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阴霾的乌云,如同张牙舞爪的魔鬼,从远方的天际悄然而至,遮住了正午的阳光,也低压压的笼罩在了暮云城外,大晟军队的头顶上空。
叔保京和邱半山并驾齐驱,看着朔风中的雨寒孤身一人,手无寸铁,步履缓慢走向了暮云城。风的线条将他的影子勾勒成了一片飘渺的残叶。
那偌大的城池,仿佛一只侧卧在那里的慵懒怪兽,在静静地等待着将渺小的雨寒吞噬。
叔保京的嘴角,又划过一抹阴冷,残酷的笑意。
邱半山斜眼看了看叔保京,又目视着前方那孤零零的雨寒。或许是恻隐之心发作,他竟隐约意识到,原来雨寒是那么的可怜。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被一个胸怀大恨的人抚养长大, 不但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种下了复仇的种子,也把他变成了一个为了复仇,不计代价的恶魔。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少年,独自坐在前往北疆的囚车上,甘愿忍受冰雪侵袭,朔风肆虐,苦熬了二十多天,方才来到这战火硝烟的边陲之地。在烟赤城,为了救他和女儿月婷,还有他的随从,不惜动用武功底子力战狂敌,险些暴露了真实身份;在月沉城,又是为了救他的女儿月婷,身中两箭,九死一生,硬是将月婷安然无恙的送回了暮云城……
如果没有这个年轻人,他邱半山是不是已经死了?他的女儿是不是也已经死了两次?
他昨天晚上实在不应该如此对待他的。他为什么没有给雨寒解释的机会?他分明看到了雨寒那一脸的沉痛,悔恨……
即便是雨寒真的放走了水曼云,而且预测到了后来会发生什么事,想利用战局契机让叔保京血债血还,他也可能想不到叔保京会如此蛮干的对大晟将士下死命令攻城,继而造成了那惨目忍睹的尸山血海。
雨寒啊雨寒,你是否是一个为了复仇不计代价的恶魔?还是你千算万算,难免百密一疏?你究竟为什么要放走水曼云呢?
邱半山的心里,真的很需要一个答案……
然而,过了今天,他是否还能在见到雨寒,都还是个未知数。
想也知道,乾道二年的那场灾难——雨寒的师傅就因为被叔保京做局,在和济吉特谈判期间,发生了火灾,导致济吉特恼羞成怒,继而当场要杀了叔保京。
雨寒若是在和呼延谈判的时候遭遇到这种情况,呼延必定也会杀他泄愤。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幸运的逃出来。
邱半山也猜不透雨寒究竟会用什么样的计谋,但看他昨夜信誓旦旦,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应该可以全身而退吧……
或许今日一别,就再也见不到雨寒了,这可怜的孩子······
这个想法,像是头顶上空的那片浓云,就这样,缠绕在了邱半山的心头。
他再次看向叔保京,又看到了叔保京在阴阴的笑,那笑容多像是一只可怕的魔鬼啊!
雨寒走进了暮云城,被两名维克尔士兵押送着前往昔日叔保京的大将军府。
他见到了传说中的呼延大将。
呼延今年五十六岁,粗眉上扬,斜飞入鬓,眼大如斗,宽鼻阔口,有着维克尔人与生俱来的彪悍雄伟,雨寒站在他的面前,整整比他矮了一头,呼延的身子,也可以装得下两个雨寒了。
只是,他的相貌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上十岁。他的脸上布满了苍老的皱纹,披肩的长发白了一大半。而且发际线严重后移,秃掉了半个头。
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所散发出来的那种狡黠,沉着,那种充满活力的激情,让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视。
雨寒直视着他的那双眼睛。
他也直视着雨寒。
两人对视了很久。
呼延道:“见到本将军为何不下跪?”
雨寒冷冷道:“为何下跪?”
呼延用一种冷傲的眼神,饶有兴趣的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问:“你来找本将军,一不禀告姓名,二不说明来意,就这样傻乎乎的站着,就连最基本的礼仪――向强国行跪拜之礼,你也不懂,还问本将军为何下跪,晟国莫不是派了个傻子前来吧!”
这一番话,让厅堂里的维克尔将士集体捧腹大笑。
雨寒目不斜视,依然冷冷的看着呼延,“大晟坐拥北国十九州,一百一十八座城池,而维克尔只占据塞外贫瘠之地,面积不过是大晟的九牛一毛,却为何要以强国自居?”
呼延哈哈大笑,道:“强国和大国的区别就在于,侵略与被侵略的关系,所以维克尔是强国,而大晟这个泱泱大国却是弱国!”
“强国?”雨寒问,“维克尔的国号是什么?年号又是什么?”
“放肆!”呼延怒斥道,“一个国家可以有很多种形式证明它的存在,国号,年号,又算什么?”
雨寒又闭紧了嘴巴。
呼延大喝一声:“来呵!”
厅堂外的空地上,两个维克尔士兵匆匆架起了一口大油锅。随着下面堆积的木柴燃起,红色的烈焰升腾,转眼那粘稠的油锅内便沸腾咆哮起来。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那只是针对于弱国,强国其实是想怎样都可以的,你我都应该心知肚明吧?”
呼延盯着雨寒那双明亮的眼睛,试图从中窥测到他的恐惧,但见雨寒不为所动,仍在无畏的看着他,又道,“所以本将军为你备了一口油锅,倘若你在敢说什么冒犯维克尔的话,我就会立刻把你丢进油锅,你明白吗?”
雨寒冷笑一声,道:“将军若是真的把在下丢进这油锅,恐怕将军今日的下场会比我更惨。”
呼延又是一阵狂笑:“这是你们使臣一贯的伎俩吧?危言耸听,虚张声势,故弄玄虚,实则狗屁不是!”
瞬间,维克尔将士的笑声又弥漫了整个厅堂。
雨寒微微摇头,淡然一笑,“将军错怪我了,倘若在下今天有一句故弄玄虚,虚张声势之言,定当自己前往那油锅,绝对不劳将军动手。”
呼延用疑惑的目光瞧着雨寒,“你既然没有这一套,那你干什么来了?该不会是挂羊头卖狗肉,最后还是这一套?”
维克尔的将士又笑了。
雨寒也笑了,直到所有人都止住了笑声,才缓缓道:“久闻呼延将军驰骋疆场二十年,身经百战,却从未吃过一场败仗,其根本原因,就是因为将军心思缜密,能谋善断,不动如山,侵略如火,就连叔保京大将军,都把呼延将军称作‘北野狼’,放眼天下,能与将军匹敌之名将,实在少之又少。”
呼延的脸上有了沾沾自喜的神色。
“所以,”雨寒接着道,“将军的容颜才如此苍老,莫不是因为未雨绸缪,操劳过度而已。”
呼延冷哼一声,“阿谀献媚,非奸即盗。你莫要在这里废话连篇,这样只会让本将军对你这乳臭未干的后生心生厌恶!”
雨寒笑了笑,“将军的谨慎,在下实在佩服。不过在下还是要对将军感恩戴德一番。”
“你要对本将军感恩戴德?”呼延迟疑了一下,“本将军倒要看看,你如何对本将军感恩戴德?”
雨寒拱手道:“自乾道元年,纳达沁入侵烟赤城,挑起北疆战事,而后草原各部不甘示弱,兀自揭竿而起,可后来逐鹿北疆的,只有维克尔和纳达沁可与大晟较量一二。然而,火茨和拖台作为纳达沁的统治者,却荒唐无道,竟然以食大晟子民人肉为乐,最后东窗事发,落了个遗臭万年的下场,相较之下,呼延将军统领维克尔人在入侵了大晟的领土后,善待大晟百姓,让百姓免受战争之苦,百姓们是不是应该感谢呼延将军?”
呼延点了点头,继而“呵呵”两声,大笑了起来,“本将军接受你的感谢!”
雨寒垂下手臂,接着道:“听闻维克尔王族近三十年来,接连三位英主,皆是因为家族遗传之恶疾,连累英年早逝,维克尔之所以如此强大,莫不是因为呼延将军居功甚伟,但,呼延将军从不引以为傲,反而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一心辅佐少主,壮大维克尔。”
呼延挑起一只苍眉,“怎么,你这个大晟人也要感谢本将军所做的这些事吗?”
“在下……”雨寒道,“替天下人感谢呼延将军。”
“哈哈哈,”呼延笑道,“本将军忠君护主,关天下人什么事?”
“正是因为维克尔王族几代主人命薄西山,阴盛阳衰,族人离不开呼延将军的保驾护航,所以这些年来,才让呼延将军进攻北疆的计划得以暂缓,若非如此,只怕整个北疆也早已是呼延将军的囊中之餐了。”
呼延接连点头,“有道理。”
“可是,”雨寒话锋一转,黯然道,“若果真如此,只怕这北疆,不知道又有多少两族的战士战死疆场,又平添了多少家破人亡的孤儿寡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所以,”他接着道,“我要替天下人谢谢呼延将军。”
呼延的眼神暗淡下来,“战争历来如此,伤亡在所难免,任何人都无可厚非。”
“的确如此。”雨寒道,“不过,如果用一城百姓外加维克尔五万将士的性命,让将军放弃暮云城,不知道将军会怎样做?”
呼延凝眉瞪着雨寒,道:“你什么意思?”
雨寒道:“在下不得不承认将军善于捕捉战机,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暮云城,可是将军难道忘了乾道二年暮云城里的那场大火吗?”
呼延的脸色变了,“你的意思是说,你们大晟为了攻下暮云城,不惜再次发动火烧暮云城吗?”
雨寒摇头道:“不是大晟,而是叔保京。”
“叔保京?”
“没错,”雨寒淡淡道,“将军抢了叔保京的暮云城,朝廷一旦怪罪下来,叔保京就会人头落地,所以他必须在朝廷还未对他动手之前来弥补这个过失。”
“你说的不对,”呼延冷笑道:“那火烧暮云城,不也是死罪一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