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君被抓去特务机构神月门的那个晚上,事先辛铭和雨寒并没有得到任何风声。
就像是炎炎夏日里的一场狂风暴雨,毫无征兆般的骤然而至。
那是个哀雨如丝的正午,阴凉的绵绵细泪中夹杂着幽浮的薄雾,炎君被押往刑场,斩立决,和他一同秋后问斩的,还有他的姐夫邱半山。
两人自从乾道十八年冬日一别,几年内从未见过面,任谁都没有想到,他们一见面,竟然是满腹悲凉愤恨的共赴黄泉。
这是后话……
话说弹劾闻信的御史大夫何长鸣,在朝廷向来孑然一身,无党无派,也从没有为了一己之私贪污受贿,不过他却有一个常人无法企及的本事。
此人很擅长察言观色,见风使舵。
皇帝突然善心大发,再三挽留宰相遗孤,御赐曹少京异性王爷,没有准奏刑部尚书闻信的致仕,这让何长鸣从皇帝这一系列反常的举动中窥到一丝先机。
即是,皇帝要对曹党动手了。
所以他命御史台所有官员密不透风的搜寻闻信徇私枉法的证据,不费吹灰之力的斗倒了闻信,让炎君顺利的升任刑部尚书。
朝廷里像他这样的官员并不在少数,只是没有他的机警和魄力。
不过,既然何长鸣开辟了这条投机倒把的先见之路,还是有很多平时默不作声,关键时刻痛打落水狗的官员纷纷效仿,推波助澜的。
现在刑部是炎君的,大理寺是他的大本营,御史台的何长鸣压对了砝码,暗地里对炎君言听计从,导致三法司珠联璧合,同仇敌忾,大晟王朝的法制,结束了长达二十多年的曹王两家统治下黑白不分的阴霾局面,一时间恢复了生机勃勃的迹象。
在炎君雷厉风行的清廉执法下,满朝文官纷纷倒戈相向,一时间,弹劾检举不良官员的奏折堆满了皇帝的案桌之上。
其实这些奏折都是冷轩和王秋玉两位太傅批阅好了的,只需要皇帝按部就班,朱批一下就可以了。
皇帝只是随便翻看了一下,随后便吩咐长侍王公公,“你去,把南经叫来。”
也只有冷轩和王秋玉知道皇帝的亲笔朱批,其实都是出自南经的手笔。
早在乾道初年,皇帝也曾斗志昂扬,每日早朝,对待国家大事亲力亲为。
虽表面与帝都四君子毕恭毕敬,实则阴奉阳违,暗中秘密创建特务机构神月门,试图通过间谍暗杀等机密之事铲除朋比为奸的帝都四君子,然而后来却以神月门最终敌不过太虚门里神出鬼没,匿于无形的死士,以失败告终。
此后,皇帝便斗志颓废,一蹶不振,接连加封帝都四君子太师太傅公伯侯爵之位,将手中的权力分给了他们,并为此美其名曰,无为而治。
他终日和道士躲在后宫蓬阙阁内炼丹修仙,而后又将蓬阙阁扩建成了仙道苑。面对帝都四君子拟订后呈交上来的奏折,他经常是大笔一挥,一概而过。
但就在乾道九年,帝都四君子忽然发现每日皇帝朱批后的奏折,笔迹有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变化,就像是被人刻意模仿过的。
四君子找来了之前被皇帝批阅过的奏折,经过相互比对,终于确定了,这字迹前后并非出自皇帝一人的手笔。
四君子经过秘密排查乾道帝身边的近臣长侍,终于得知代替他行君王职权的那个人,就是特务机构神月门的首脑南经。
在四君子的眼里,皇帝不过是个被架空权利的傀儡,按理说应该活的小心翼翼,风声鹤唳才对,可为什么他能如此的相信一个人,在当时四君子的眼里,也是万万猜不透的。
南经独自一人走进了仙道苑。
此时月色正浓,夜里的春风饱含着无限暖意,皎月繁星如冰凌般耀眼夺目,炼丹房上方却云蒸雾绕,正厅敞开的屋门上方,匾额上“蓬阙阁”三个烫金大字,在月色与气雾的交错中,忽明忽暗,褶褶生辉。
哈欠连连的王公公站在门口肃穆而立,瞧见南经进来了,立刻躬身媚笑道:“南大人,来找皇上吗?”
作为皇帝的贴身长侍,无论到了哪里见到别人,都会是趾高气昂,盛气凌人,绝不能丢了皇帝的颜面,即便是见到当年意气风发的四君子,惹不起躲得起,自然也不能点头哈腰。
可王公公唯有见到南经,才会是这般阿谀献媚之态,足以证明南经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南经勉强笑了笑,表情中似乎带着一丝无奈之感,“是的,陛下在里面睡了吗?”
王公公歪头叹息,凑近南经的耳边,小声道:“哎,正在和大仙人炼制什么什么紫金丹,奴才不懂这些,前些时刻还在劝皇上不要熬夜,您是不知道呀哎呦喂,皇上是一个字都不吭,默不作声的往外走,奴才紧随其后,可刚出了这大门口,皇上转身就是一脚踹趴下了奴才,张口就骂奴才不要打扰了大仙人的元神出窍,真是吓死奴才了……”
南经抿嘴笑了笑,随即长叹一声,道:“哎,如果不是紧要之事,在下也是万万不敢惊动了皇帝的清净。”
“紧要之事……”王公公平时很少听到南经说找皇帝有紧要之事,当即瞪目捂嘴,“那老奴还是在进去招惹一回皇上吧,皇上可是说了,举天之下,唯有南大人无论何时何地要见龙颜,都必须不能耽搁一刻呀。”
“好,有劳王公公了。”
“哪里话。”
王公公进去了,不一会儿,皇帝神情严肃的走了出来,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困意,背着双手带着南经穿过花林幽径来到偏殿。
厅堂里面灯台三五,烛火通明,高贵的紫檀木器具布置的井然有序。这里,是皇帝召见股肱重臣的地方。
两人分别坐到了深红色茶几的两侧,王公公小心翼翼的沏了两杯热气氤氲的茶水。
南经从袖口里掏出一叠奏折,摆在了皇帝的面前。
他呆呆地看着皇帝。
皇帝打开了其中一本奏折,怪哉,原本明亮的眼眸顿生困意,一时间,莫名的疲倦之态似是黑夜般向他袭来,只好无奈的摇摇头,叹道:“南大人啊,你送来这么多奏本,朕一时间哪里看得完呀,你还是很朕说说,这一堆破事都是什么玩意儿。”
南经咧着嘴,露出无奈的笑容,皇帝一向说话不讲方式,他也只能接受。
“好吧,简而言之,只有两件事。”
“哪两件?”
南经缓缓道:“一件是,御史台和朝廷六部有很多官员都在弹劾冷轩和王秋玉两位太傅,说他们四君子这些年来把持朝政,欺君罔上,导致民不聊生,怨言四起,应该让三法司出面审查一番,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民怨四起……”乾道摇头苦笑,“严重了,现在天下太平,底层的百姓向来逆来顺受,只要有他们口饭吃,饿不死人,他们就不会念叨朝廷的不是,因为他们不敢。你说是不是?”
南经露出僵硬的笑容,点了点头。
“你呀你……”乾道的眼眸中划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你本性善良,只是太过于对朕言听计从,这点很不好,其实你内心也在为帝国的那些百姓叫冤,觉得曹王两家这些年一直在培养势力,铲除异己,把朝廷搞砸了对不对?”
南经叹息一声,再次点了点头。
“可是……”皇帝微阖双眸,“这浊世沧海,阴阳交替,黑白其实不用你太操心,它们就会自行颠倒,非人力之所为,物极必反嘛,老庄说得对,是亦因彼,彼出于是,彼时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不可,方不可方生,是以圣人而不照由天。”
南经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想这乾道帝自从迷恋上道教长生之后,每次和他谈话都会扯上一些玄机之说,搞得他根本接不上话,也只能姑妄听之。
“哈哈哈……”乾道目露得意之色,“就知道你听不懂,其实啊,这就是道家所说的天道无常,无为而治,你再看看他们,哪里还是当初的曹王两家,王子仁死了,曹公玺也死了,非但如此,在那曹老头儿临死前些日子,还曾和王秋玉一起递上自我检讨的奏本,向朝廷归还了一部分家族土地,就连南境的水上贸易都立誓永远不在掺和,那个忠于太子的夏炎君很有能耐,一出手就动摇了他们的根基,真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现在他们哪里还有能力抢朕的皇位?”
南经听到皇帝在说曹王抢他的皇位,当即惊恐失色,瞪大了眼睛。
“朕不是小家子气,没有跟你开玩笑,”皇帝笑了笑,接着道,“王家兄弟向来行事乖张,得寸进尺,但他们还没有称雄天下的野心,充其量,不过是想光耀门楣,造福子孙后代罢了,可是那曹公玺,此人的确是有谋朝篡位的野心,若不然,他也不会有那么大的手笔暗杀朕的父皇!”
讲到这里,南经额前已冒出层层冷汗。
按理说这种话皇帝实在不应该说出口的,因为当年太祖被暗杀后,皇帝之所以能顺利登基为帝,可是曹王两家一手操办的。
南经心想,大概是皇帝出于相信他,而现在的局势对皇帝来说实在是春风得意,才说话这般不着边际吧!
皇帝眼中愤怒的阴鸷之色褪去,继而嗟叹道:“好在这些年来,不甘心屈于人后的王家兄弟一直都在牵制着他,所以他最终没能得逞,他是没这个福分也没这个命啊!你也看到了,这就是他贪得无厌的下场,得了不治之症,浑身长满了恶疮,你说,这是不是大快人心!”
南经叹道:“曹老头儿的确该死啊!”
皇帝眼中的嘲弄之色渐浓,又道,“不过,现在那些百官也真是成了气候,这些年来在曹王两家的领导下没学会别的,就学会了趋炎附势,投机倒把,你觉得呢?”
他在问南经。
南经皱眉想了想,道:“其实……以前官员们有好多人都是敢怒不敢言,好不容易苍天有眼,让曹王两家失势,官员们若是此刻不出头,恐怕也不配做官。”
“那你呢?”皇帝问他,“你出头了吗?”
“没有。”
“为什么?”
“微臣和其他那些官员不一样。”南经叹道。
皇帝点了点头,“你做的很对,在朕没有决定以前,先收好你的刀,不要拿出来做没用的显摆。”
南经颔首称“是”。
“那不知……”他接着问,“现在这些奏本摆在眼前,陛下觉得应该怎样处理?是办还是不办?”
皇帝沉吟片刻,道:“冷轩和王秋玉看到这些弹劾他们的奏本,他们是怎样决断的?”
南经笑道:“他们同意了。”
“呵呵……”皇帝颇为得意的笑了,“朕就知道他们会同意,但是……”
南经问:“但是什么?”
皇帝道:“但是朕不办?”
南经起身跪倒在皇帝面前,骇然道:“陛下,只要陛下大笔一挥,铲除帝都四君子指日可待,如今可是天时地利人和啊!”
“放肆!”皇帝怒道,“把这两个老家伙除掉了,以后谁来给朕干活?指望他们,做梦去吧!自古以来,有能耐的人哪个没有野心,没有野心的人办不成实事儿!你给朕起来,以后你在朕面前再说要办冷轩和王秋玉的话,朕就砍了你的脑袋!”
南经战战兢兢的站起身来,坐回了原位。
“对了,”皇帝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你所说的奏本上的第二件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