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灿看着恩华的眼睛,突然有一种感觉,那双眼睛就是金灿自己的眼睛。
是的,他仿佛在恩华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
就在刹那间,金灿的脑袋里,突然出现了,本来并没有出现在自己生活中的很多画面。
比如在陕北,在北京,在长白山的大兴安岭,在罗布泊沙漠,南海公海,那画面中的有些地方,本是金灿生命中都未曾去过的。
可是,金灿笃定他曾经去过那里。
因为他不但记起了那些地方,还记起了他跟恩华,在这些城市,这些地方的经历。
他们曾经出生入死,寻找某个事情的答案。是什么事,他一时又想不起来!
不过,金灿还记起了一些本来不应该属于他人生的细节。
比如,他也曾像恩华那样厉害,手上生出蛇铁棍,世间无敌手。
再比如,小时候,他见过许多神秘的中国古老手艺人,了解过许多奇怪的事。
还比如,他和恩华,很小就认识了。
他们小时候,经常在冬天一起打雪仗,夏天一起游泳,秋天一起踩落叶,春天一起爬山。
小时候的恩华常住在他家。恩华被欺负的时候,金灿总是第一个走出去,义无反顾地保护他。保护恩华,仿佛就是金灿骨子里的情绪。
还比如父亲病逝的时候,恩华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
再比如,他曾经跟恩华两个人,一起浪迹天涯的时光。
他记起两人曾在“落洞老人”隐居的山上“举杯望明月”,也记起了他们在“八尺老人”打造铁器的地方“低头思故乡”。
记起八尺老人的时候,金灿还想起他曾送给自己一个奇怪的铁器,他说那是“秋期”,他打造的第20件封山之作。他说秋期的原材,是西周时的陨铁,暗藏着神秘又神奇的力量。
让金灿千万不要把他交给别人。金灿脑袋里的记忆片段越来越多。
他突然想起在大兴安岭,两人浑身是血,他把手中的蛇铁棍,痛苦地剥离下来,放到恩华手上,大喊着“坚持住恩华,你要活下来。”
想到这里,金灿突然捂住脑袋。有些痛苦地看着恩华。
“我为什么记起了一些,本来并没有,也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恩华,我到底是谁?为什么我的记忆那么混乱。”
恩华点了点头。“别怕,我的记忆也一样是混乱的。我们守艺者,都会有这样的时间,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守艺者?”金灿喃喃地说了一句,看向四周。“守艺者是什么,我不懂,我只是个斫琴不精的手艺人啊。”金灿眼神空洞地看着恩华,神经状态已非常不好。
“不,你不是!”恩华突然用瘦弱的手臂,紧紧抱住了金灿。
“你不是斫琴不精,你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斫琴师!金灿,某些时候,因为我们到过某些地方,所以我们的身体和记忆,都会出些小问题。你是因为救我,才变成这样的。你忘了自己曾经是谁,曾经做过什么。甚至连你的斫琴手艺都忘了。你之所以变成今天这样,都是因为我。金灿,我和师父,还有老黑,一直都在找你!没想到,日本人竟把你我抓到雷城。你说这是天意么?”
那1942年的金灿,想起恩华在铁笼子里看到他的时候,脸上那惊喜的激动的神情,想起他曾说,这蛇铁棍是他给自己的。此刻突然愣神,不知该回答什么。
金灿被恩华搂得喘不过气,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他蓦然想起,这是他这一辈子,最不想忘记的味道啊。
但是,这究竟是什么味道?他记起有个人曾经对他说,每个人流下的汗都是不一样的味道。这是恩华的汗吗?在这个寒冷的地方,他竟然出汗了?他在怕什么吗?
金灿正在琢磨着,恩华突然推开了他,紧张地扭过头去。
他们两个的身后,那些熟睡的手艺人,瞬时又都不见了。
金灿吃惊地看着恩华。
“他们去哪儿了?跟那帮日本人一样么?”
恩华表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金灿,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救他们。”
“谁?”
“这世界上,只有你知道这地方是怎么回事儿!”
“我?”
金灿眉头紧锁,在脑袋里那支离破碎的片段中寻找着关于这个地方的记忆。一个巨大的深坑突然出现在他的记忆中,他回忆起自己在深坑上方,绝望地喊着恩华的名字,蹲下哭成泪人的场面。
“这里,原本有个深坑吗?恩华。”金灿想到这儿,突然抬起头问恩华。
“深坑吗?就在这附近。与他们的失踪有关?”
恩华说到这里,惊喜地看着金灿。“难道深坑是答案?”
“你上次,在那里出事儿了?”金灿皱着眉头说。“我的记忆,都是零星的碎片,好像一张复杂的拼图,拼不起来。”
“那次?你以为我死了,在上面哭得不是一般的伤心!”恩华淡淡一笑。“慢慢地,你都会想起来的!”
金灿不知道如何梳理自己的记忆了。
当一个人的记忆变成了一个被一点点洗掉的不连续的录像,当一个人的脑袋里突然多了很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那真的是很可怕的事。
但是,他直觉地感到,手艺人的失踪,日本军队的突然消失,全部都与这个记忆中的深坑有关。可是深坑究竟是什么?他确实想不起来了。
恩华看着金灿有些痛苦的表情,温和地说。
“金灿,你想起了么?这个地方的名字,叫雷城。雷城中有九阵,无论发生怎样的九连环阵法变化,最后都会到达那个深坑。对了,我们的师父给那个深坑还起了奇怪的名字,叫“盛年”,我们谁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恩华说了一些,金灿听不懂的话后,转身就向那深坑的方向走。走了几步,他扭回头,看着还在愣神的金灿。
金灿喃喃地问。“你刚才说,我们的师父,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和你的师父啊。金灿,快走吧!如果再犹豫,那帮手艺人也许没救了。”
这句话让金灿如梦初醒,快步跟上恩华。
显然恩华的技能,就是应对这里的机关的。他带着金灿,熟练地过了雷城九阵,到了那深坑前。
路上,他还对金灿讲,他认为雷城的秘密就是那个深坑“盛年”,雷城九阵,是为了不让别人靠近深坑的。
两个人站在那无比巨大的天然深坑前,远处模糊到看不清边沿。在洞中微弱的光线下,那深坑一眼望不到底,只能听到湍急的水流声。
“这不就是个天然巨坑吗?有什么神秘的?为什么叫盛年。”金灿莫名其妙地问。
恩华突然坐了下来,拍了拍身边。
示意金灿也坐下来。
金灿顺从地坐了下去。
两只腿垂下到深坑的边沿。
恩华把一只手放到金灿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轻声说了一句。“你闭上眼!”
“干嘛?”
“听……”
金灿听话地闭上了眼。
突然,他的耳边传来了制造“太阳钢针”的阳阿小镇清晨的卖针歌,老铁匠打铁的声音,青铜被雕琢发出的细音,斫琴师砍木材的声音。
那全部都是曾经在自己的记忆中存在的,古老的手艺人在锻造手艺的声音。
那些声音越来越大,大到金灿有些躁动,不自觉地捂住耳朵。
恩华伸出手,抓住了金灿的。
恩华的手冰凉,金灿完全感觉不到人的温度。
但是,那只枯瘦的手握着自己,却给了他好似无穷尽的力量和勇气。
“金灿,你又想起了什么吗?”恩华在金灿耳边,着急地问。
“手,手艺,守艺,手……”金灿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迅速站起,突然觉得后方有一股力量推了自己一下,他整个人向深坑下方坠落了下去。
恩华大喊了一声金灿,毫不犹豫地跟随他纵身跳入了“盛年”。
但是,这“盛年”也太深了!
两人似乎坠落了许久,时间好似就停留在他们坠落这个动作上。
下方一直可以听到湍急的水流声,但刚才金灿听到的那些手艺人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金灿能感受到恩华就在自己身边。
他缓缓地伸出手,抓住了恩华的。
“我们已经下落多久了,这坑再深,能有这么深吗?”
“金灿,它来了,它就在这里。”黑暗之中,恩华无比兴奋地语气跟刚才判若两人。“金灿,它会让我们看透宇宙的秘密,找到神秘的力量。让我们的国家更强大,再也不会受任何国家的侵略和挑战,它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恩华抓狂地尖叫着,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
金灿不知道恩华究竟在说什么?
它又是谁?有那么一瞬间。
他在想,可能自己已经死了……
想到这里,金灿突然觉得浑身一凉,他掉进了那河水中,接着是恩华。
没想到的是,那河水湍急非常,冰冷刺骨。
仿佛是“梅里雪山”顶部流下来的,巨大寒冰。
两个人在河中根本没有办法游泳。
恩华不知从哪里抓来了一根松木树根,把它推到金灿的面前。两人紧紧抱住木头两端,漂在河上。
金灿闻着怀中松木的味道,吃惊地说。
“恩华,这是上好的斫琴材料,这等材料做出的古琴,一定声色俱佳,神韵非常,可以招龙唤凤,呼风唤雨!”
恩华被他逗笑了。
“金灿,你可真是个手艺人,这时候了,竟说起了这个。”
金灿不说话了,因为他刚才听到的那些手艺人的声音,突然又陆续都回来了。它们在他耳边不断放大,铃铛,铁器,甚至古琴。到处都是手艺人在锻造手艺的声音。
随着他们在河水之中位置的不断移动,眼前也不再是漆黑一片了。似乎山洞外的裂缝,有微弱的阳光投射了进来。
金灿揉了揉眼,看了看眼前这深绿色的河水,又看了看周围,吃惊地说。“恩华,你看,那河岸上是什么!”
恩华没有转头去看河岸,他只是兴奋地看着金灿的眼睛。
金灿想起,恩华早先掉下来过,那他一定也见过这里。
金灿看着河岸上那些古老的手艺作品,铃铛,铁器,打铁工具,太阳钢针作坊,微雕的七七四十九件刻具,他似乎看到了这千年间已经故去的那些老手艺人,在作坊之中全神贯注,不顾名利世俗的诱惑,一生一世只认真做一件手艺的忙碌的身影。
在这个古怪的地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手艺人的痕迹呢?
难道,还有人在藏在这个深坑中,打造手艺么?为了躲避乱世,为了把手艺传承下去,还是为了“盛年”?
金羽说到这里,胖子妈了一声扭过头,颤抖的声音,指着青铜机械的外面说。
“那1942年的金灿,没有说谎,手艺作坊,此刻,就在我们外面……你们快看!”