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帝都的鹅毛大雪,足足下了三天两夜。上午刚刚被人清扫过的街道上,下午便又积患成灾。
抬着轿子的四个车夫一路向西,那沉重的脚步碾过地上的碎雪,发出咯吱咯吱的纷乱响声。
炎君坐在用貂毛铺就的轿子里,撩开小帘望向窗外,一股寒冷的气息便立刻扑面而来。但他却没有合上的打算。
因为他忽然发现西边道路尽头的天畔,出现了一片霞红,夕阳隐没在远山的轮廓中,漫天霞卷云舒。天,总算是晴了。
多美的天空呵!
炎君眯起眼睛,仰面看着天上的云蒸霞蔚,竟然望出了神。
远处的街道一旁,一个头戴斗笠的蓑衣人,身子挺得笔直,像是一尊雕像般的伫立在那里。
炎君眯起了眼睛,他察觉到这人的背影好熟悉。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此人。
他放下了小帘。不在考虑那是不是以前他认识的人,因为他现在的归心似箭,巴不得立刻见到黎渊。
江山美人在他的心里同等重要,不过人都是避重就轻的,或许是身在这尔虞我诈的庙堂之上,为了不让政敌拿住自己的把柄,无论精神还是心理都是一刻不得松懈,所以会把自己搞得很累。在现在的他看来,黎渊这个对他百依百顺的美人要比他的江山更加容易对付,更加让他痴迷。
可是当轿子临近那蓑衣人的身边,他忽然听到有人喊道:“大人请留步。”
几个轿夫止住了步子,炎君即刻挑开门帘,发现来往的雪道上根本没有人,只有那个瘦削笔直的蓑衣人。
此刻蓑衣人也摘掉了帽子,露出一张苍白英挺的脸,用一种微微含笑的表情看着炎君。
炎君凝眉看着他,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继续追忆,便想到了一年前在皇宫大殿一起被乾道帝召见时的场景,朝堂重地,难免出于各种顾忌,所以,包括如今已经身为户部郎中的周平,还有萧雨寒,他们三人规规矩矩的站在承德殿的门外,谁也没有开口和对方说话,但因为都是博闻强记,才高八斗的才子,在静静等待之余,又不免惺惺相惜,习惯性的多瞧上对方几眼。
而后在帝都城外的枫林古道上,他拜别姐夫邱半山的时候,又遇到了坐在囚车里的萧雨寒。那时候的他不免回忆起当日一起在朝堂册封的场景,不禁为这位同期考生的糟糕命运感到揪心起来。
今日一见,这位落魄的萧才子又是一身贫寒蓑衣,上面还残留着些许未化的白雪,看上去甚为凄凉,想必是雪未停的时候就已经站在这里等他了。只是,此人现在应该在北疆才对,不知为什么又回到了帝都。
他用惊异的眼神看着雨寒,“你是……萧才子?”
雨寒颔首道:“正是在下。”
――他本来是不愿意打扰炎君的,可是因为找不到任何可以联系上太子的办法,最后,也只能找炎君帮忙。
炎君匆忙从轿子里走下来,又径直对着雨寒走过去,对着他深鞠一躬。
“大人这是为何?”雨寒扶住了炎君的一只胳膊。
“萧才子别来无恙,”炎君笑道,“自从你进了北疆,就如同蛟龙入海,北疆频传捷报,虽然后来丢了重镇暮云城,主帅被革职查办,但还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在萧才子的帮助下,姐夫邱半山便再次收复了暮云城,更是鬼使神差的一统北疆!就这番能耐,恐怕全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萧才子了。”
雨寒苦笑一声,道:“那是邱将军吉人天相,兵贵神速,与在下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的。”
“萧才子莫要谦虚了,”炎君笑道,“走,先到本官府上,本官先为你接风洗尘!”
雨寒用诧异的眼神看着炎君,道:“难道大人也不问问在下来找大人所谓何事吗?”
炎君笑吟吟的拍着他的肩膀,“现在天色不早了,就让本官做一回东家,如果有事的话,我们饭桌上再谈。”
雨寒的心中升起一股热流。――对于一个两天都没有吃饭的人来说,炎君的这种情谊的确可以让人感动的热泪盈眶。
炎君此人会做事,真性情,不吝啬,不简单。这是他留给雨寒的第一印象。
轿夫们很高兴,因为他们是抬着一顶空轿子回到夏府的。
一个轻裘缓带,锦衣华贵的男人,和一个蓑衣斗笠的男人,并肩而行,向着道路的远方走去,命运就这样,在这个平淡无奇的黄昏,两人在未曾察觉的情况下,开始了一场残酷阴暗,可歌可泣的并肩作战……
炎君在未出仕前就是帝都小有名气的大户人家,名门世族,祖上出过三代大儒,五位三公,如今家族生意也是遍及帝都,所以,他们家的府邸很阔绰。
备好美酒佳肴的厅堂外,是一片绚烂清雅,白雪盈枝的梅林。夜幕至,院落里,长廊中,已是华灯高悬。
雨寒看着这个恍若世外桃源的地方,心中竟升起了一种回家的感觉。
不过小时候和父母在帝都居住过的那个家,他早已不记得在什么地方了,家里的一切对于他来说也是模糊不清的,只是在梦里还能依稀看到当年的梅林,想起他和父亲所作的诗……
火盆里的炭火很旺,厅堂里很温暖。
“所以,你这次回来,是准备投奔太子来了?”炎君听完雨寒所有的讲述,不由得皱眉问道。
雨寒微微苦笑道:“太子去年说了,如果回到帝都后,朝廷没有安排,他会给在下谋个差事做的。”
他除了对炎君隐瞒了自己的身世,其余的并未有所隐瞒,虽然在这一年内,他和太子没有任何联系,不过他还在北疆的时候,曾经听叔保京说起过,太子在夏炎君的帮助下,铲除了为祸朝廷多年,专门培养死士的太虚门。
至此,他便明白了,炎君是太子的人。
炎君一口饮尽了杯中酒,摇头苦叹道:“雨寒啊,你说你……北疆难道不好吗?那里山高皇帝远,你和姐夫又平定了战乱,你留在那里辅佐他,这是多好的日子呀,为什么非要回到这龙潭虎穴,你上次被那帝都四君子整的还不够惨吗?”
“那大人呢?”雨寒反问他,“大人衣食无忧,基业庞大,做个吟风弄月的诗人,难道不比在这险恶的朝堂里更加逍遥快活?”
炎君听出了雨寒的弦外之音,接着问:“看来雨寒是真的铁定要和太子共进退了?”
雨寒深邃的目光飘向门外很远的地方,“帝都四君子一日不除,大晟的子民将一日不得善果。太子是大晟的希望。”
“说得好!”炎君神飞色动,却又在瞬间黯然伤神,沉沉道,“不过,现在好像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啊!”
雨寒疑惑道:“大人何出此言?”
炎君闷声道:“太子近一年来终日和一名民间女子游山玩水,哪里还关心什么朝政?”
“民间女子?”
“是这样的,那名女子叫楚若汐,她父母在苏阳胡同开了一家包子铺,去年的临近春节的时候,朝中有人想要谋害太子,知道太子在那段时间无所事事,每天晚上都要去楚家包子铺吃晚饭,便偷偷派人在面粉里下了毒,结果太子没有遇难,附近买包子的那些百姓却被毒死了四十九口人命,楚若汐的父母也被毒死了。”
“非但如此,”炎君叹息一声,接着道,“楚若汐还被冤枉成了凶手,大理寺从京兆府尹那里接手此案,本官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才让楚若汐脱了身,不过啊,因为那可怜的女孩子父母双亡,出狱后竟然积郁成疾,太子对她情深义重,自然不能看着她香消玉损,便整日带着她四处游玩,近来这姑娘是渐渐从悲伤里走出来了,可太子却好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每次我去找他,他都会像是见到了瘟神一样,刻意回避我。”
雨寒沉吟道:“太子有可能是在韬光养晦,故意在对他的政敌示弱吗?”
“但愿如此吧!”炎君忧心忡忡的说,“若不能做到持之以恒,对于太子来说,那就是一个国家的灾难!”
“我相信,”雨寒的目光坚定了几分,“他不会。”
雨寒和辛铭碰面,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时候的事情了。
见面的地点,还是在炎君府邸的这间厅堂里。只是,没有了酒,也没有了雨寒和炎君单独在一起的推心置腹,取而代之的是辛铭一脸悲痛的质问。
“你真的是叔伯牙老师的关门弟子吗?”
他急匆匆的带着金科闯进来,第一句话就带着三分怒意,劈头盖脸的向雨寒袭来。
炎君瞠目结舌的看着辛铭,他不明白辛铭到底在说什么。
“炎君你和金科先出去,在没有本宫的命令前,谁都不许进来!”辛铭盯着雨寒那双无辜的眼睛怒声道。
雨寒看着炎君和金科走了出去,又关好了屋门,笑道:“太子这话从何说起呢?”
辛铭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叔保京在监牢里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他也向我做了忏悔,承认了当年火烧暮云城的确是他的主意,但是……你纵有经天纬地,机关算尽的本事,也不能用一座城池的安危,和上万大晟士兵的性命做赌注,去向叔保京复仇吧!”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却又不敢直视雨寒,只能转过身去,“哼”了一声,狠狠道:“你真是个恶魔!”
雨寒黯然道:“叔保京难道是这样对殿下说的?”
“你觉得呢?”辛铭反问道。
雨寒面不改色,问道:“太子究竟在为那些战死的亡灵不平,还是因为失去了叔保京这个左膀右臂在责问在下?”
辛铭愤恨道:“叔保京不是人,他是个混蛋,是个畜牲!他不配做我的左膀右臂!”
雨寒又问:“太子殿下当真觉得在下有那么高深的道行,可以准确无误的推算出没有了水曼云,叔保京会大动干戈,导致呼延将军趁虚而入,叔保京不惜鱼死网破,动用上万人性命也要把暮云城攻下来吗?”
“叔保京说是你和呼延串通好了。”辛铭道,“要不然,呼延如今怎么会得了烟赤城?”
“那么,”雨寒道,“殿下相信吗?”
辛铭悲声道:“我只希望这不是事实。”
雨寒冷笑一声,“就算是事实,殿下觉得在下会承认吗?”
辛铭冷冷的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雨寒叹道:“当太子从怀疑在下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以后就再也无法共事了。”
辛铭的脸色变了。是啊……雨寒说的没有错。这个世界上有谁会愿意用一个自己不相信的人呢?
他又回想起以前和雨寒在西三桥下勇斗刺客,在寒山寺里推心置腹,在刑部大牢促膝长谈时的画面,忽然意识到,雨寒是一个连乞丐都那么慈悲的人,怎么可能会心狠手辣的去算计叔保京的内心,让叔保京铸成大错。
纵然叔保京在刑部地牢里对他老泪纵横,告诉他一定要提防萧雨寒这个人,他也不能凭借这片面之词就把雨寒一棍子打死啊!
“你说你没有,我便相信你!”
“真的?”
“真的。”
“在下如果真的和叔保京有仇,那么为什么不去投靠帝都四君子,而是来投靠殿下呢?”雨寒道,“倘若在下真的有那般道行,只需要稍稍向帝都四君子出谋划策,便可要了那叔保京的性命,甚至取而代之,又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种境地?”
辛铭恍然大悟,不由得羞愧难当,“雨寒,我错怪你了!”
雨寒颔首,沉默不语。
辛铭看着他,叹道:“雨寒,我们从一开始认识,我就从来没有在你的面前用‘本宫’自称过,那是因为我把你当成了兄弟!”
雨寒缓缓抬头,看向辛铭,笑了笑,“夏大人还曾说生怕自己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呢,看来他说的不对。”
辛铭吃惊的看着雨寒,“剃头担子一头热?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