眼睛,“所以你到现在还活着。”
“拜你所赐,”冷轩冷笑道,“凡事只要多跟你学一学就好了。”
“我印象当中的冷君子可不是阿谀献媚的人。”
“我印象当中的玉面君子也从来不曾去夸奖一个人。”
“呵呵……”
“……”
刑部尚书闻信,早在半个月前就向朝廷提出了致仕。
他的主人曹公玺倒台后,他没有底气在留下去。
他和冷轩不一样。冷轩的靠山也是曹公玺,在朝廷同样没有拉帮结派。
但是冷轩比他清廉。冷轩从来不收取任何贪污不义之财,有人想要整他,恐怕并非一件易事。
他却不行,他不是冷轩,没有冷轩的道行和手段,他做不到。所以他心虚。所以他急于回老家。
王秋玉和冷轩几位辅政大臣同意了,就等着皇帝的朱批,乾道反而迟迟没有了消息。
十二天前,乾道帝批了两个字:不准。
王秋玉问其理由,是暂无合适接班人。
吏部向皇帝推荐了诸多人选,但是乾道帝仍旧不同意,理由是,那些人不行,还需历练。
九天前,御史大夫何长鸣突然率领全部御史台官员弹劾刑部尚书闻信,列举三十五条条罪状,大到冤假错案,小到奸淫少女。
乾道帝闻之大惊,即刻指派御史台和大理寺全权调查此案。闻信就此锒铛入狱。
六天前,证据确凿,乾道帝念在闻信曾为帝国重臣,有失国之体面,赐其一杯毒酒,在自家的刑部大狱中自尽。
接下来到现在,刑部尚书之位一直空着,皇帝却没有了任何消息。
冷轩和王秋玉知道皇帝心里打的什么如意算盘,这当然是想让太子党里那位大理寺卿夏炎君更上一层楼。
但是乾道帝不说,他是在握紧拳头让王秋玉和冷轩去猜。
猜对了,就是他信得过的重臣。
猜对了,是猜对了。都是老狐狸,自然一猜就对。
但是操纵官员升降大权的吏部尚书王秋玉,却迟迟在那里装傻充愣。他们担心皇帝此举表面看起来不过惩治提拔官员,实则是在逐步培养自己的势力。
倘若不是冷轩找到他,跟他道出了皇帝现在的真实处境,心之所向,他是绝不会向乾道帝上书提议提升夏炎君的。
乾道帝隔日便准奏了。
福兮祸之所伏。
只是沉浸在胜利当中的太子一党,并未察觉到有什么危险的存在。
春风渐暖的晚上。华灯初上的夏府。深庭寂寂,花香幽来。
木门敞开的厅堂内。
辛铭和炎君明月夜下,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只有雨寒,却并没有附和着他们二人一同开怀畅饮。
他独坐在案台那里,皱眉,苦思。
其实算不得居安思危,他总觉得在这场胜利的背后,似乎有哪里不对……
他再次回想起自己那个平步青霄的父亲萧林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